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就是你,走不动道,冰淇淋化了都不知道。”
江秋凉低头,果然,手里的新地已经化成了软塌塌的白色和粉红色,狼狈地瘫在塑料杯里。
他有些丧气:“商场温度太高,化太快了。”
“买个新的?”语气很宠溺。
“算了,再晚就要被发现了。”
“回去吧。”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目光依依不舍黏在屏幕的画面上。
握着左手的力道一紧,江秋凉感觉到自己被身边的人带着跑了起来。
“你干什么?”江秋凉瞪大了眼睛,不断从来往的人群中擦身而过。
跑在前面的罪魁祸首没有回答,一路从明晃晃的路跑到自动扶梯,再从自动扶梯跑到另一个自动扶梯,穿过一楼的各家商店,明晃晃的灯光跑出了重影,骤然黯淡下来。
寒意扑面而来,呼出的热气升腾成了水雾,很快融化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灯光五颜六色,光影交织变换,在江秋凉的眼前晃出了大片的色块。
红黄蓝绿,最简单的颜色,在工业化色素的融合凝固中司空见惯,往往会被最俗气的用于夜晚的照明,商家总能用独到的方式显示自己低下的品味,俗称灯红酒绿。
外面的人比商场少了许多,二人终于在不管不顾形象的狂奔之后停在了一处无人的十字路口。
呼吸之间的雾气为二人提供了绝佳的避难所。
“你干什么?!”
江秋凉难以置信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冬日的冷风顺着他的喉咙一路滑到胃里,冷热交织。
脖子上的松松散散的围巾飞出去了大半,倔强地挂在脖子上,那人伸手过来,温柔地替他绕好了围巾。
“私奔。”
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盖在了江秋凉的背上,带着主人身上残留的体温。
单薄的衬衫,下摆在冬日夜风中起伏,格格不入的疯子很少,但世上绝不只有他一个。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面前的人已经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唇。
柔软在力道的加重里辗转反侧,有一只手隔着厚厚的两件外套搂住了他的腰,江秋凉茫然地举着早已化掉的新地,迎合着面前的人越来越深入的吻。
草莓新地,纠缠着薄荷味的漱口水,冬日凛冽的风,吹来他外套上洗衣液和阳光的气味。
十字路口的灯光由红转绿,江秋凉第一次觉得,灯红酒绿的人间也不是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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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气的光影交错在他的眼前化为虚无,纯粹的黑与白将他死死禁锢其中。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融入夜色的人。
江秋凉的心中莫名升腾起一阵没有来由的悲伤,咸涩的海水将他的五脏六腑淹没,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残余的一点呼吸化作晶莹的泡沫,离开他冰冷的身体,向着光亮的海面漂去。
原来不是喝过牛奶,也不是沐浴露,是新地的味道啊……
江秋凉用左手盖在的眼睛,指尖一片冰凉。
是潮湿的泪水。
这双手在梦里,在惊醒的一分钟之前,还被那人握在手心,十指紧扣,放在口袋里,拉着他穿过繁华的大街小巷。
要是放到现在,江秋凉绝对不会任由着那人拽着自己跑过这样长的距离,他大概率会在那人跑到一半的时候有理有据地叫停他,或者直接暴力逼停他,至于暴力的程度是横踢还是过肩摔,取决于两人的相熟程度,这更像是他一贯以来的风格。
可是在梦里,江秋凉顺理成章地屈服着,认为一切理所当然,好像事情本来的轨道,就应该按照这样去发展……
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不记得那个人的样貌,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商场的人来人往中被人护在身侧,不记得有人这样拉着他奔跑,不记得有人会在十字路的交叉口,在灯光变化的时候吻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刺啦……刺啦……
噪音越来越响,划破了江秋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是梦里的杂音,而是这个房间真实的存在!
