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最近哭过一次,有几次想要哭的冲动。”
“这几日睡眠状况如何?”
“还是睡不着,之前没有梦,现在有梦,但……都是很奇怪的梦。”
西格蒙德从桌边抓过几张纸,是江秋凉的体检报告。
“江先生,你的身体很健康,各个体征都很正常。”西格蒙德翻了一页,“右臂有一道伤口,很新鲜,方便告诉我你是怎么弄伤的吗?”
江秋凉抿唇:“擦伤,不小心弄的。”
西格蒙德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下来,他放下手里的笔,放缓了语气。
“江先生,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应该信任我。在我这里,你很安全,我不会把你说的任何一个字透露出去。”
江秋凉对上了西格蒙德的眼睛,镜片让两个人隔着一层不可突破的薄膜,江秋凉心底突然浮起一丝没有来由的熟悉感。
恐惧的,挣扎的,让人呼吸不过来的熟悉感。
江秋凉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坦然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擦伤……”西格蒙德低下头,“体检报告也显示是锐器造成的擦伤。近期有没有明显的身体上的疼痛感?”
“有,今天早上,撕裂一样的疼,不过只有这一次,时间只有不到一分钟这样。”
“近期有饮酒吗?”
“没有。”
“一直在遵循医嘱吃药吗?有没有停药或者额外服用其他药物?”
“按时吃药。没有额外的药物,电子烟都没碰。”
西格蒙德合上了笔帽,把崭新的笔搁在桌子上,快速在电脑上阅览过往信息。
窗外,奥斯陆的天空已经隐隐有了一抹亮色,代表着希望的曙光即将升起。对面砖红色的医院大楼挡住了小半视野,忽略掉这一小半,景色像是失去了色彩。医院里种满了绿植,只是冬日这个季节不太好,干枯树枝使劲伸长自己的手,拼命想要挽回为数不多的残叶,厚厚的积雪压着它们,江秋凉远远听到了满院树木此起彼伏的哀嚎。
显而易见,为了防止摔倒,路上的积雪被扫到了两边。遗憾的是,积雪之下的灰白石板没有好多少。有个老妇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头发和雪一样花白,两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
该死的冬天啊……
江秋凉知道,西格蒙德是个很靠谱的医生。他摊上自己是他倒霉,还一摊就是多年。尽管西格蒙德现在尽量表现出才没有什么大事的轻松模样,可是他的眉头是紧锁的,犹如从前逢年过节时,端在桌子上的饺子边。
“有没有一种可能……”江秋凉听到了声音,他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冷到滴水成冰的程度,“我真的有过这些经历,只是我忘了?”
西格蒙德搭在鼠标上的手一顿,他的视线从电脑移到江秋凉脸上,欲言又止。
这么多年来,他了解江秋凉,江秋凉也同样了解他,他读懂了西格蒙德眼神的含义,他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安慰他,又不忍心用善意的谎言。
“抱歉,江先生。”西格蒙德把电脑转过来,屏幕上密密麻麻是江秋凉国内外所有就诊记录,“你的就诊记录很简单,国内都是身体上的小伤小病,七岁感冒,八岁骨折,十岁胃疼喝了一个月的中药……你看,你在国内甚至没有心理疾病的问诊。后来出国,你才开始精神方面的治疗,期间有几次可以忽略不计的补牙。唯一一次住院是五年前,在纽厄尔医院,因为车祸左臂受伤,住了几天医院。那次我和许医生都可以保证,你没有丢失任何记忆。你没有……嘶,你们那里怎么说的?狗血剧的经历,你没有出过车祸,没有进行过大型手术,没有任何医学意义上的重创。”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垂下了眼。
他知道自己有这些想法纯属无稽之谈,他过往的记忆都很清晰,每一段都在,没有任何逻辑上的瑕疵。所有一切都证明,他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不是丢失记忆,而是他产生幻觉了。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他早就料到了审判日终会来临,当汹涌的浪涛拍在他的脊背上时,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江先生,原本我应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家属的。”
