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兑了白砂糖。
凌先眠就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划了两下水,却没有等到凌先眠浮上来。
不可能吧……
水很深, 尽管清澈, 但是水面波光粼粼, 看不清下面的景象。
江秋凉憋了一口气,再次潜下水。
他在水下的憋气能力还算不错, 而且能在不借助泳镜的前提下睁眼。当思绪卡壳的时候, 江秋凉有个不为人知的思考方式, 他喜欢泡在浴缸里, 整个人浸没,隔着水面看浴室的天花板。
水, 像是隔开了尘世的喧嚣,摒弃了所有的杂念,能让他获得史无前例的平静。
江秋凉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见过,能溺死人的,不一定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河流,只要手法足够精妙,或者当事人想,浴缸,甚至是洗手池,也可以做到。
曾经,他也想过一死了之。
不止一次。
每次他睁开眼,都只有白茫茫的天花板,不加任何装饰,苍白的像是注定要盖在他身上的裹尸布。
他这一生,本不该,也不能有任何的指望。
所为皆为滥为,所想皆为妄想。
想得到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不过是把他引向了一条通往绝望的末路。
可是,这一次,江秋凉有了妄想。
他想活下去。
和凌先眠一起,活下去。
水下的阻力比空气大许多,特别是在刚刚消耗了大量体力的情况下,行动是很不方便的。江秋凉张开双臂,克服本身的浮力向下潜去,他能感觉到逐渐变大的压强,这是身体本能警告带来的不适感。
水很冷,江秋凉却没有任何感觉,在精神极度紧绷的情况下,所有的感觉都被淡化了。
在那条通道的出口,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
江秋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那双熟悉的黑色靴子。
那是凌先眠的鞋子!
怎么会?
江秋凉奋力游过去,凌先眠的腿,试图把凌先眠从通道里拉出来。
水下根本使不上力气。
江秋凉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的两条腿抵在通道上,作为力量的支撑点,再次用力。
氧气消耗的很快,江秋凉没有任何的供氧装备,他深知,自己即使很深的吸一口气,再久的憋气时间也不可能支持他如此大幅度的动作。
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是江秋凉不想放弃。
多一秒,哪怕是上去换一口气的时间,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而且对方还是凌先眠。
江秋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和腿之间,一个个透明的气泡从他的面前漂过,仿佛生命沙漏的倒计时。
凌先眠的腿在江秋凉的用力下,一点点从通道里拔了出来。
红血丝爬上了江秋凉的眼睛,他一贯冷静的琥珀色瞳孔里布满了陌生的惊惧。他的身体告诉他,自己正在疯狂透支,他很想松开这个人,上去呼吸一口空气,哪怕只有一口。同时他的理智更加清楚地告诉他,他必须坚持下去,才能救出凌先眠。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能一错再错。
江秋凉的牙齿咬紧,下颌线呈现出非常深刻的棱角,犬齿划破口腔,一丝甜腥在舌尖萦绕。
不能放手。
江秋凉拼了命地用力,终于,凌先眠的手被江秋凉拔了出来。
江秋凉赶忙拉住了他的手。
修长的手,苍白而冰冷,像是地狱里伸出的鬼手,没有任何人类应该有的温度。
在这一刻,气泡上浮的速度突然变得很慢,宛若电影中特意安排的慢镜头,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江秋凉的心突然坠到了谷底——
“凌先眠”的左手,没有戒指。
一瞬之间,有无数想法涌上了江秋凉的脑海,当想法太多的时候,人的大脑中其实是一片空白的。
江秋凉本能感知了危险,他的双腿还撑在通道上,在看清那个人左手的瞬间,他的双腿猛地一蹬,借着支撑,向着水面游去!
即使浪费了很多力气,他已经游得很快了,即使在百米泳赛上,这个速度也不算慢。
但是那个东西的速度比他还快。
在他脚蹬出通道的瞬间,那只干净的左手突然变成了一大团扭曲的头发,仿佛水下粘腻湿滑的水草,狠狠缠住了江秋凉的小腿!
“唔!”