江秋凉仔细分辨了一下声音的来源,是从紧闭的房门传来的。
像是锋利的指甲,在一下又一下,死命划在木制的门板上。尖锐的声音持续响起,丝毫不知疲倦。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门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扭曲声,江秋凉甚至能想象到一门之隔,门外木屑簌簌落在怪物脚尖,而它望眼欲穿,等着把木门挠穿,进来好好的美餐一顿。
和噪音一起传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臭味。
浓郁的血腥味中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腥臭,从合上的门板缝隙里飘散进来。
江秋凉撑起身子,盖在身上的被褥滑到地上。
窗外冰凉的月光顺着没有拉上的窗帘,平静地铺洒在地上,勾勒出了宁静美好的夜晚该有的模样。
与此同时,也勾勒出窗外站着的人。
也许是角度的问题,窗外的形状有些奇怪。
看上去的第一眼,让人很确定就是有个人站在窗外,恶作剧般的往里看,细看之下,又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脖子被拉得很长,笔直而纤细,相比之下,头颅显得过于巨大了。
巨大的头衬着细长的脖子,一副随时都会折断的模样。
“吃掉我吧……”
“从这里咬下去,牙齿深嵌骨血,吞咽猩甜琼浆,撕开虚伪皮肉,真实的我藏在这里……”
“如果你不吃掉我,我就会吃掉你哦,嘻嘻嘻……”
在门外怪物无休止的喃喃声中,江秋凉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的人背对着光,清澈的月色如同淌过鹅卵石的溪水,给他描上了一层并不清晰的柔光。
烧伤的皮肤狰狞恐怖,一路从衣领蔓延到脸上,很奇怪,他和白天看起来不太一样了。脖子上烧伤的结痂之处被抠开,刚刚长出的皮肉难以忍受这样的暴力,一半的结痂连接在他的伤口上,一半未曾长好的皮肉呈现出鲜嫩的粉色,末端的连接之处是鲜血淋漓。难得皮肉完好的地方,满是手指掐出的印记。
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也没办法露出什么表情了。头发稀稀拉拉,分布的很不均匀,脸像是被强行按上了一块脏污的泥块,五官已经不太分明了,眼睛鼻子嘴巴像是连在了一起,早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扭曲成了难舍难分的形状。
似乎是察觉到了屋子里的动静,他机械地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
不知道从江秋凉的眼中看到了什么,站在窗外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脸上纵横的烂肉牵连起脖子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有鲜红的液体顺着粘合处流下。
江秋凉冷冷回视着窗外的男人,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口袋里的匕首。
贺凡睡在距离窗户最近的一张床上,呼吸平缓,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的感知。
江秋凉突然很羡慕贺凡的缺心眼。
窗外的男人保持着微笑的姿势,见江秋凉没有什么反应,眼珠子移到了门板的位置。
没有来由的,江秋凉心头一紧,猜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
果然,男人一瘸一拐从窗前离开了,更远的大门口,传来了男人粗暴的踹门声。
很快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过来了。
江秋凉从沙发上爬起来,来不及穿鞋子,跑到门口,按住了岌岌可危的门把手。
“没用的。”身后有人出声。
江秋凉回头,唐迟睡眼朦胧地走过来,打了个哈欠:“门板都穿了,你握着个门把手有什么用?爆头吗?”
话说得不好听,但是道理确实如此。
江秋凉心知肚明,这种方法根本撑不了多久。
可是现在,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方法吗?
握着门把手,江秋凉感觉到金属的触感冰凉,指尖上传来轻微的酥麻感。
金属……
酥麻……
阻挡的方式……
游戏永远不可能走成死局,再绝望的情况也必然有其破解的办法,循环往复重复死亡没有任何的意义,设计师比谁都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惊险所在。
答案,藏在过往的不经意中,苦苦等待着他的发现。
大门被一脚踹开,脚步声近了……
“答案……在这!”
千钧一发之际,江秋凉猛地松开门把手,跑到贺凡的窗边,拉开了书包的拉链!