江秋凉露出了一抹苦笑:“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家属。”
“唉,”西格蒙德叹了口气,“太残酷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时刻,好像带来痛苦的是我。”
江秋凉目光投到窗外,雪景中的那对老夫妇依偎在一起,犹如维格兰公园里的雕塑。
真的是很冷的一天啊。
“初步诊断是以思维障碍和情感平淡为原发的精神分裂症。幻听幻觉,没有来由的流泪,严重失眠,身体间歇性撕裂疼痛,这些对的上。之前你的症状偏向于内源性抑郁症,根据DSM-5的诊断标准,如果一个月长期出现妄想、幻觉,基本可以确定为精神分裂症了。”
“精神分裂症……”江秋凉念出这几个字,像是终于知道了陪伴在自己身边故友的名字。
“精神分裂症患者情感淡漠,抑郁情绪多发于精神病症状之后,与症状密切相关,多荒诞离奇的妄想,病程为持续性发展,这是它和抑郁症的主要区别。”西格蒙德说得很慢,“这是个初步的诊断,你现在只是刚刚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具体的需要看后续的情况。即使是,我们一起面对,通过服用药物和积极治疗,你可以好起来。”
“它会影响我的工作吗?”
西格蒙德说:“你知道约翰·福布斯·纳什吗?那个开创非合作博弈的均衡分析理论,奥斯卡获奖影片《美丽心灵》男主以他为原型,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数学家,他在青年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还有开创集合论的德国数学家格奥尔格·康托尔,他也曾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江秋凉怎么会听不出西格蒙德刻意避开了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约翰·纳什,也知道格奥尔格·康托尔,知道他们杰出的成就,也知道前者辗转于美国的精神病医院,因此与菲尔兹奖失之交臂,后者晚年一无所有,病死在精神病院里。
但他没有戳穿西格蒙德。
“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克服它,这不难,相信我。”
西格蒙德希冀江秋凉给他一点反应,任何一点都行。
“好,我会试试。”
江秋凉睁开眼,窗外的那对老夫妻已经不见了。
扫净的路上只留下了淡淡的轮椅压痕,轻得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幻觉。
--------------------
作者有话要说:
Love is a touch and not yet a touch.
——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林语堂译本
精神分裂症书籍方面参考《高级精神病学》(2008年版本)、《隐谷路:一个精神分裂症家族的绝望和希望》……
精神分裂症是人类现代医学史上第一种被发现与遗传因素有关的脑部疾病,在众多精神疾病中,精神分裂症患者最容易被认为是疯子。
很多优秀的名人都得过精神方面的疾病,现在很多人也会在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积极寻求医疗帮助,这是很好的趋势,但这并不意味着偏见和恐惧不存在。
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所以直视的勇气才显得弥足珍贵。
“一杯焦糖玛奇朵, 多一泵香草糖浆。”
漂亮的挪威女孩在屏幕上点了两下,笑出一口白牙:“先生,你好久没来了。”
江秋凉把正好数目的零钱递给她:“是啊,上次来还没下雪呢, 日子过得可真快。”
“这里的冬天真的太冷了, ”挪威女孩手里捏着杯子, 回头时甩起了扎起的辫子,“低温简直要麻痹人的神经了,天还总是一幅不会亮起来的模样,真叫人郁闷。”
兜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江秋凉随口应了一声,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机。
锁屏上弹出的信息显示有一条来自许恙的新信息——
啊啊啊睡过头了!很快就到!!!
江秋凉蹙起眉, 果然许恙和他预想的一样不靠谱。
明明一天几十个电话一定要拖自己出来的是他, 现在睡过头的也是他。
女孩把咖啡握在手里, 有点紧张。
“先生, 你的咖啡。”她把咖啡递出去, 脸有点红, “我和朋友晚些打算去酒吧,就是随便玩点, 有兴趣一起吗?”
