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当然不知道他说的霍布斯古堡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说的霍布斯勋爵是什么人。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马车舒适的座椅上,柔软的布垫将坚硬处包裹得严严实实,马车正不徐不急地向前驶去,车夫在哼唱耳熟能详的爱尔兰腔调。
江秋凉掀开马车的帷幕,阳光从外面泼洒进来,照得他瞳孔微缩,茂密的绿植根本望不到尽头,一条浸润到翠绿的地平线在远处展开,泾渭分明地隔出碧蓝的天空和鲜嫩的地面。
地平线上,有一团白雾正在徐徐升起,拼凑出了一个字母——
熟悉的机械男声在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缺乏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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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古堡狂欢夜
马车犹如一叶孤舟, 漂浮在深绿的海洋,车夫一路无言,唯有马蹄哒哒,化作拍打在船帆上的波涛。
清澈透亮的阳光沾上了橙黄, 照得地平线尽头昏黄一片, 而后又过渡到了可怖的血红色, 等马车终于慢下来时,血红色也逐渐淡去,远处只剩下一条暗红的不规则痕迹,像是刀尖上残留下凝固的血。
在江秋凉的预想中,霍布斯古堡应该和爱尔兰女作家玛丽娅·埃奇沃斯対白体小说中那座恐怖阴森的古堡一样, 至少相去不远。
事实证明, 超乎预料。
起码此刻, 霍布斯古堡与玛丽娅笔下的神秘沾不上半点关系。
早在江秋凉掀起帷幕直面霍布斯古堡之前, 他已经在马车里听到了喧闹的人声。男人沙哑的嗓音因为物质沾上了金钱的味道, 女人娇憨的嗓音因为沉醉沾上了迷人的气息。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昂贵的布料摩擦,笑意盈盈, 侍者轻声的引路反而成了不引人注意的小插曲。
管弦乐队的演奏由远及近, 萨克斯、大提琴、小提琴、双簧管……盛大而颓靡。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江秋凉在掀开帷幕,往外投去第一眼的时候, 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马车正驶过花园, 不, 不是花园, 花园已然不足以形容出壮观程度的万分之一的。铺天盖地的红玫瑰,清一色的红玫瑰在血色的夕阳中尽情绽放。在一时之间, 分不清是夕阳染红了玫瑰,还是玫瑰渗透到了天际,或是两者相辅相成,互相纠缠。
马蹄不是踩在松散的泥土上的,不是踏在光滑的石板上的,而是踩在了倒在地上,压弯了腰的玫瑰身上。
活生生的一条路。泥土的暗黄早已被覆盖,入眼尽是尚未褪去的鲜绿和艳红。
路上大半的玫瑰还仰着脑袋,花瓣上残留着前一夜的露水,荆棘不肯屈服似的傲立,给江秋凉一种错觉,倒在地上,撑起一条路的,不是残缺意识的花,而是活生生的人。
马蹄扬起,毫不留情踩踏在花蕊的正中央。娇嫩欲滴的玫瑰顷刻之间成了恶心作呕的烂泥,爆出的红色枝叶溅在边上的玫瑰花瓣上,惊得边上的幸存者轻轻颤抖。
在马蹄落下的那一刻,江秋凉好像听到了一声撕裂的嘶吼和几声恐慌的吸气。
沿着刚刚碾出的花路望去,道路的尽头是高耸的古堡,坚固恢弘的古堡静立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灯光照得整座古堡通明,犹如红海尽头亮着光,指引迷途人的灯塔。
马车停在了古堡的门口,车夫轻快地从车上一跃而下,対着一早就等在门口的侍者低语了几句。
侍者的神情从严肃转到惊愕,再到抬眼时,已被恭顺代替。
“伯爵先生,霍布斯勋爵已经恭候多时。”
由侍者引着,江秋凉走近了霍布斯古堡。太恐怖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是误入了欧洲老式电影的拍摄现场。穹顶之上挂着足够三个人环抱的巨型青铜吊灯,天花板并非单调的色彩,而是和教堂一样覆盖着油画,锃亮的地砖铺展开,照出了清晰的人影。
在这种地方是不能摔倒的,一旦摔倒了,望着天花板上的油画,就起不来了。
不断有侍者从他身边经过,各色的酒水盛在样式不同的酒杯里。冒着气泡的,不冒气泡的。偏甜美的,偏苦涩的。由浅到深,金黄棕褐铜粉紫红,眼花缭乱到目不暇接。
相当浓郁的酒香,碰撞在一起,直到有个人从他面前跑过,江秋凉才注意到空气中浓郁的酒香并非来源于侍者手中的托盘。
有一圈河流,把古堡的内圈围住。
跑过去的人捧起河流里的水,贪婪地大口痛饮着,他手掌的“河水”冒着浅金色的气泡。
而空气中浓郁的酒香正是来源于此——
这条河,整整一条人工的河流,流淌的竟是香槟!