八音盒的金属发条被拧动,《致爱丽丝》悠扬的旋律从中传出。
唐迟在轻柔的音乐声中靠在进门的墙上,合眼不紧不慢跟着节奏轻点着头。
江秋凉当然没有注意到,唐迟在黑暗中低下头的瞬间,唇角翘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不间断的刮门声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在悠扬的旋律里,先是一片寂静,而后两道脚步声响起,一前一后,走出屋子,逐渐远去,听声音,是向着竞技场的方向去了。
沉寂的夜晚,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门板外面没有任何声响,月光洒进房间,铺下一层柔和的光。
贺凡终于从梦中惊醒,他眼睛眯出一条缝,被捧着八音盒站在身边的江秋凉吓了一跳。
“学长,你站这儿干什么!吓死我了!”贺凡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一副我吓出了心脏病你对我负责吗的表情。
江秋凉看了他一眼,默默把八音盒放回了书包,物归原位:“真羡慕你。”
“羡慕我?”贺凡指着自己不太聪明的脑门,脑门在月色中油光发亮,“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江秋凉想起自己守着门把手的傻样,有些懊恼地拉上窗帘:“算了。”
贺凡疑惑,转头看到个人影站在门后地黑暗处,又吓得一哆嗦。
“是人是鬼?!”贺凡抱起枕头砸了过去。
软塌塌的枕头消极怠工,飞了一半啪唧一声落在地上,离目标的脚尖差了远远的一截。
气势谈不上,杀伤力忽略不计,挑衅意味子虚乌有。
“鬼。”
在贺凡诧异的目瞪口呆,警惕的将信将疑,无畏的浑身颤抖中,“鬼”步步逼近,动作自然地钻进了他亲爱的同学唐迟的被窝里。
贺凡欲哭无泪,看着自己的枕头掉在远处,又不敢下床去拿。
他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奇怪的妖魔鬼怪之后,谨慎的从被窝中伸出了一只脚。
被窝是个保卫安全最坚固的屏障,任何肌肤裸露在被窝外面,都会受到巨大的威胁!
鬼怪会抓住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至于在被子里……那肯定是绝对安全的!
脚离枕头越来越近了,胜利就在前方摇旗呐喊,成功属于贺凡!
贺凡下定决心,高光时刻即将来临。
大招酝酿到最后一秒,贺凡神色严肃,背水一战的时刻终于来临,是时候……
沙发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咳嗽,江秋凉用被子捂住脑袋,艰难地翻了个身。
贺凡好不容易伸出大半的一条左腿迅速收回到了被窝里。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辛苦建立的基业毁于一旦,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贺凡怕得不行,决定自己不行,就请求场外救援。
“唐迟……小唐迟……帮我捡一下枕头呗……”
唐迟头塞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学长……学长……你还醒着吗?”
沙发挡住了江秋凉,回应他的是沉寂的夜色。
朕建功立业,以一己之身捍卫江山美人,到头来兵败如山倒,行至陌路,竟落得个孤立无援,众叛亲离的下场。
可悲啊!着实是可悲!
贺凡看着枕头,感慨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这两人,真是大大的不靠谱!