江秋凉接过咖啡, 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口。
“我很想去, 但是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去国家美术馆,抱歉。”
“国家美术馆……”这家咖啡馆就在美术馆附近, 女孩很快反应过来, “是为了毕加索巡回画展吗?”
“嗯。”江秋凉点头, 唇角勾起一抹温和而疏离的笑意, “谢谢你的邀请,以及祝你玩的开心。”
咖啡店的客人不多。
江秋凉在之前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 因为里外的温差,落地窗里层有薄薄的一层水汽。这样滴水成冰和昼短夜长的日子,确实不太能勾起人出门的冲动。
许恙确实对绘画作品很感兴趣,再忙一个月也要去国家美术馆逛一圈。可是许恙从来没有一天几十个电话催他一起去看画展,其中的原因江秋凉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是从西格蒙德医生那里得到了些口风。
江秋凉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许恙。
他知道许恙是为了他好,或许他真的应该多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奥斯陆能把肺冻到生疼的空气,再滑一跤,把脑子里晃来晃去的伤春悲秋甩掉,然后他就可以恢复正常,像个正常人一样嬉笑怒骂。
谈何容易。
江秋凉把大衣脱下,搭在身边空位置的扶手上,翻开了出门前随手揣在兜里的书。
克莱因蓝的封面,是近日极为流行的畅销书,一位颇负盛名的挪威女作家消失了一年多,突然出版了一本游记,记录了她环游世界的经历,很长时间都像一座不可摧毁的蓝色小山,霸占着书店进门的一块推荐区。
女作家提及途径柏林时恰遇一年一度的同性恋游行,她混在人群里,假装自己是个德国人,也提到她在狂欢之后才想起明年就是挪威同性恋法案通过二十年了。
她悲伤地写道:这一刻,我被前所未有的自由冲昏了头脑,自由从未老去,只有我在老去。
焦糖玛奇朵的甜停留在舌尖,胃里暖融融的,江秋凉翻过一页,咖啡馆里的香气和眼前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他的情绪。他陷入在迷人的文字里,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
咖啡厅悬挂的铜铃发出了一声悦耳的轻响。
户外的寒风吹进来,很快又被室内的温暖覆盖。
“一杯麦芽雪冷萃,谢谢。”
有质感的男声,不徐不急地说出他的要求,犹如一缕迷路的春风,误打误撞到凌冽的冬天。每一融入到沉寂中的尾音,化作不会消散的咖啡豆清香,在心口轻轻扫过。
穿过柏林熙熙攘攘的街道,推开迎面而来的人群,江秋凉迷失在错综复杂的陌生路口,又在一瞬间之间重新回到了奥斯陆的卡尔·约翰街道,坐回到了这家小小的咖啡厅里。
一股不真实的熟悉感吞没了他。
江秋凉茫然地从抬起眼,那人从女孩手中接过咖啡,正大步走向门口。
他走得很快,两腿修长,黑色大衣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他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一瞬间,非常短的一瞬间,紧接着他推门而出,消失在了窗外的水汽中。
不到三秒,却足够看清他侧脸优越的轮廓,垂在额上的黑色碎发和漆黑到望不到底的眸子。
江秋凉来不及拿大衣,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撕扯出一声悠长而尖锐的噪音,他顾不得周围投来的奇怪目光,径直朝着门口冲去。
时间被无止境拉长,他分不清此刻是愤怒还是悲伤占据了上风。
指尖碰到玻璃门的推手,上面残留着那个人手上的余温。
下一秒,奥斯陆零下十度的寒风毫不留情迎面吹来,江秋凉茫然四顾,迅速在左边锁定了一个人。
过膝的黑色宽松毛呢大衣罩着高领的针织衫,修长的黑裤子下是熟悉的马丁靴,除了没有那枚挂在脖子上的戒指,他和噩梦斗兽场的穿着一模一样。
黑发随风飘动,他手里握着一杯咖啡,正要左转到另一个路口。
“等等!”