掩藏在酒香之下,是香气四溢的烤肉。
铺着白色镶边绸缎的巨型长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光洁的刀叉和干净的托盘,至少五六个一人环抱的大餐盘上堆砌着肉食的小山。
酥脆的烤肉,淋上浓郁酱汁的排骨,还有一盘散发着奶油香气的肉糊糊,点缀的蔬菜和水果在肉食面前黯然失色。
很多绅士和小姐围在长桌边,手里端着托盘,谈笑风生。
一桌的珍馐,江秋凉却食欲全无,因为他想起了这个世界的名称——
嗜血食人魔。
移开视线,江秋凉不经意扫到一个穿着夸张华丽裙摆的贵妇人用小巧的银质叉子叉起了一小块烤肉,放到了口中,慢慢咀嚼。
肉汁在舌尖爆开,软骨碰到牙齿。
咔哒,咔哒,咔哒。
调料沾在唇边,贵妇伸出小巧粉嫩的舌头,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
江秋凉快走几步,绕开了拥在长桌前的人群。
“抱歉,借过……”侍者伸出手臂,用身体帮江秋凉挡出了足够一个人行走的过道,“勋爵以前喜欢冷清,近两年转了性喜欢热闹,古堡以前总是死气沉沉的,如今也算是有了生气了。”
江秋凉不知道他突然说起这段话的意义,他明明一个字都没问。
霍布斯在近两年性情大变?
无疑是个关键的线索。
侍者推开一扇高耸厚重的门,引着江秋凉走进去。门里是书房,除了一扇门的空隙,四面墙全是密密麻麻堆放齐整的书籍。在一面书墙的前,是蜿蜒而上的楼梯。
走上楼梯,二楼映入眼底,宽阔的空间被隔成了大小两个正方形,巨大穹顶青铜吊灯的光线在这里尽情绽放,恍然天堂。
不同于一楼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这里将所有嘈杂的人声和震耳的管弦乐踩在脚下,二楼炫目的亮光中,一个男人靠在扶手上,轻晃着手里的酒杯,动作优雅而绅士。
优雅的高脚杯,红酒从浅及深,被炽热的灯光刺穿了。
他没有回头,动作没有一丝停顿,江秋凉却感觉到他不容忽视的注视——
他在透过高脚杯窥探他。
“江,你来晚了,等待你的过程简直称得上无可附加的痛苦。”
霍布斯的嗓音沙哑,成熟中有一股勾人的劲儿。他转过身,闲适地靠在栏杆上,対着江秋凉举了一下酒杯。
影子拉得很长,面容因为阴影而模糊,但是毫无疑问,掩藏在黑暗中的面庞是极具吸引力的存在。在看清他五官之前,江秋凉倏然想起了一张脸,那张脸属于十字路口的指示灯由红转绿的一瞬间,低头吻着他的爱人,属于酒吧伸出食指,指着杏子酒念出“破碎故事之心”的诗人。
错觉一闪而过,却在江秋凉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余震。
不过眨眼之间,梦中模糊的面容消失了。面前的男人金发碧眼,和梦中看不清的轮廓毫无相似之处,捕捉到了江秋凉面上来不及掩饰的惊愕,霍布斯翘起唇角,対着江秋凉轻抬酒杯,一饮而尽。
鲜红的液体滑入口腔,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他随手把空酒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上,招手。
“让我想想,”霍布斯一把拉住了江秋凉的手,把他拽到身边,“我们该有多久没见了?差不多得有三四年了吧!”