贺凡想着,在自己心底的小本子上狠狠记了一笔,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委委屈屈缩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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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由深黑转为墨蓝,颜色层次递进,由浓郁到浅淡,渐渐有了亮色。
江秋凉睡不着,盯着天花板发呆,等到白日的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透了出来,才从沙发上爬起来。
洗手间的光线照在脸上,像是迎接清晨的第一缕亮色。
他向来浅眠,有时一夜无眠,即使睡着了,也往往是无梦而终。
寥寥几个梦,皆如过眼云烟,转瞬而逝。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昨日那个没有来由的梦念念不忘。
江秋凉习惯在早上洗澡的时候思考一些问题,凉水能够让他保持一天的清醒,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脱下上衣,他的手指触碰到了裹紧的纱布。纱布的触感并不好,做工很粗糙,却让他恍然想起了某个冬夜里碰触到的温暖。
魔怔了?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穿上上衣,打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把一把把冷水泼到自己脸上。
关上水龙头,擦干,甩了甩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江秋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想起了唐迟昨日透过镜子投来的目光。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江秋凉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唐迟:“早。”
江秋凉侧过身,从唐迟身边走过:“早。”
唐迟走进卫生间,迟疑了一瞬,回头对江秋凉说:“以后去别的世界,尽量别洗澡。”
说教的语气。
江秋凉回头,他的头发上还有些湿哒哒的,只是不再滴水了。
唐迟看着他的发梢:“这个世界流出的水,下个世界就指不定流出什么了。”
少年的脸在清晨微弱的光中显出几分平时没有的柔和。
江秋凉把毛巾从脖子上抽出,一句“活不活得到下个世界都不一定,及时行乐最重要”到了嘴边,转了个弯。
他顿了顿,回道:“我知道了。”
“还有,”江秋凉偏开视线,没有看唐迟,“昨天的事,对不起。”
之前躺在沙发上无事可做,他回想起自己掐着唐迟的脖子,力道好像太大了点。
何必呢,人家还好心提醒他。
“道个歉就完了?”
江秋凉皱眉:“你还想要什么?”
难得拉下脸来道个歉,对方还不领情,江秋凉有些始料未及。
“歉礼,”唐迟略一沉思,“一份有诚意的歉礼。”
“比如……”
“带我出去吧,离开这个世界。”
江秋凉的呼吸一顿,不等他回答,唐迟已经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不同于前一天的烈阳高照,这一日的太阳兴致缺缺,天色阴沉。
彤彤一早发了高烧,陈叔和陈婶守在彤彤的身边。
小姑娘烧得迷迷糊糊,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色,睡梦中呼吸有点急促。
陈叔取了湿毛巾垫在彤彤的头上,陈婶握着彤彤滚烫的小手,面上满是担忧。
“这个地方别说是医院了,连活人都没有几个……这可怎么办啊!”
情绪如燎原星火,焦虑与不安在空气中弥漫开。
江秋凉没有再打开冰箱,从厨房里翻出几块面包,分给几个人。
面包口感很糙,不过五谷杂粮对身体好,江秋凉三两口吞到肚子里,昨日吐完胃里的不适感才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从旅馆抢救出来的硬皮本。
晴天……阴天……雨天……
江秋凉看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空,若有所思。
“学长,你有什么想法了吗?”贺凡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
“有一点,但是中间有一环断掉了,”江秋凉指尖摩挲着硬皮本封面,若有所思,“很重要的一环。”
“哪一环?”
“驯兽师萨洛蒙在笼着黑布的笼子里看到了什么。”
“那去竞技场看看不就行了!”贺凡腾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要不要带个防身的,去厨房抄把菜刀?”
江秋凉对着时钟抬了下巴:“太早了,竞技场没开。”
“早……”贺凡看向时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九点半!我们早八课都上了两节了!”
“是太早了。”唐迟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发后面。
贺凡吓了一跳:“嚯,唐迟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你老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了。”
唐迟没有施舍给贺凡眼神。
“咱们是一起上课的人,你老实说,九点半早吗?”贺凡痛心疾首。
江秋凉指着硬皮本,念出了萨洛蒙的日记:“……竞技场对外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
“那是他那个时候,万一今非昔比了呢?”贺凡理直气壮,“街上连个人都没有,谁来给咱开门?”
江秋凉抬眼,真挚发问:“小贺同学,你平时玩游戏吗?”
贺凡眼神飘忽,气焰灭了大半,零星的小火花噗嗤窜出一个微弱的光:“玩……玩吧。”
江秋凉百无聊赖,索性合上了硬皮本,站起身,对贺凡挑眉:“来。”
贺凡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秒怂:“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