江秋凉忍不住用挪威语喊出声,跑了过去。
风真的很大,吹在脸上刀子剜过似的疼,可是再疼也疼不过呼吸之间牵连着血肉的痛苦。
喊声混在呼啸的风中,被吹得四分五裂,那人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脚步没有任何的停顿。
江秋凉眼前的景象在晃动,奥斯陆的街道从未像这一刻那样支离破碎。
他知道,只要拐过了这个街道,那人就会消失不见。
或许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可是一个人真的能对自己幻想出来一个错觉产生如此深的羁绊吗?
他们之间差了这么长的距离,江秋凉知道,就算自己此刻跑得再快,自己也不可能在追上他了。
江秋凉慢下步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口中呼出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喉中灌入的冷风让他全身从上而下无一不是冰凉。
唐迟?休?
江秋凉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留住他。
他甚至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
没有任何希望的水汽笼罩着江秋凉面前的一小块视野,却仿佛在这一刻笼罩了奥斯陆所有的街道。
犹如隔着咖啡馆起了雾的落地玻璃。
寒风攫住了他的咽喉,江秋凉拼命挣脱禁锢,有个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
“先生,你的外套。”漂亮的挪威女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外面这么冷,你怎么直接跑出来了呢?”
江秋凉全然顾不上外套,他急忙回过头,在街道上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街道上残留着积雪,只有寥寥几个行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颓然。
他不见了。
“之前点单的那位客人,在我后面点的麦芽雪冷萃客人,很高,穿黑色的大衣的亚裔,”江秋凉脑中很混乱,只能将搜寻到所有碎片说出口,“你认识他吗?”
女孩茫然地仰视江秋凉,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先生,你在说什么?在你之后没有人进店呀。”
“没有人?”
江秋凉愣在原地,在一分钟之前,他清楚地记得门上铃铛的轻响,记得那人说话时低沉的嗓音,记得他在街道上留下的背影,不过一分钟之后,他已经开始疑心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先生,你还好吗?先生……”
女孩清脆的语调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中间,隔绝了所有的杂音。
世界陷入了寂静,风声、车声、人声,一点点从意识中抽离。
吵醒江秋凉的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马儿戴着铃铛,轻快的步伐迈在石板路上,回响在耳畔。
有一辆马车驶近了。
不是街上供游客游览的马车,更毋宁说奥斯陆根本也没有这样的马车。
这是一辆壮观的欧洲老式马车。
雄赳赳气昂昂的黑马,浑身油亮,膘肥体壮,鼻子有力地抽动,拉着庞大沉重的车厢,木制的轮子灵活地转动,活像是老旧欧洲电影巨幕在眼前展开。
江秋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奥斯陆灰败的雪景迅速被绿意盎然的茂密植被覆盖,半人高的地榆霸占了视线所及,街道两边的商铺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生机。
迎面吹来的风温暖而和煦,闻起来有青草和皮革的香气。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想起泳池、音乐和酒杯里摇晃的碎冰。
马车在江秋凉面前停下,车夫是个留着大胡子的老男人,壮实的肌肉从衣服上凸出,腿上的肉深深勒在裤子里,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沾着草屑的鞋子稳稳落在地上。他快步走到一边,让出了中间的路,态度恭顺地垂下两条浓密的眉毛,脱下宽边草帽行了一礼。
“伯爵先生,请。”
江秋凉愣在原地,这种感觉太真实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告诉他,当下即现实。
他转过头去寻找那个漂亮的挪威女孩。
奥斯陆冬日的寒风恍若隔世,而那个拿着他外套女孩早已不见踪影。茂密的地榆在盛夏的阳光中肆意生长,吞没了视野里的每一寸缝隙。
黑色高马不耐烦地挥舞了一下马蹄,落地时掀起了薄薄的尘埃。
江秋凉回过神来:“是去哪?”
“霍布斯古堡,先生。”车夫说,“霍布斯勋爵吩咐我来接您,他说如果晚上派对的开场少了您,一切都会黯然失色的,伯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