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没有回头,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天花板上。
 很不好的预感。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危险的来源,不如我买一赠一,送你一个吧。”凌先眠的声音很近,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猜猜危险来临的时间?”
 钢琴曲接近尾声,旋律过渡到舒缓悠长的节奏。
 很让人放松的音乐,江秋凉在一瞬之间却想到了不怎么让人轻松的内容。
 倒计时。
 是的,这个游戏的设计师非常喜欢用倒计时的方式来记录时间的流逝。
 渐暗的天气、桥下的怪物、熄灭的蜡烛……
 以及——
 接近尾声的钢琴曲。
 钢琴曲在眨眼之间到达最后一段旋律,江秋凉猝然回头,凌先眠就在自己身后,冷冷看着自己。
 距离转角还有两步的距离。
 江秋凉心一横,正打算快步冲过去挤开人群,下一秒就感觉自己被勾住了脖子,整个人猛地往后面拉去。
 最后一个音落下了。
 江秋凉的嘴被凌先眠捂住,他的瞳孔在一瞬间骤然收缩了一下。
 天花板上,五五分的横线拉开了一个巨大的空间。
 铺天盖地的蚊虫从上面的空间倾泻如下,宛若一场盛大而又诡异的狂欢。
 原本一片死寂的人群中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声,特有的玩偶光泽的皮肤像是蜜糖一样吸引着所有昆虫,不过几秒的时间,蚊虫仿佛发现了猎物的饥饿猛兽,包裹在人的皮肤上。
 有人痛苦地倒下了。
 他的手抓在门把手上,留下了一道崭新的印记。
 裸露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黑漆漆的虫子。
 一旦有人倒下,那个人身上所有的蚊虫都会火速聚集到另一个人身上,直到再次倒下。
 倒下,再倒下。
 一个接一个。
 循环往复。
 终于当转角处的最后一个人倒在黑色的海洋中,欲求不满的蚊虫猛地冲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江秋凉的瞳孔清楚映出了飞过来的虫子。
 它的肚子吸得这么饱,胖到鼓起。
 里面全是人血,江秋凉想。
 他听见自己心脏短暂的短暂停顿。
 凌先眠就贴在自己背后,他的呼吸倒是很沉稳,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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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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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虫子重重撞上在转角的有形隔层上, 晕乎乎转了两个圈,闪着翅膀飞远了。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面前有了一层透明的隔层。
 应该是音乐声落下时产生的。
 江秋凉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很容易想到如果没有及时进到这里,自己的下场会是怎么样的。
 蚊虫没有能够叮咬的来源, 扫兴地往上飞去, 从出现到消失, 整个过程根本没有超过三十秒钟。
 地上趴满了人。
 或者说,空有皮囊和骨头的死人。
 一层层松垮的皮耷拉在坚硬的骨头上,早就分辨不出之前的模样了。
 天花板没有就此闭合,一个足有一人半高的金属夹子从高处降下来,熟练地夹住了地上躺着的两三个人。
 江秋凉觉得金属夹子的形状看上去很眼熟。
 不只夹子, 整个场景都让他瞬间想到了某种习以为常的机器——
 娃娃机。
 金属夹子的动作很快, 其间伴有轻微地晃动, 相比于机械地自动化, 更像是一场游戏。
 有人在楼上操纵!
 江秋凉仰起头, 转角的弧度挡住了画面, 看不清上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楼下很快被清理干净,天花板缓缓闭合。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转角处的阻碍在天花板闭合的瞬间消失, 熟悉的钢琴曲再次响起, 身后麻木的人群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刚才的那一幕, 再次簇拥着挤到转角。
 一场没有尽头的献祭。
 江秋凉被人群推得踉跄一步,险些再次被挤到转角, 凌先眠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腕, 把他从疯狂的人群中硬生生拉出来。
 人太多了。
 在拥挤的环境下, 行动的方向是很难由自己把控的, 江秋凉奋力推开不断拥挤过来的人群。
 “去楼上!”