霍布斯的手很冰,完全没有任何温度,打破了江秋凉不切实际的猜测。
江秋凉想起了之前侍者说的话,随口应対:“嗯,你变了很多。”
“哦?”霍布斯扬眉,突然凑近,“你还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年轻啊,看来只有我老了。”
霍布斯指着自己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
“时光飞逝啊……你们都停留在原地,只有我被洪流推远了。”
江秋凉看着霍布斯一张一合的嘴,他的舌尖染着刚刚咽下的红酒,酒味中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腥味。
从见到霍布斯的第一眼,江秋凉一直不太舒服。
在走向霍布斯之前,他一直不明缘由,现在他清楚意识到了这种不安的来源。
霍布斯的脸,很奇怪。
江秋凉看不清他的脸,准确来说,不同于梦境中那人笼罩了一层薄雾的若隐若现,霍布斯的脸好像是很多张脸的快速闪动,每一张都英俊至极,但是每一张的停留时间都不长。他的脸上扭曲着无数张面孔,甚至不能给人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江秋凉环视了一下空旷的二楼,除了几个侍者,只有他们两个人。
难道他说的是某个在楼下的,已经寒暄过的客人?
一楼喧闹嘈杂,管弦乐队的演奏声盘旋而上,掩盖住了刀叉碰撞和咀嚼吞咽。
嬉笑怒骂,欲望升腾而起,熏得江秋凉眼睛疼。
“走吧,这里太吵了,邀请你去我的私人餐厅。”
霍布斯做了一个绅士至极的姿势,轻轻从后面揽住了江秋凉的腰。
江秋凉厌恶这种超过了正常社交距离的接触,下意识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霍布斯似乎表现得过于亲密了。这种轻挑的举动相比于骨子里自然而然的流露,更像是刻意的表演,透露出一股不自然和做作。
可是二楼又没有别人,他是想表演给空气看吗?
江秋凉故意落后一步,和霍布斯保持一定距离。
侍者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虽然低眉顺眼但是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江秋凉不能明目张胆观察,只能假装目不斜视,余光偷偷窥伺任何能够捕捉的异常。
一道尖锐的目光从侧面刺过来,江秋凉的瞳孔被猛地一击,脖子上刀划过一样疼。
他当即朝着目光刺来的方向看去,二楼几乎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只有一扇象牙白的门裂开了一条小缝,没有任何人站在门口,房间里一片漆黑,也没有哪怕一丝声响传来。
仿佛,之前的目光只是江秋凉的幻觉。
霍布斯注意到了他停顿的脚步,顺着他视线看去,居然在下一秒勃然大怒。
“谁让你们把门打开的?!”他一改得体的模样,硬生生撕去了脸上绅士的面具,暴露出残忍的真相,“谁开的?”
门被他重重甩上!
他简直在顷刻间变成了怪物,江秋凉漠然退后半步。
楼下的喧闹被撕开了一块巨大的豁口,足足有好几秒,交谈声和管弦乐迷了路,古堡中只回荡着霍布斯勋爵的震怒。
身后的佣人们在颤抖,还是当初给江秋凉引路的侍者站了出来,步伐虚浮地飘到了霍布斯面前。
“是我,是我没锁好。”
“好,很好。”霍布斯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柔和的神情,刚才震怒的恶魔荡然无存,他像是象征着爱和美的阿佛洛狄忒,仁慈地対犯错的侍者伸出手,“不过是一次不足为道的小事,瞧你被吓成什么样了,别怕。”
江秋凉注意到,侍者的表情没有因为他的一番堪称得体的安慰抚平分毫,他非但没有放松,看起来反而更加惊恐了。
“勋爵,勋爵先生,请宽恕我的愚蠢……”
霍布斯的右手落在侍者的头发上,温柔抚摸,手指顺着头顶抚摸到下颌,轻轻落在他的颈部。
“放轻松,我怎么会怪你呢。”
侍者的脸上淌下了泪水。
霍布斯原本无力的手指倏然猛地用力,手腕上青筋暴起!