江秋凉憋住了气,这才没有在被抓住的那一刻吸入水。
纵使如此,还是有一连串的气泡随着他的动作,从面前挣扎而出,浮向水面。
和那些自由的气泡不同,江秋凉被细密的头发纠缠,向着相反的方向下坠。
他的腿在拼命蹬开难缠的头发,手在水中挣扎,苦苦寻觅,却不能抓住哪怕一方支撑。
连扬起的气泡都避开了他的手臂。
随着他的反抗,头发更紧地包裹住他的小腿,结结实实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红色的液体像是盛放的花朵,绽开在深蓝的水底,被贪婪的漆黑头发疯狂吸食,像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狂欢。
水面粼粼的波光隔得很远,江秋凉伸出指尖,那一点亮光停留在他的指甲盖,转瞬即逝。
他正在被头发拖向水底,距离空气、氧气、生存的希望更远的,黑暗、阴冷、恐怖但是永恒的角落。
刺入小腿骨的头发仿佛有麻醉的功能,江秋凉开始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许模糊,头顶的亮光连成了一片,冰冷而熟悉,让江秋凉联想到奥斯陆冬季少有的几个小时白光。
度过了白日,黑夜终将到来。
江秋凉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挣扎了,他的氧气在救凌先眠的时候就差不多消耗殆尽了,即使能把凌先眠拔出来,他也没有多少把握,自己可以顺利游回水面。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结局,却独独没有这样。
沉在冰冷的湖底,成为游戏里一个注定会被清空记录的玩家,在死亡概率上添上不甚浓墨重彩的一笔。
江秋凉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临死前感觉到庆幸,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凌先眠。
还好,凌先眠没有真的被困在这里。
至少,这对于江秋凉来说,算是个好消息。
都说人死前,过往的回忆会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重现。
头发深深刻入江秋凉的骨骼里,疼痛从五脏六腑传来,绝望比痛苦更为来势汹汹。江秋凉终于控制不住,呛进一口水,甜腻的水顺着他的鼻腔,滑过气管,侵入肺部,他的口中喷出了血沫,染脏了头顶不染纤尘的波光。
“江秋凉!”
光变得很遥远,黑暗一点点吞噬了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的清明。江秋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很轻,非常的轻盈,他不是沉在水底,而是漂浮在空中,他和白云一样,随风而动,只要一点点助力,他就能够跨过奥斯陆漫无边际的黑夜,回到故事最开始的起点。
那是一段,他不配回想的过去。
“江秋凉!!”
恍惚之间,江秋凉缓缓睁开眼,漩涡在他的眼前翻滚、旋转,他很晕,很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他像是躺在寂静的稻田里,周围全部是秋后割完的稻子,一片高低不平的凸起,他躺在那片荒芜人烟处的正中央,头顶是夜空,纯净的黑色幕布上,有点点星光在闪烁。
那么近,又那么远。
后来,连星光也黯淡了。
平静,波纹,黑暗。
在那个瞬间,他倏然想起了自己在《安徒生童话》里写下的那段话——
【浴缸里的水很冷,吹了一个气泡,他出现了。他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我想见他。】
黑暗吞噬黎明,寒冷驱赶温暖。
苍凉的风从高楼大厦之间俯冲而下,吹灭了城市的灯红酒绿,街道的欢声笑语,人间的万家灯火,在冰冷的钢筋水泥中,它与黑暗如影随形,在悄无声息的噩梦中降下了一场无人闻讯的初雪。
江秋凉想起了写下那一句话的夜晚。
十八岁的第一场雪,没有任何的预告,在当晚三四点——整个城市陷入沉睡的时刻悄然而至。
据前一夜气象台报道,那一拨小寒潮只有百分之十不到的降雪概率,电视里漂亮的主持人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温柔地解释说降雪大概率还要在等下一波寒潮的到来,可偏偏就是这百分之十,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见证到第一眼的百分之十——