 数不清的人头,全部都是扭动的身躯。
 逆水行舟比顺风顺水的行进速度要慢很多, 好在凌先眠在身边,节省了不少时间。
 江秋凉数不清自己转了多少个弯,只记得每一个弯以后都有很多人,看不见尽头的人,他第一次懂得了密集恐惧症的含义。
 “这个世界下了大血本了啊,”江秋凉推开面前的人,继续往前走,“这里到底有多少人?”
 凌先眠也被涌过来的人群挤没了脾气,干脆挡在江秋凉身前,辟开一条道。
 “几千?几万?”凌先眠加快了步伐,“记不清了。”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的背影,真情实感赞美了一句:“你也真行。”
 几分钟后,站在铁网和地板之间的交界处的江秋凉特别想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别告诉我这个……”
 江秋凉想要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尝试了一下失败了。
 “这个是楼梯?!”
 凌先眠会给他一个坦然的眼神。
 “不是,你有钱请几千几万的群演,没钱修个楼梯?”
 江秋凉拉了一下垂下来的麻绳,尽管极力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是眉目还是有一眼可见的嫌弃。
 凌先眠理直气壮:“没钱。”
 江秋凉在凌先眠看不见的地方回了他一个白眼。
 得了,故意报复实锤了。
 江秋凉拉了拉麻绳,好在足够结实,另一端看起来绑的还是很牢固的,好歹还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谁先?”江秋凉抓着马绳,回头问凌先眠。
 凌先眠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秋凉把绳子在手上缠了个圈,加大摩擦力,方便攀爬,想了想对凌先眠挥了挥自己缠着纱布的手。
 “纱布还你,你的手……”
 “不用。”凌先眠打断他。
 江秋凉略疑惑地打量凌先眠:“你不会想跑吧?”
 凌先眠失笑:“我能跑到哪里去?”
 江秋凉想来也是,不过他看着凌先眠闲适的姿态,总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感觉他有什么瞒着自己。
 “你为什么不要纱布?”
 “不需要,”凌先眠露出了一个落在江秋凉眼中算得上嘲讽的微笑,“我还没有这么弱。”
 江秋凉的嘴角抽了抽。
 他就是闲得慌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红十字会都没他会扶贫,他应该不叫江秋凉,叫现代的东郭先生。
 江秋凉没有再搭理凌先眠,抓着绳子,麻利地爬到了楼上。
 绳子地另一端拴在很粗的木制栏杆上,江秋凉一把抓住栏杆顶端,轻松借力跳到栏杆上,下一秒一跃而下,稳稳而又无声息落在地上。
 他拍了拍身上看不出的尘土,往下面望去——
 江秋凉的表情一凝。
 凌先眠不见了。
 他这个嘴不会开过光了吧?还真被他说中了,姓凌的跑了?
 江秋凉靠在栏杆上,前半身向前倾。
 确实不见了。
 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江秋凉的心情迅速经历从惊诧、疑惑、恍然、愤怒,再到平静五个过程,堪比坐过山车。
 不就是双人游戏游戏少了个同伴吗?
 现实世界里,他又不是没有一个人通关过双人游戏。
 反正他拉凌先眠进游戏又不是为了简单的通关。
 眨眼之间,江秋凉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恢复到了六亲不认的状态,就在他冷淡地转头,打算一个人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帅气一转身,余光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上一秒还被幻想成负心汉的凌先眠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江秋凉的脚差点没刹住车。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是在他爬上时,还是趴在栏杆上心理活动骂他的时候上来的?
 不对啊!重点不在这里!
 “你是怎么上来的?”
 “楼道有电梯。”
 电梯……
 敢情这里还有电梯这种高科技的东西?
 联想到之前的金属夹子,也不是全无可能。
 江秋凉觉得自己要吐血了:“你怎么不说?”
 “你没问。”
 “我没问你就不说?”
 “这里确实没有楼梯,”凌先眠淡淡道,故意用不解的语气,“我说错了吗?”
