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洛蒙的手硌着皮肤,触感很不舒服,血腥味、焦味混着臭味。
江秋凉没有甩开他的手。
相反,在他碰触到自己手的那一刹那,江秋凉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度。
不是镇长,不是其他任何人,是属于萨洛蒙,被遗忘了很久的温度。
黑漆漆的通道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萨洛蒙的每一步都很变扭,却走得很坚定。
江秋凉回过头,无声地数着地上的影子。
一、二……七。
陈婶抱着彤彤,按理来说算上萨洛蒙,他们也只有六个影子而已。
拉在最后的那个影子小小的,双马尾随着她的步子晃动,连衣裙的裙摆将她的腿衬得格外纤瘦。
“我没有杀镇长,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萨洛蒙的声音让江秋凉动作一顿,“到了……出去吧,别回头了。回到自己的世界,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吧。”
萨洛蒙伸手把他们一个个拉出来,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目光停顿在最后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粉红色连衣裙,怀里抱着一个泰迪熊,她歪着梳了双马尾的小脑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萨洛蒙。
“你来了。”小女孩开口,声音和银铃一样动听。
江秋凉看到萨洛蒙的肩膀在颤抖。
“我一直在等你的八音盒,你说好了要给我的。”小女孩嘟着嘴,装出生气的样子,“这里一直很冷很黑,有好多人说要带我走,我还是留下了。”
萨洛蒙的手无力地垂着:“八音盒……我弄坏……”
有人轻轻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萨洛蒙垂下头,看到了江秋凉递来的八音盒。
“没坏,我带来了。”
“你总是丢三落四的,八音盒是,镇长的事也是……”小女孩嘟着嘴,“总要我为你挂心。”
《致爱丽丝》的旋律悠悠响起,没有人说话,小女孩——等着萨洛蒙的茱莉亚拉住了萨洛蒙的手。
“对不起,哥哥。”茱莉亚对着江秋凉说,“我不是故意把你拉进这场游戏,也不是故意半夜来吓你的。我只是……受不了黑暗和寒冷,等得太久了。”
江秋凉摇了摇头。
“走吧。”茱莉亚摇了摇萨洛蒙的手。
萨洛蒙跟着她,向着黑暗的通道走去。
光亮有限,萨洛蒙走了几步,回过头。
“谢谢你,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萨洛蒙摇了摇茱莉亚的手,对着江秋凉露出了笑容,“还有,手指只是吓人的装饰品,冰箱里放的是猪肉,我和他们可不是一类人。”
音乐声渐渐远去,惊雷划破了漆黑的暮色,一路照进了商铺里。
江秋凉走到街道上,黑云沉沉压了下来,不过几分钟之后,就要下大雨了。
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震碎了身边橱窗的玻璃。
乍然的火光中,是被烈焰吞噬的竞技场。
爆燃的竞技场,将小镇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火舌吞噬着断壁残垣,叫嚣着冲到天上,蚕食着欲雨的乌云。
“吃掉我吧……”
“从这里咬下去,牙齿深嵌骨血,吞咽猩甜琼浆,撕开虚伪皮肉,真实的我藏在这里……”
原来从来都不是字面的意思。
火焰的牙齿深嵌罪恶的骨血,烈焰的唇舌吞咽着痛苦的琼浆。
罪恶没有源头,所有人都看着它潺潺远去。
有多少人愿意站出来飞蛾扑火呢?
