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声没有停止,激昂的高潮渐进尾声,正在逐渐过渡到一个舒缓的调子。
台下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沉寂了大概三四秒的时间。前排的小男孩被吓哭了,难听的哭泣声惊醒了剧场里没有反应过来的观众。
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很多玩偶从舞台的穹顶上掉下来,每个玩偶身上都有细细的绳索,牵制住它们的动作。
江秋凉扫了一眼凌先眠,视线落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凌先眠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肩上,偏过头:“想走吗?”
江秋凉摇头:“再等等。”
混乱的剧场涌满了人,之前的轻松愉快荡然无存。
“我的宝贝……”女声在绝望中哀嚎,“不,你们不能走,我要把你们留下来……”
“留下来……”
“来……”
回音在剧场里回荡,当最后一声落下时,剧场的灯光都熄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从光明到黑暗过度的那几秒,眼睛基本上看不见任何的东西。
江秋凉闭上眼,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从舞台的方向,向他这里走来。
江秋凉放缓了呼吸。
脚步声堪堪擦着他的耳边,往后面走去。
尖叫声渐渐停止,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和死亡一样的安静。
江秋凉睁开眼,往后望去。
不远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身影,因为座椅的遮挡,看不出身高,也辨不出男女。
它似乎是察觉到了江秋凉的视线,原本正在往后走,突然停住了步子。
“我有一双巧手,”女声悠悠飘进江秋凉耳中,“他总是这么夸我,我能做出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玩偶。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个玩偶屋。”
“我很喜欢玩偶,也很喜欢他。”
江秋凉盯着那个身影,他看见影子抬起上肢,露出了一双手。
手指很长,足有手掌宽度四倍这么长。
像是童话里调制毒药的女巫特有的手。
“他是谁?”江秋凉问。
“他是我的作品……”女声嘻嘻笑了两声,“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
剧场的灯光突然亮起。
江秋凉保持着往后看的姿势,刚才还在黑暗中的那个轮廓,在灯光亮起的眨眼之间居然消失了。
周围的观众还在。
所有人都躺在座位上,闭着眼睛,以统一的姿势安详地熟睡着,江秋凉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
因为所有观众的皮肤上都开始浮出一层光泽。
那是灯光打在舞台上,江秋凉第一眼看见玩偶身上,特有的光泽。
江秋凉把手伸到最近那个观众的鼻前。
没有呼吸。
江秋凉刚要收回手,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舞台的方向传来——
《夜的钢琴曲》。
那个观众突然睁开了眼睛。
黑色的,干涸的,没有焦点的眼睛。
不止是最靠近江秋凉的那个观众,剧场里所有的观众都齐刷刷睁开了眼睛。
随着钢琴声,女声幽幽道:“过来吧,我的孩子们,神是仁慈的,每一个灵魂,最终都会得到安置。”
失去了呼吸,丧失了生命体征的观众们颤巍巍站起身。
凌先眠松开江秋凉的手,看了江秋凉一眼。
无需交流,江秋凉明白了凌先眠的意思。
他跟在最近的观众身后,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走廊,四周很暗,没有灯光,一侧是墙壁,一侧是不见底的深渊。
走廊的只有一人宽,靠近深渊的那一侧有很细的围栏,看着不太牢固。观众们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不像是在走,摇摇晃晃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匍匐在地上。
有一个女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向深渊那侧倒去,自身的重量让她轻而易举冲破了形同虚设的铁栅栏,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起,没有尖叫,没有反抗,就好像她只是一只废弃的布娃娃,随意被丢弃在垃圾桶里。
没有落地的响声。
下面像是没有尽头。
“这就是神的安置?”江秋凉皱眉。
身后传来凌先眠的回应:“丢弃也是安置的一种。”
江秋凉嗤笑:“就像,死亡也是重生的一种方式?”