除了江秋凉和凌先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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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欢迎大家留下评论呀~可以来找我玩的TAT
对于那一晚, 江秋凉的印象也很模糊。
直觉告诉他,不是他不注意所以遗忘了那一晚的细节,是他在后期的潜意识里太过于在意,而在记忆手术中特意进行了模糊。
第一眼,他想起的是光。
浴室的灯光, 冷色调的,洒在早已凉透的水里,很相适宜。
第二眼,他想起的是水。
粼粼的水光,很漂亮,这样转瞬即逝, 留不住的炫目, 让他想起宴会在打在凌先眠眼底的灯火。
第三眼, 他想起了手机。
是的, 他刚刚给凌先眠发了一条短信, 然后锁住了大门和浴室的锁, 像是一个认真对待老师布置的美术作业的幼稚园学生。
时间,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
在水下的时候, 他习惯于放空大脑, 尽管千奇百怪的想法会顺着波纹悄然而至, 可他从来不会因此而觉得厌烦。
他会想起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
阳光下母亲回眸的微笑,巷口排骨汤的气味, 小贩散漫随意的吆喝。
这些事件往往都是随着时间排序的, 很有规律, 像是一部漫长的纪录片。
别人或许会觉得枯燥, 江秋凉却从不厌烦。
然后……
场景切换,变成了凌先眠。
凌先眠的眼睛在宴会上, 映出了他的模样。凌先眠的手搭在酒吧的吧台上,手指非常干净。凌先眠低头弹钢琴,眼睫投下一片阴影。凌先眠低头去吻他,背景是十字路口的红路灯。凌先眠送给他玫瑰花,很多的玫瑰花,都是白色的。凌先眠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把他按在洁白的床单上。凌先眠一遍又一遍告诉他,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凌先眠把戒指掏进他的无名指,他说他们是一类人。凌先眠穿着他的上衣,晨光透过窗帘,江秋凉的眼里只有他。凌先眠……
所有的细节,后来翻来覆去,都刻上了一个名字。
是噩梦,也是救赎。
江秋凉在冰凉的水面缓缓扬起了一个笑。
其实刻意忽略了很多的细节。
他忽略了自己身上受父亲虐待留下的伤疤,江侦仲不会把伤口留在灯光之下,但是难免还是有两三处疤痕,江秋凉对凌先眠说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只是看着唬人,摔下去的时候一点也不疼。
他忽略了自己在更多暗无天日的夜晚,被关在地下室的嘶吼。
他忽略了自己捡起被监视的照片时,指尖的颤抖。
他忽略了所有或是冷漠,或是怜悯,或者幸灾乐祸,或是于心不忍的佣人的目光。
江秋凉是个很懂得知足的人,只要一块糖,他就可以忘记过往所有的疼痛。
对他来说,那块糖,是凌先眠。
同时,江秋凉也是一个很软弱的人,那时的他,只有十八岁。
在遇见凌先眠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
在遇见凌先眠之后,他的能力不足以让他反抗。
有时候,没有能力,比不敢为之,痛苦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颗糖,江秋凉吃得很苦,苦到泪流满面。
到此结束吧。
十八岁的江秋凉想。
他没有办法在母亲和凌先眠之间做出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势必意味着将要牺牲另一个人,这和电车难题一样,从来都是无解的命题。
江秋凉计划中给凌先眠发出的最后一封短信,是让他帮忙照顾自己的母亲,同时警惕自己的父亲。
发信时间,是凌晨三点三十二分。
没有人会在凌晨三点三十二分查看手机的信息,这是一天中睡眠最深的时间段。江秋凉有很大的把握,因为他注意过,凌先眠的睡眠状态很差,只要有一点动静他就很容易清醒,所以他的手机设置了睡眠时间的免打扰。
是的,他会在第二天的清晨,在晨光中看见江秋凉的这条短信。
而在那时……
江秋凉睁开眼,慢慢呼出一口。
气泡从他的面前出现,浮向水面,很漂亮的气泡,就像是那日透过窗帘照进来的,照在凌先眠脸上的细碎的光。
冰冷的宴会厅里,虚与委蛇的假面中,凌先眠走向他。
回想起来,江秋凉不确定,那一刻自己眼眸中划过的光,是来源于凌先眠,还是他身后冰冷的楼宇。
或许只是他不足为外人道的错觉。
无论是凌先眠,还是那些所谓的权势金钱,从来不是江秋凉所能奢求的。