河流裹挟而去的,尽是疯子的负隅顽抗。
又一道惊雷闪过,冰凉地映在江秋凉眼底。
豆大的雨水瓢泼而下,尘埃落定,冲散远去,街道化为暴雨的狂欢。视线尽头的竞技场浓烟滚滚,冷热交织,昼夜拉扯,清醒与混沌反复挣扎,成就了末日一般的景象。
濡湿的纱布掩盖不住钝重的疼痛,水珠顺着眼睫滴下,模糊了视线。
身后有脚步声近了,江秋凉没有回头,直到停在身侧,倾盆之势的大雨被隔绝在外,噼啪脆响在头顶跳跃。
江秋凉这才抬起眼,早有预感一般看向了来人。
雨幕之中,来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没有半分的慌乱。
周遭浓烟滚滚、大雨滂沱,而他站在其中,镇定自若、不染纤尘。
不同于之前竞技场顶层的相视,他站在身前,触手可及。
这是江秋凉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张脸,却莫名呼吸一滞的错觉。
垂下的细碎黑发挡住了部分眉眼,下颌线锋利到惊心动魄。火光和雨水在漆眸中交融,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他的唇角噙着笑,眼中却分明没有半丝笑意。
只是居高临下俯视,没有多余的动作,轻易让人感觉到了玩世不恭的凉薄无情。
“你一点都不惊讶呢。”他开口,唇角维持着上挑的弧度,“真绝情。”
--------------------
第16章 噩梦竞技场
火焰在他眼中蜿蜒扭曲,像是有无数只鬼手挣扎地伸向天空,指甲在夜空中划出道道印记。
噪音把没有前因后果的开场白冲得很淡,水汽浸润了情绪。
可是听到这一句话,江秋凉脑海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从前读过的一段话。
——就让料峭的春风为一早就等在门口的彩蝶吹开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不动声色的浪漫,比枯燥乏味的呢喃更富有灵魂的穿透力。在短暂的恍惚之后,江秋凉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缺乏所谓值得追忆的光辉岁月。
值得遗憾,他的人生轨迹在进入这场游戏之前乏善可陈,曾经的他毫无怀疑,这样趋势会一直进行到他迟暮合眼的那一刻。
来人俯视着江秋凉,在夏夜的雨幕中,在昼夜颠倒的暴雨和惊天动地的火舌前,他的眼中只盛一人。
过膝的宽松毛呢大衣罩着高领的针织衫,马丁靴不沾雨滴,一个银戒指穿过纤细的银线,悬挂在他的心口,就连头发丝都透露出一股傲气的精致。
一身阴沉的黑色,完美衬出高挑的身姿,却也让他仿佛随时会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江秋凉很郁闷地发现,面前的人比自己高。
还足足高了小半个头。
说不出的胸闷。
“惊讶?”
来人微微眯起眼,不经意之间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惊讶于这局游戏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玩家吗?”江秋凉眉眼上挑,目光凌冽,“还是惊讶于你的拙劣伪装,唐迟?”
远处的竞技场发出一声爆炸的巨响,陷入火海的断壁残垣轰然倒塌,浓烈的黑雾从了无生气的街道路面上升腾而起,攀爬着抓挠在竞技场的残肢上,一路冲破天际,转化为乌云,直直压向小镇。
亮光在眼前延伸,街道上除了伞下的两人,早已空无一人。
“有意思,你什么时候怀疑他们是假的?”
来人漫不经心调整了一下伞柄,落在伞面上的水珠顺势向低处倾斜。
“一开始,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这么简单?”
“假设很简单,结论是步步得出的。这个世界通关率这么低,却没有一个人死亡,本身就是悖论。正如你说的,他们对于生死漠不关心,并没有实质上帮助我通关。到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推断出镇民有异化游客的倾向,假装镇长的萨洛蒙一开始把我们定位成游客,为什么地下室的只有一块黑布?整个游戏过程中,我从没有触碰过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于是我做了一个测试。”
江秋凉伸出指尖:“我试探了一下陈婶的温度,你猜如何?”
“是冰冷的。”
“对,是冰冷的,这个游戏设定本身刻意留下了漏洞,这也是这关通关率这么低的原因之一吧。玩家初到人生地不熟的游戏,本能会去投靠其他的玩家。完全死路一条。”江秋凉偏开视线,望向竞技场的方向,“到了这里,已经足够印证我的猜想了。当然,我有一个更为大胆的设想。”
“愿闻其详。”
“一个天才游戏设计师,目前看来还存在某些方面的强迫症,是不会允许笨蛋玷污他的游戏的。所以他会在正式的游戏开始前,会设计一个考核的关卡,淘汰掉大多数的选手。”江秋凉突然看向了来人,“我猜……‘噩梦斗兽场’并不是正式的世界,而只是一个进行筛选的新手教程。”
“哈——”来人拖长了调子,语调颇有些慵懒,“果然很大胆。”
“还有个更大胆的猜想,这样的设计师不会允许外人进入自己的游戏,是什么理由让你出现在微不足道的新手村?”江秋凉问,“大设计师?”
