只需要一次所托非人。
看这些人鱼的第一反应,它们应该是被伤害过的,有人曾经把它们的信任踩碎了,扔在地上,而这次,它们再一次选择把拼好的希望交到了江秋凉的手中。
哪怕他只是伸出了手,没有多余的动作表示。
但是对它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灯光沉寂,江秋凉的身后,凌先眠静静站着。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玻璃后面的人鱼身上,而是落在江秋凉单薄的背影上。
这是他不止一次在江秋凉身上窥见。
一点不同于人性的,更加偏向于神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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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假面歌舞会那个游戏副本里也有对于神性的暗示。
小人鱼不怕江秋凉, 它鼓起嘴巴,吐了一个正圆形的气泡。
晶莹的气泡缓缓漂上去,很快就不见了。
小人鱼咧开嘴角,它的两颗上牙掉了,像是缺了门牙的小孩子, 单纯可爱,它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仿佛是笑的表情。
江秋凉回了它一个笑。
“你吹的泡泡,很漂亮。”江秋凉用另一只手点了点玻璃上段,他不知道小人鱼明不明白他的意思,“谢谢你的礼物。”
小人鱼的笑容放大了。
它用它的爪子指了指江秋凉左手的无名指,歪头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江秋凉的左手无名指上, 戴的是凌先眠送他的戒指。
想起凌先眠, 江秋凉回过头。
在水光的倒影中, 凌先眠正在看着他, 水光在他的眼底潋滟, 恍若另一处的深海。
凌先眠像是在开小差, 注意到江秋凉的目光,方才有些如梦初醒。
江秋凉被凌先眠的反应逗得有些想笑, 他挪后半步, 抓住凌先眠的手, 把他和凌先眠的左手并在一起。
两枚戒指依偎在一起,熠熠生辉。
这次不只是小人鱼, 所有人鱼都吐出了气泡, 近百个气泡在寂静中慢慢上升, 宛若初夏的星河。
这是没有敌意的, 最为真诚的祝福。
“你叫什么名字?”
江秋凉问小人鱼。
小人鱼张了张嘴,这次它没有再吐出气泡, 它嗫嚅了几下,摆出夸张的口型。
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江秋凉以为是玻璃的缘故,他靠近了一些,却发现还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什么?”
小人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凑过来,随后又用同样夸张的口型重复了一遍。
这次,江秋凉看懂了他的口型——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小人鱼似乎也看出了江秋凉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他继续用口型解释——
“爸爸妈妈,在外面,我很小被抓进来的,还没取名字。这里的叔叔阿姨说,我们一定可以出去,我可以等到爸爸妈妈给我取名字的。”
这一段话很长,小人鱼连说带比划,解释得很吃力。
有的时候,他的嘴巴会长得特别大,就像是小男孩之间做鬼脸的恶作剧,就在那么一瞬间,江秋凉看清了小人鱼的嘴巴。
那张嘴里,本该属于舌头的位置,如今空荡荡的。
寒冷终于撞破了厚重的玻璃,在眨眼之间,江秋凉甚至产生了幻觉,他觉得自己和小人鱼触碰到那一块玻璃产生了细碎的裂痕,海水从无处遁形的黢黑角落叫嚣着冲了过来,将他吞没。
可是,没有,没有灌顶的海水,没有彻骨的冰寒,没有碎裂的玻璃。
有的只是残酷的真相。
江秋凉回想起自己在楼上遇见的那只人鱼,彼时警笛声震天响,他根本没有注意,那只人鱼是不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吵闹真的是沉默最好的掩饰。
江秋凉把视线移到周围的人鱼脸上,它们脸上褪去了童真,残留下的绝望近乎让人不忍直视。
感同身受是最锋利的剑,杀人于无形之中。
最苦涩的情感浸泡着江秋凉,根本呼吸不过来。
小人鱼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它在问江秋凉:“我一定可以出去的,对不对?”
明明只有它在问,却像是所有的人鱼问出的问题。
江秋凉慢慢站起身。
他蹲的有些久了,站起身时难免乏力,好在凌先眠的手从未离开,凌先眠不动声色,略施力,让他很顺利地站直。
江秋凉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很快做出选择。
在必要时,他可以坚定的,毫不犹豫摒弃掉身外之物。
包括他人的生命。
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的认知出现了细碎的裂痕。
他听见了自己踏上登天之塔时,脚下之人的哀嚎。
即使他一遍又一遍欺骗自己,这是喧嚣的风声,这也真实。
他再清楚不过。
“可以。”
江秋凉听见有人替自己做出了回答。
他转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眼睛。
“那是它们的家,它们可以回去。”凌先眠告诉他,字句清晰,语气坚定,“我们也可以。”
在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凌先眠带着江秋凉走过去,拉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极其隐蔽的门,如果不细心,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和江秋凉想象中的有些不同,里面不是全黑的,而是明亮的。
不是白光,不是红光,而是蓝光。
那是电子屏幕的光。
这是人类对于海洋拙劣的模仿,即使倾尽全力,也难以取其分毫。
江秋凉走到电子屏幕前,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陌生的语言。
他微微蹙眉。
江秋凉在语言上的天赋不算差,当初把挪威语作为日常用语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时间,但是世界上的语言实在太多了,精通每一门语言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在信息如此发达的如今,拿出手机就能翻译大部分的语言。
不过,现在没有手机。
摆在江秋凉面前的,不熟悉到的文字。
但是,他又总感觉自己在哪里看过。
像是老旧电影放映的雪花屏,很残缺的画面中,有一双手打下了一长串文字,转到了另一个页面……
这是在……干什么?