这次,凌先眠没有回答。
江秋凉贴紧墙面,尽量把身体的重心倒向安全的位置。
走过木制的地板,踩上了铁制的网格,每一脚都像是落在虚空里,金属碰撞的咔嚓声在颅内摩擦,铁丝发出了略微不堪重负的挣扎声。
前面的人走得很慢,后面的人又争先恐后涌上来,江秋凉被堵在铁丝网受重力最脆弱的正中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有一种错觉。
下一脚,只要迈出下一脚,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江秋凉努力在铁丝网上保持身体的平衡。
虽然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凌先眠一直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原来很讨厌烟味,在路上遇到抽烟的人都会绕道而行,不过凌先眠身上的烟味不太一样。他的烟味不浓,似乎是因为被消毒水味和一点薄荷的香气冲淡了,反而闻起来像是某一款大牌男香的后调,有一股勾人的调和感。
现在,这阵熟悉的气味就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恍惚之间,已经从铁丝网走到了平地上,木制的地板终于不再是狭窄的一人通道,四周变得宽敞了很多。
钢琴声越来越近了。
江秋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内部的装修偏向于老派西方建筑的风格,墙纸的色泽很暗沉,或许刚刚贴上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因为边角有几处和周围有很明显的色差。墙纸的顶部有些许的脱落,被包裹的墙壁是粘腻的灰白色。
头顶的吊灯不是水晶的,而是青铜的。
腐朽的青铜色泽和室内散发的糜烂一碰即和,营造出一种苟延残喘的颓丧气。
前面的人停住不动了。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被压得很紧,江秋凉不愿意和前面那具冷冰冰还会走路的尸体靠在一起。
他转过头,想看看后面有没有可以容纳的空间。
江秋凉没有长期伏案工作的通病,他很注重体态的管理,有定期健身的习惯。所以他的背总是习惯于挺得笔直,加上身高的优势,这足以让他足以在尸群里鹤立鸡群,一眼看清眼前的环境。
但他忘了后面还有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凌先眠。
这导致江秋凉在偏过头的瞬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后面密密麻麻的人头,或者是人脸上苍白麻木的表情,而是鼻尖蹭上了凌先眠的下巴。
这完全不在江秋凉的预期之中。
他的鼻尖停留了半秒后挪开,短暂的像是落在眉间的吻。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凌先眠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其实更近,灼人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他清晰地闻到了接吻时才强烈的烟味。
似乎为了江秋凉,凌先眠的手臂虚挡在江秋凉的身侧,挡出了一段堪称奢侈的活动空间。
原本挨得很近的尸体似乎在忌惮凌先眠,宁愿彼此挤在一起也不愿接近他,很有默契地在凌先眠四周让出一段富足的距离。
被凌先眠挡着,江秋凉看不清后面究竟有多少人。
“怎么了?”
站起来的时候,凌先眠伏在江秋凉的耳侧说话几乎平视。江秋凉很敏感地听出来,凌先眠多的语气里有明显的笑意。
游刃有余的明知故问。
江秋凉下意识退后半步,想要隔开自己与凌先眠之间的距离。
就在这时,凌先眠的手挡在江秋凉的身后,正好松松揽住了他的腰。
肌肤之亲可以唤起很多回忆。
比如……
在靠近凌先眠的一瞬之间,江秋凉脑海中飞速回想起了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凌先眠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很不太好惹,第一眼堪称凉薄,但是亲上去很软……
特别是吻到后面,会有微烫的温度……
很好亲。
江秋凉突然发现,自己和凌先眠相处时很多次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按照常理,超过正常社交距离,人会有一种本能的不适感。
可是他对凌先眠没有。
凌先眠低下头,他的瞳仁很黑,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映出了涌动的尸体——
和江秋凉清晰的眉眼。
江秋凉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凌先眠的指腹有细微的凹凸,摸到江秋凉的喉结,有干燥的痒。
江秋凉微仰视,冷冷的一点亮映照在他的眼底,化作一点细碎的星光。
凌先眠开口:“猜猜我在想什么?”
江秋凉说:“你想杀了我。”
凌先眠背光,投下的阴影笼罩在江秋凉身上,像是来自地狱的邀请。
凌先眠纠正道:“或者说是私藏。”
“哦——”江秋凉拖长了语调,他把凌先眠的手压在自己的喉间,弯了唇角,“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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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简单的两个字, 简单的含义。
当一个人把一样东西称为自己的作品,可以代表着这样东西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可以由自己改变,独属于自己, 不会被别人夺走, 同时也体现出喜爱、欣赏、骄傲的情感。
当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称为自己的作品……
这个词的含义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甚至蕴含了某种隐约的警告意味。
强烈的占有欲,不容置疑的控制欲,变态的私有欲,这些情感足以让恶魔混入天堂,也足以让天使烧死在地狱。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走廊不是标准的直来直去, 而是蜿蜒曲折。好在距离不长, 不过用堪比节假日高速路口的通行速度, 愣是挤出了万里绵延不绝的既视感。
有那么一瞬间, 江秋凉怀疑自己不是在游戏里, 而是像国内新闻报道一样, 在假期爬黄山。
还是国庆节当天。
密密麻麻的人挤满在有限的空间里,除了凌先眠这一块有罕见的空隙, 其他地方近乎是摩肩接踵。晦暗的灯光打在人脸上, 那种偏向于玩偶的釉质光泽渗出几分骇人, 每一张人脸都是同样麻木的表情,仿佛一片戴着面具的假人。
人群不是静止的, 所有人都在小幅度的移动。
从江秋凉的角度, 这些人脸就像是嫩白的蛆, 凑在一起, 等待食物的降临。
令人窒息的不适感从每一寸角落传来,压迫着有限的空气。舒缓的钢琴曲此刻宛若一排尖锐的针, 一下又一下戳着神经最脆弱的地方。
江秋凉在钢琴曲的掩盖下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杂音。
不是琴键之间的摩擦,不是人群当中的碰撞,不是铁丝网不堪重负的挣扎。
一开始江秋凉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这阵声音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它不是某一种物质发出的特定的声音,倒像是——
很多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发出的细微声响。
在钢琴曲的掩盖下,这阵杂音近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换作一个粗心的人,或许根本不会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但是江秋凉察觉到,那阵声音越来越近了。
他在越来越靠近声音的来源。
“你认为是什么?”凌先眠反问。
江秋凉屏住呼吸,从钢琴声里分辨出那阵杂音不难,难的是把那层杂音抽丝剥茧,铺成一道道条理清晰的来源。
“苍蝇、砍刀、哼歌……”江秋凉蹙眉,有什么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又转瞬而逝,“还有……”
“还有什么?”