“你很聪明。”来人眼中是一览无余的欣赏,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江秋凉,“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
“谁和你是一类人?”
一阵风呼啸而过,带着狠意的决绝,来人从容不迫地用左手挡住了挥出的拳头。
江秋凉加大了力度,来人的手掌却更有力量,紧紧抓住了他因为暴怒而青筋乍起的拳头。力道两相抵消,来人甚至料到了江秋凉习惯性的下一步动作,提前抬脚挡住了他右脚的发力点。
“别这样,对你的伤口愈合不好。”
近在咫尺的眉眼,五官深邃,放大在眼前,细看之下也挑不出什么瑕疵。
只是此人的长相绝不是平易近人的类型,特别是一双漆黑的瞳仁,阴鸷到让人不太舒服。
江秋凉直视着那双深渊般不见底的漆眸,突然发现面前的人眼神其实很空洞,像是能够径直透过这双眼,看见他身后潮气翻滚的夜幕。
“你总是这样说话吗?”江秋凉冷冷问道。
“不是,只是见了你,很多话涌在心头,不知怎的,总会挑些无关紧要的讲。”
眼前的人叹了口气,很是遗憾,左手指尖细细摩挲着江秋凉绷紧的右拳。
轻挑的怪人。
又是一道惊雷闪过天际,与之前不同,四周的街道在电闪雷鸣中化为碎片,开始分崩离析。
“抱歉,愉快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浓烟飘散,雨幕破碎,街道上升,房屋顷刻灰飞烟灭。
“你原本可以用匕首的,”那人的是视线划过江秋凉放着匕首的口袋,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惋惜,“希望你以后不后悔今天的心软。”
趁着江秋凉讶异的分神,他极快地用左手挑起江秋凉的下巴,在额上留下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绵软的温热无关情.欲,像是一个离别的纪念。
潮湿的风吹来了他身上的气味,淡淡的烟草香夹杂在薄荷味里,江秋凉敏感地闻到鼻尖有一点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
“很快就会相见的。”
烈日当空,街道萧索的风卷裹空气里的尘埃。
月夜之下,冰冷的月光勾勒出窗外男人的轮廓。
地下室里,刺鼻的臭味,血腥味混着焦糊,有限的氧气到了尽头,手里的火把突然灭了。
漆黑漫长的甬道,永远走不到尽头,浓烟滚滚,火焰舔舐苍穹,大雨瓢泼,断壁残垣在顷刻化为乌有。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化,江秋凉摸不着,抓不住,他不停在走,却怎么也逃不出无限的循环。
有人撑着伞出现在他眼前,引着他七拐八绕,回到现实世界。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感谢,那人尖锐的伞柄深深刺入他的心口,末端从另一头穿出,滴滴答答落着血。
“很快就会相见的……”
“很快……”
江秋凉乍然惊醒!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景象,室内一片静寂。
床头柜上,时钟发出冰冷的光——
5:42 A.M.
床头灯昏黄延伸到卧室的尽头,折出一个角,药瓶还在原位,玻璃完好无损,空气中是惯用的香氛,没有任何异常。
江秋凉剧烈呼吸着,攫取着现实世界的空气。
浑身粘腻,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汗。
做……噩梦了吗?
梦中的每个场景都如此清晰,清晰到如同亲身经历一样。
撑起身体,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异常。
江秋凉当即脱掉自己的上衣。
白皙劲瘦的腰上,赫然绑着粗制的纱布。
水珠划过头发,从脸颊滑到颈部,流过锁骨,径直穿过劲瘦的小腹、修长的腿,吻过脚踝,汇聚到浴室的低洼处。
与平时没有区别。
瓷砖上没有一点热气,江秋凉把头埋在水幕中,屏住呼吸。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背后的疼痛怎么解释?