有什么记忆像是埋在土壤之下的种子,随时准备着破土而出。
在江秋凉犹疑之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屏幕前,极其熟练地按了几下。
两秒不到,眼前的屏幕上的文字切换成了中文。
被打断了思路的江秋凉:“……”
“波兰语,”凌先眠解释道,“别骂我,不是我设计的。”
我信你……个鬼。
江秋凉自然而然忽略了凌先眠显而易见甩锅的谎言,得了,种子要埋在土壤里总归是要破土而出的,时间问题而已,如果是坏种子,等待也没有意义。
于是他开始专心致志研究起电子屏幕上的文字。
电子屏幕的主色调是蓝色的,淡淡的,照在人脸上的时候,很像是蔚蓝海水的倒影。
左边的二分之一是一张地图,上面有箭头符号的标记,似乎是在记录一条路线。
这是一条由北向南的旅程,路程很长,由欧洲中部一直到南太平洋中央。
地图上是这样显示这段航程的——
“波兰”——“尼莫点”。
波兰作为起始点,在江秋凉的意料之内,初始屏幕的语言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
至于尼莫点。
江秋凉对尼莫点有一些粗浅的了解,这是一个地理名词,它处于南太平洋的中央,被称为地球表面距离陆地最遥远的地点。
为什么要去如此孤寂的地方?
如果真如安东尼他们所言,这个世界的设定是末日,那么最好的选择难道不是去昔日繁荣的城市试试运气吗?毕竟那里曾经物资丰富,找到幸存者和躲避之处的概率也会更大。
如今看来,这艘末日的诺亚方舟似乎是在一意孤行,执拗地做出了一个逃避现实的,却也风险极大的选择。
“这是一个近乎荒谬的选择,”江秋凉忍不住点评道,“为什么要选择尼莫点?人类在末日之前都对它甚少关注,为什么会在末日到来的时候聚焦于此处,这不符合常理。”
凌先眠出声:“如果有某种外力的干涉,扭转了常理呢?”
“外力?”
凌先眠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左边的屏幕,有五个字在他触碰之后,慢慢浮现在尼莫点的边上。
在看见这五个字的瞬间,江秋凉明白了人类一意孤行的原因。
但是也激起了他更大的不解。
那五个字是——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江秋凉重复了一遍,颇为不解,“他们认为亚特兰蒂斯是存在的?之所以选择前往尼莫点,是为了寻找亚特兰蒂斯?”
“是的。”
江秋凉觉得更加混乱了。
“首先,有关亚特兰蒂斯最早的描述是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据传此地在公元前一万年就被史前大洪水毁灭了,这个地方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其次,据传亚特兰蒂斯是在欧洲到直布罗陀海峡附近的大西洋之岛,即使有记录的怀疑也是在西班牙和葡萄牙附近,怎么会出现在南太平洋?最后,就算亚特兰蒂斯是存在的,里面有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吗?有物资吗?是否有原有的生物?它们对人类抱有友好还是敌视的态度?这些都是现存的问题吗?”
江秋凉讲完一长段话,停歇住话音,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点。
波兰和尼莫点之间也许没有共性,但是波兰和亚特兰蒂斯之间有。
它们都有人鱼。
与《安徒生童话》中那个为了爱情献出生命的小美人鱼不同,波兰和亚特兰蒂斯的人鱼有着不同的品质。
作为波兰华沙的标志,矗立在老城广场中心的美人鱼雕塑并不如童话中那般温和,在波兰人眼中,美人鱼是充满力量的,相比于公主,更加偏向于战士的形象。
而亚特兰蒂斯,传说中那里的人鱼强大而自由。
江秋凉忍不住想到了外面关押着的那些人鱼。
它们从何处出现?