浴室的灯光冰凉,江秋凉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水争先恐后涌入气管。
呛水的瞬间,人的感受其实是极其痛苦的,为了克制住自己求生的欲望,江秋凉把自己的双手和脖子拴在了浴缸底端,这样即使强烈的求生欲在几秒钟内迫使他抬起头,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他也能控制住自己。
呼吸中全是疼痛。
江秋凉在水中轻微挣扎,随着他的动作,有几捧水涌出了浴缸,溢出到同样冰冷的地砖上。
濒临四点的凌晨,天处于将亮未亮的边缘,阴沉的暮色尚且浓郁,璀璨的晨光姗姗来迟,这是一个被遗弃的时间点,晚归的人刚刚躺在床上,早起的人还未苏醒,在这个时间段,整座城市是最安静的。
不会有人在意这一方小小角落,一颗沉沉下坠的心脏。
江秋凉的意识在水中逐渐模糊,身体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成了一个很遥远的概念。
突然,门口传来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
坠入意识深渊的江秋凉猛地睁开眼!
浴室外的动静突然停了,就在江秋凉以为是自己幻觉的时刻,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了!
穿着白色短袖的少年冲了过来,江秋凉发现自己即使拼命想要遗忘一些细节,还是会记得有关凌先眠的细枝末节。
就像是深刻在他骨髓中的记忆。
不会被风沙侵蚀,只会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雕刻,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直到整块分崩离析。
十九岁的凌先眠低着头,他的一双眼睛是江秋凉从来没有见过的红,他似乎刚刚哭过,但是凌先眠怎么可能会哭呢?作为年少有为的凌氏集团唯一继承人,他永远是笑着的,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永远是站在台上受到众人仰视的。
江秋凉回想起来,觉得这绝对是自己记错了。
那时,他最先对上的,是凌先眠的眼睛。
都说记住一个人,最先记住的是他的眼睛。
江秋凉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凌先眠的眼睛,就算是日后化作了一抔黄土,属于他的记忆中依然有那一双如墨染的漆眸。
十九岁的凌先眠的眼中明显闪过了慌张,他那时还是一个拙劣的伪装者,至少在江秋凉眼中,是这样的。
凌先眠很大声地喊了一句什么,隔着水面,江秋凉听不见,看口型,大概率是“你疯了吗?!”
江秋凉看见自己吐出的泡沫,很漂亮,也很易碎。
和凌先眠一样。
凌先眠伸出手想要扶起江秋凉,他的手指有显而易见的颤抖,在触碰到江秋凉脖颈束缚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缩起来,这是江秋凉第一次在那张脸上看到堪称惊惧的表情。
不太合适,起码这个表情不适合凌先眠。
有点吓人。
如果江秋凉可以,他很想,非常想抬起手,把那张脸上扭曲的轮廓抚平,比起现在这副模样,他更希望凌先眠露出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漠然的表情。
哪怕是装的。
凌先眠的动作很快,他的手很快解开了江秋凉脖子后面的束缚,把江秋凉整个人从浴缸的底部拉上来。
相比之下,江秋凉的动作就显得尤其笨拙和被动了,他被凌先眠拉起来的时候,神智已经不太清明了。他的双手还绑在底部,体重迫使他往下,四肢都软绵绵的,用不上半分力气。
“你看着我!”凌先眠在喊,声音隔得很远,听起来很模糊,“江秋凉!你看着我!!!”
看着呢,江秋凉想着,眼皮却沉沉垂了下来。
就在他的眼睛要闭上的前一秒,背部被凌先眠重重拍了两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水反涌上来。
江秋凉剧烈咳嗽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水从他的喉咙里吐出来。
凌先眠终于像是全身被抽走了力气,颓然坐在浴缸的边缘。
白色的冷光衬得他肤色很白,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到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