 江秋凉暗暗咬了下后槽牙。
 这个动作落在凌先眠眼中,他的眼中难得闪过了藏不住的笑意。
 “还是你问了,我没听见。”凌先眠揶揄,“真是不好意思。”
 江秋凉深知自己现在受制于人,在游戏里不能去揍游戏的设计师,深吸一口气。
 不能打人,不能打人,不能打人。
 好歹忍到这场游戏结束。
 默念三遍。
 就在江秋凉打算单方面冰释前嫌时,凌先眠的视线很自然下移。
 江秋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了自己紧紧捏成拳的手。
 关节因为下意识的用力压出了苍白。
 “嘤,哥哥不会是想打我吧?”凌先眠掐着嗓子,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好凶啊……”
 什么和什么啊!这人一天到底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哥哥?比他大了一年的三十岁男人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简直“为老不尊”!
 江秋凉冲过去捂住凌先眠的嘴,强行挤出了一个自以为很礼貌实际上狰狞万分的笑,话都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见当事人是何等的忍耐。
 “你差不多得了,”江秋凉警告道,“走走走,下次不拿你挡子弹我不姓江。”
 闹归闹,两个人都没有忘记正经事。
 楼上的灰尘比楼下还厚,灯光更是昏暗,一看就不是人经常来的地方。
 灰尘多也有一种好处,当人从上面走过,很容易留下一连串脚印。
 完美的引路标记。
 江秋凉尽量踩着地板上留下的脚印,走了几步,他奇怪地咦了一声。
 “这个脚印……”江秋凉抬起脚,和地板上的脚印进行对比,“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脚印真的不大,目测比江秋凉手掌的长度还有小许多。
 凌先眠说:“你听说过小马过河的故事吗?”
 凌先眠的适应性很强,上一秒还在说笑,下一秒就可以完全恢复到正经的状态。
 江秋凉有那么短暂的半秒,怀疑刚刚凌先眠的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小马过河。
 同一条河,大象认为很浅,松鼠认为很深,小马举步不前,不知道应该听谁的。
 同样的事物,对比物体不同,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你的意思……是这个脚印……”
 凌先眠肯定道:“你已经有答案了。”
 “大概率是未成年女性留下的!”
 钢琴曲又一次接近尾声时,两个人终于在前方看见了一点象征着希望的曙光。
 江秋凉走得很快,他落脚的重心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像猫一样,没有留下一点引人怀疑的声音。
 靠近光源,他贴紧墙壁,把自己的身影隐匿在绝佳的黑暗中,仿佛一只警惕的壁虎,偷偷探出脑袋。
 楼上比楼下的空间要富足很多,刺眼的白光把周遭烘烤得炽热,乌压压的云沉下来,遮住了视线范围内的人和物。
 不是云。
 是蚊虫。
 全部都是会吸血的蚊虫。
 因为数量太过于庞大,第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云一样。
 联想到楼下的一幕,江秋凉的呼吸顷刻放的很轻。
 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地板缓缓打开,蚊虫就像是一阵极快的旋风,瞬间消失无影无踪。
 江秋凉眼中的警惕没有随着蚊虫的消失而消散,他的视线定在新出现的人身上。
 “啦啦啦……”
 那个人背对着他,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听声音就是之前在剧场主导幕后的女声。
 墙壁中间凸出来了一个平台上,那个人调皮地晃着自己的脚,光着的脚丫尺寸很小,目测基本可以和外面的脚印吻合。
 她在哼歌。
 或者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得懂这个曲调。
 至少在江秋凉听来,这个曲调非常陌生,称得上是支离破碎,音阶之间跨度大且毫无规律可言。
 听起来——似乎是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
 有两条非常长的传送带,一条是与平台平行的,略微高出一些,一条高出很多,粘合在天花板上。
 两条传送带都是环形的,开始和末端皆隐入黑暗,看不见尽头。
 那个人在缝……一个人。
 就是之前在剧院见过的那个人,她的手指很长,有灵活的骨节。
 她从略高的那端传送带上拎起一个人,抽掉了血液的皮囊没有多少重量,她在仔细检查皮囊上有没有大的伤口,或许是人身上的伤疤,或者是运输过程中被金属夹子撕裂开的口子。然后,她都会很有耐心,非常细心地将这些伤口用很细的医用针线进行缝合。
 在检查完后,她拧开导管的其中一个封口,把那个人挂在天花板的传送带上,随后导管中的透明液体会通过脑后的口子灌入人体内,重新填充成一个饱满的人。
 做完熟练的一连串动作,她像是一个娇羞的小女孩,撩起自己的长发。
 就在那一刻,江秋凉看清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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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皮肤很白,是不健康的,缺乏血色的,虚弱的白。
 透过那么一层薄薄的皮肤,似乎能够看清每一条面部毛细血管的走向, 这使她看上去完全不是像是一个由皮肉组成的人, 而更像是一只被吹起来的白色气球。
 有一条蜿蜒丑陋的疤痕从前额上端一直延伸到左侧脸颊的下端,占据了小半张脸。
 是某种尖锐物品划伤面部之后,经年留下的疤痕。
 江秋凉猝然想到了《安徒生童话》封面上那道丑陋的填补。
 究竟是当年的伤真的太深了,根本无法修复,还是拥有者有意为之, 特意当作一种“纪念”?