江秋凉直觉漏掉的这个才是关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大脑正常思考,就在吸气的那一刻,他恍然大悟。
“吸管。”江秋凉语速快了些,很快又摇头,“不対,不是吸管……是导管!实验室里很细的导管输送液体的流动声!”
江秋凉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穿过一个堪称惊险的二百八十度大转角,江秋凉第一眼不是前方那几张因为拥挤而越发脸色青白的人脸,而是走廊尽头那扇闭合的门。
老式剧院的双开门,皮质不好,起码经过岁月无情的洗礼,材质看似上去已经非常粗糙和不入流了。金属把手的上端是沉积灰尘的暗色,下端有一层油腻的光泽感。
很奇怪,刚才还有很明显方位的音乐突然变得很模糊,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这种感觉和之前坐在剧场里观看演出很像。
庄重的沉重感,压在心头。
数不清的人头,没有人推开那扇门,后面的人挤上来,前面的人停在原地,源源不断的人从远处靠近,看不见尽头。
江秋凉没有时间迟疑,他果断推开挤在前面的几个人,走到门前。
凌先眠跟过来,替他隔开一点空间。
江秋凉把耳朵靠近门,不过五秒钟,表情没有丝毫放松。
他的视线从把手落在地上,转而又落在门轴上。
“不対。”
江秋凉退后半步,像是隔开自己与什么极其危险的存在之间的距离。
“你认为它不在门后?”凌先眠问。
“肯定不在。”江秋凉往后退,之前被挤开的几个人很快一拥而上,填补了刚刚空余的缝隙,“你看门轴,门是朝我们这一侧开的,按照常理,开门的那一侧即使没有经常打扫,很不会落很厚的灰,但是刚才地上的灰很厚,而且灰的形状很奇怪。除了我们刚刚踩出来的脚印,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痕迹。”
“如果是很久没有打开呢?”
江秋凉摇头:“不会,门把手的色彩相差很大,说明有人不久前打开过,或者说,刚刚摸过。不过……”
“不过?”
“他们没有成功打开这扇门。”
江秋凉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把手上干净的地方目测在零点五米到零点八米之间,你平时是怎么开门的?”
凌先眠做出了一个和肩部平高的动作。
“是的,対于一个正常人来说,竖直的金属双把手开门的高度是与肩部同高,或者腰部,大部分是在这个区间内,因为在这个区间,方便用力。”
江秋凉做了个示范,指了下门把手。
“但是这个门不是。这里的人身高都在正常人的范围内,不至于太高,也没有特别矮的,所以有一个可能。”
凌先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哦?”
“底部到顶端呈现出一个渐变的亮度,说明下端被摸到的频率比上端高。当然,这在人直立时是匪夷所思的,”江秋凉垂下手,“如果人是倒下的呢?层层叠叠倒下去。”
这就合理了。
倒下去的人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握住了不可能打开的门把手,零点五米的高度対于一个上半身微微抬起的倒姿成年人是一个不过分高也不过分矮的距离。
“现在的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先眠终于说出了一个陈述句:“他们遇到了危险。”
江秋凉继续往后退:“废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好吧,”凌先眠不恼,反而看起来心情还不错,“那问个你可能不知道的,危险的来源,你想过会是哪里吗?”
“不是门后,”江秋凉前后左右环视一圈,“这里看来不像是有暗门的样子……”
钢琴声还在继续,杂音已经很清晰了。
江秋凉突然略错愕地瞪向凌先眠,视线缓缓从他的脸上移到地上。
“别告诉我……”
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江秋凉先自己止住了话头。
如果是像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垂直掉下去,之前的推断就没有办法解释了。
以之前的经验,猝然掉下去的反应时间非常短,人不会也不可能在自由落体一米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即使,就算是这里的人真的是靠得很近,反应极快,真的握住了把手,那地面呢?地上落的灰呢?
更何况……
江秋凉仗着凌先眠隔出了空间蹲下身,声音被包裹在人群中,模糊不清。
地上不像是有什么开合机关的样子。
他敲了敲地板,很结实。
江秋凉慢慢站起身,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视线落在了天花板上。
一个人进入密闭的空间,他会注意脚下的地面,会观察四周的墙面。
至于天花板……
天花板一般是会被下意识忽略的选项。
尤其是在天花板平平无奇,又特别高的情况下。
错综复杂的粗线条,横线、斜线、虚线,偏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极简主义,粗看不觉得奇怪,细看却有一种意外的违和感。
江秋凉的目光定在正中间五五切割的粗直线上,轻轻抿了一下唇。
“别告诉,危险源是上面。”
江秋凉说着,默默又往后面退了两步。
凌先眠挡在江秋凉身后,他往后一瞟,原本麻木挤在一起的人群纷纷怯弱地让开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