它们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这里的人类,留着它们的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
江秋凉点击了一下右侧的屏幕,电子屏幕上出现了文字。
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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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波兰华沙、尼莫点和亚特兰蒂斯的内容参考相关资料。
下一章揭晓前往尼莫点的原因~
第一次点击的时候, 左边的地图放大到了旅途的出发地波兰。
电子屏幕的右边慢慢浮现出了文字,在蔚蓝色背景的映衬下,仿佛海底漂浮上来的泡沫。
“世界末日到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故事的开头很简单, 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不过很快, 更多的文字出现在了电子屏幕上。
“我站在波兰华沙老城广场中心,在人群中凝视着古老的人鱼雕像。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没有人预言过灾难会在这一天降临,行人神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我, 而我注意到了逐渐暗沉的天色。”
“我抬起头, 这本是天朗气清的一天,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可是大约在上午九点三十分, 暗沉的乌云突然出现了。”
“天气预报不准是常有的事, 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我正打算离开广场的时候, 有一只海鸥站在了人鱼雕像的怀中, 它很漂亮, 羽毛即使在灰扑扑的天色下,依旧熠熠生辉。”
“我被那只海鸥吸引住了视线, 但它的注意力并不在我的身上, 它甚至从始至终不曾施舍给我一个眼神。它在雕塑上站稳, 梳了梳自己的毛, 然后突然,毫无征兆抬头看向了天空。”
“它的眼睛很美, 不过当我看向它的眼睛的时候,有什么本能的恐惧的情绪像是毒蛇一样缠绕住了我。”
“我在海鸥的眼里,看见了比楼宇更加雄伟的海浪。”
“一开始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科幻片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我转过身,广场依旧人来人往,所有人步履匆匆,我是第一个和末日对视的人。”
故事的第一段结束了。
“波兰华沙广场的人鱼雕塑,落在人鱼身上的海鸥,”江秋凉奇怪道,“这个人为什么要刻意强调这两个意象?”
凌先眠说:“因为灾难,和这个人眼中的灾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秋凉又点了一下屏幕。
左半边的屏幕还停留在波兰。
“我是被惊叫声唤醒神志的,终于有人和我一样,发现了这个突然而至的恶魔。”
“人群开始四散奔逃,在灾难的面前,人是连蝼蚁都不如的存在,混在人群中,被惊叫和哭声浸润着,我的世界开始出现裂痕,我的神志搅进漩涡之中,理智在质问我,我究竟是人,还是待宰的羔羊?”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是怎么想的。人群把我不断推入建筑中,钢筋水泥是人类认为最为安全的避难所,它们坚硬、冰冷、且可靠,只有我知道,这些所谓安全的存在在真正的灾难之前,根本连落叶都不如。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动作却很快,我推开了人群,逆流而上,回到了雕塑身边。”
“人鱼雕塑看着天空,而我看着它,那只海鸥还在,它没有被人群吓跑。不过这次,它的目光终于从海浪转向了我。”
“它在邀请我,邀请我和它一起,迎接避无可避的结局。”
“于是我爬上了那座雕塑,把海鸥抱在怀里,奇怪的很,它看上去柔软而温暖,实际上沉重而坚硬,像是铜质的。那时的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的眼里只有直逼而来的海浪。”
“那一刻,我的心中其实没有多少恐惧,只是觉得不真实,对那时的我来说,这可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了,我还是会在人群中注视那座人鱼雕像,我是在这样的心境中被海水吞没的。”
江秋凉接着点了一下,这次左边的地图变了,从波兰不断缩小,出现了一个世界地图。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记忆是混乱的。我有两处记忆,一处是我正从自家的卧室里醒来,一处是我被泼天的海水淹没。我的周身是干燥的,于是我下意识选择了第一处记忆,直到我下了床,踩在地板上。”
“地板在晃动,这一下子让我清醒过来。我分明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这里的构造,墙面的装修,所有的物品摆设,几乎都是一样的,除了那面诡异的墙。”
“那是一面玻璃墙,很厚,后面是漆黑的海水,这太真实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我的卧室里横空出现了一面奇怪的墙!”
“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这面墙的手感太真实了。所以我决定出去看看情况,当我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不认识这里,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陆陆续续有人打开门,他们的眼神和我一样迷茫,这不是能够装出来的表情,是的,我开始怀疑,我幻想中的噩梦成真了。”
“是安东尼告诉了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一个标准的波兰男人,英俊帅气,和我们不一样,他有与外貌匹配的勇气和智慧,他很快镇定下来,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看到这里,江秋凉停下阅读,问身边的凌先眠:“这里的安东尼,是我们刚才遇到的那个贴着红纸的男人吧?”
“嗯。”
“这个人倒也是独具慧眼,一眼就认出这个团队的领袖。”江秋凉略加沉吟,“安东尼为什么会贴红色的纸呢?他当时的冷静真的是因为他反应快吗?”
“你的心中已经有答案来了。”
“是的。”江秋凉笑起来,“我想,有答案的可不止我。”
故事继续。
“安东尼告诉我们,世界末日降临了。刚开始,我们其实是不相信的,可是后来对了一下记忆中的内容,所有人都沉默了,这是我们不愿意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冰川融化,几乎所有的陆地都被海水淹没了——就连喜马拉雅,也只剩下一个微乎其微的尖尖角,没有合适的陆地可以容纳我们了。”
“我们在一艘船上……我不太清楚是否能这么形容这个容身之所,但是我们目前都是假这样称呼它的。据说这是一个波兰富豪搞出来的疯狂的发明,他把自己三层的住所改造成了一艘密不透风的船,囤积食物和燃料。那位可怜的富豪一直声称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他的儿女为此将他送进了国外的精神病院。”
“我不知道这位富豪是否还活着,希望似乎不大,因为这里除了安东尼,没有人能够平静接受世界末日的到来。不论如何,我们这群外来者霸占了这处末日的诺亚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