 她的头发很长, 从腰侧垂下来, 耷拉在平台上, 衣服像是某个人留下来的工作服, 因为真的太大了, 上衣的末端一直拖到她膝盖的位置,看起来也很破旧, 不过材质很好, 至少在当初买来的时候, 似乎价格不菲。
 左前胸口有一块名牌,这块名牌看上去倒是刚刚缝上去的, 布料很新。
 “安娜……”江秋凉默念。
 安娜又缝完了一个娃娃, 她对另一面歪过头, 竟然笑了。
 她的右肩膀上居然靠着一个人!
 江秋凉微眯起眼。
 不是人。
 那是一个玩偶。
 玩偶的肤质很明显, 仅仅一块耳后的皮肤已经足够确认。
 不管如何,这个玩偶出现在这里, 肯定有特别的意义。
 难道,这个玩偶,就是她在剧院里,口中那个作为完美作品的“他”?
 江秋凉想要更加清楚地看清玩偶地真面目,奈何玩偶被安娜挡住了大半身体,她似乎是在有意遮挡这个玩偶,或者说是维护,她对这个玩偶的动作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和对待其他正在缝合的玩偶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你喜欢这首歌吗?”安娜唱完了凌乱的曲调,转过头问玩偶。
 玩偶:“……”
 安娜在等待,几秒钟后,似乎是等到了玩偶的回答,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以前经常听你唱,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玩偶:“……”
 安娜:“哦,是的,我只为你一个人歌唱。”
 江秋凉默默皱起眉。
 他皱眉不是因为安娜的自言自语,而是因为……
 从他的角度,玩偶偏开了一个很小的角度,露出了半只玻璃材质的眼睛。
 光滑的,阴森的,没有什么情感的眼睛。
 江秋凉记得,安娜说话的时候,肩膀的幅度没有改变。
 难道是玩偶自己转过来的?
 江秋凉默默把头往里面缩了点,脚后跟往后挪了半步,整个身体呈现出警惕的紧绷状态。
 于此同时,他的手背感受到了一连串长短不一的轻叩。
 凌先眠在他的手背上敲下了一串摩斯密码——
 .-. ..- -.
 RUN!
 玩偶突然抬起头,盯着江秋凉的方向,发出了一长条毛骨悚然的咯咯声。在惊悚的背景音里,安娜的头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弧度,猛地看向了两人所在的位置!
 几乎是同一秒钟,被发现的二人同时朝着来时的方向冲了出去!
 这次木板没有来时温柔的待遇,因为瞬间重力的落下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吱声。
 脚尖扬起的尘埃还没来得及飘起,两个人就齐齐迅速消失在了转角。
 “你早就知道她会发现我们!”江秋凉对着完全没有合作精神的凌先眠发出一声怒吼,“存心的吧!”
 两个人身高腿长,跑步的速度近乎不相上下,凌先眠只比他略快两步,仗着江秋凉现在没空打他,居然还有闲心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前轻点上扬,做了个非常欠揍的敬礼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