是他凭空摔了一跤,还莫名其妙失忆了?或是确有其事,真的存在这么一场游戏,一场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拉上他的疯子游戏?
好像……哪个可能都不太大。
“秋凉!”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水汽吸收了声音,听得不甚真切。
胡思乱想被打断,江秋凉关上了水,应了一声:“来了!”
许恙叼起从厨房里顺来的三明治,偏长的卷发乱糟糟飞在头上,黑眼圈比眼睛还大。他瘫软在沙发上打着进门以来的第五个哈欠,浴室的门终于开了。
“你一大早上打电话,我衣服没换,家也没回直接过来的,你倒好……”
撕着吐司边沿的手指一顿,许恙睁大了眼:“……你干什么呢!”
江秋凉腰间围着一条浴巾,上身紧实,因为长期的锻炼,腹部有马甲线的痕迹,一双长腿在浴巾下舒展,皮肤在灯光下近乎透白。
“嘶……”许恙吸了一大口气,“你这可是明目张胆的引诱,我把持不住自己的,你要考虑清楚。”
“想多了。”
江秋凉擦了擦半干的头发,随手把搭在颈上的毛巾扔向沙发上贫嘴的人,径直走向冰箱。
“宿醉了?黑眼圈大成这样?”
“也是没这个命。”许恙接住毛巾,“夜班,刚刚结束。”
“够辛苦的。”
“那是。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接到你电话的那一刻,我在奥斯陆的寒风中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靠,你后背怎么了!”
江秋凉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在两个玻璃杯里。
许恙是医生,早就知道他身后的伤疤,江秋凉知道这一声惊呼为的是新添上的伤。
“摔了一跤。”
他把其中一个玻璃杯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问:“喝吗?”
“喝,你放着就好……等等这不是重点啊!你后背的伤真是摔的?哪里摔的?怎么摔的?”许恙一把将江秋凉按在沙发上,“不能洗澡你不知道啊!万一感染了怎么办?药箱放在哪里?我帮你处理一下。”
江秋凉哑然:“小伤,我简单……”
“私人医生上门,不收你挂号费,闭嘴吧。”
许恙翻出了药箱,强行给江秋凉消毒包扎,还本着医者仁心的原则,附赠了江秋凉长篇大论少壮不注意老大徒伤悲的人生感悟,听得江秋凉头疼。
等到包扎结束,许恙口干舌燥,哐哐哐一口气喝完牛奶,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问出口。
“哎,你这伤,不会是因为心理那个……”
“不是。”江秋凉当即否认。
“真不是?”
“脚滑,真的。”
“你这个……病,”许恙犹豫了一下,“心病还得心药医,总拖着也不是回事。”
“我有定期去看医生,也有遵从医嘱按时吃药。”江秋凉叹了一口气,“我没事,真的。”
“秋凉,”许恙很严肃,“心理上的病和身体上的病不一样,身体上或许你吃药做手术,都能好起来,可是心理上的不是。我前几天和你的主治医生西格蒙德聊过,或许奥斯陆这个地方太压抑了,根本不适合你,你有没有想过……”
一道铃声打断了单方面的劝说。
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让许恙皱了眉,他对着江秋凉比了个手势,站起身去一旁接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声很激动,连珠炮般的喊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江秋凉有点讶异地看向许恙的方向,发现他正捂着听筒,颇有些无奈地把手机举远。
有点好笑。
江秋凉唇贴在玻璃杯上,假装认真喝牛奶,掩饰着嘴角的弧度。
许恙低声且快速回了几句,对面的人情绪反而越来越激动,最终竟然转化为了细碎的哭声。
电话挂断。
许恙随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拿过搭在门口的大衣,快速套上:“别以为我看到你笑了。”
“露水情缘?”
“你管这叫露水?有这么凶的露水吗?”许恙拉上帽子,“我的理想是拥有柏拉图式爱情,精神大于肉.体懂吗?咱俩精神就挺契合的,要不你向我表白吧,现在别说是表白,你就是现在拿出钻戒来跟我求婚,我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