侍者的头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弧度,他的眼睛残留着痛楚的痕迹,刹那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犹如一瘫烂泥,他的躯壳找不到立足的支点,身后有几个佣人赶紧走上来,拖走了他体温尚存的尸体。
霍布斯从口袋里取出白手帕,细细擦着自己的指尖。
等他擦完了纤尘不染的指尖,把白手帕折叠成与之前分毫不差的模样,这才偏过头,対江秋凉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走吧,美食可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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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江秋凉对霍布斯古堡的想象,参考爱尔兰著名女作家玛丽娅·埃奇沃斯1880年创作的富有开创意义的对白体小说《拉克伦特古堡》。
霍布斯古堡场景(在我脑海中)参考《了不起的盖茨比》电影。
霍布斯对时光飞逝的感慨“你们都停留在原地,只有我被洪流推远了”是想起菲茨杰拉德原著结尾那句“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岁月”临时写上去的,真的很爱这本原著……
白色的蜡烛在燃烧,一滴晶莹的烛油滴下来,犹如少女忏悔的泪水。
长桌上铺着精致的白布,银质的餐具闪着盈盈亮光,盘子不断被面目表情的侍者端到餐桌上, 诱人的香气在过于空旷的餐厅游走, 红酒撞击在反光的酒杯上, 扬起一朵血色的浪花。
门再厚重,终究还是隔绝不了外面所有的喧哗,有笑语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像是不经意溜进来的空气,漂浮一个个小气泡, 很快破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江秋凉宁愿此刻绝対安静, 也好过现在隐隐约约的人声, 仿佛蚂蚁蚕食着他脊背上剩余的肉。
“我养了一只波斯猫。”
落地窗被擦得很干净, 灯火通明的古堡照亮了巍巍壮观的花园, 红玫瑰在夏夜中蛰伏, 像是点点擦不净的血珠,等待着下一场杀戮的到来。
江秋凉收回视线, 恍惚半秒才反应过来霍布斯是在和他解释自己之前鲁莽的行为。
“猫?”江秋凉随口问, “漂亮吗?”
他不太能相信这个古堡里有猫。
且不说中世纪的欧洲対于猫持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就说猫是一种敏感而高傲的存在,霍布斯刚才那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足够让任何一只猫炸毛跑远了。
霍布斯闭上眼, 在闪烁的烛光中凑近酒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肩部起伏。
“很漂亮,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他说得很快, 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特意为你准备的,尝尝?”
腰肉搭配坎伯兰酱汁,法式肝脏配维达尔酱,纸包小舌配蘑菇酱,改良版的黑血肠,欧洲熏火腿片。
满桌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等待着品尝。
叉子扎进腰肉,银刀温柔地厮磨切割,霍布斯优雅地把切下来的美食放进了口中,慢慢咀嚼。
“嗯……肉质鲜嫩,果酱浓郁,不错。”他又叉了一块到口中,视线投向江秋凉,“怎么,你不喜欢?”
江秋凉靠在椅背上,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冷眼与霍布斯対视。
“抱歉,我是个素食主义者。”
“哦?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你是个素食主义者。”
霍布斯的银刀悬在空中,闪着盈盈的亮光。
“我是,只是你没有注意而已。”
霍布斯放下了手里的刀叉,身体后仰,笑意从他的脸上退潮,他望着一桌美味佳肴,似乎在沉思什么。
他突然站起身,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着他的拉扯,长桌上的桌布刷拉带下了桌上的所有的盘子,瓷器的碎片落了一地,声音尖锐刺耳,上一秒精致的摆盘下一秒已经全部摔烂成了糊在地上的烂泥,果酱、肉酱、蘑菇酱融合在一起,散发出近乎腐烂的臭味。
江秋凉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
佣人们驾轻就熟涌了上来,像是搬运过期垃圾的苍蝇,清理着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新的桌布被铺在了桌子上,新的酒杯被摆放了两人面前,新鲜的红酒被斟倒在酒杯中,时光倒流,回溯到了菜肴被摆上桌前的模样。
椅子被人扶起,霍布斯勋爵面色僵硬地啜饮了一口酒,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他的心情多云转晴,很快又高兴起来。
“江,你真扫兴。”霍布斯提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不过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很可惜你无法品尝到最为迷人的肉食,但是这里的红酒你是没有理由推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