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面前虚幻的人影。
于是他第一次回碰江侦仲,把手放在江侦仲的后背。
“我怎么会恨你呢?”江秋凉慢悠悠说道,“我们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啊……”
江侦仲很满意江秋凉的改造成果,在他的眼中,自己的儿子终于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把江秋凉带回了之前的房子,少有地允许他睡在不是地下室的正常房间里。
在江秋凉的请求下,江侦仲还教会了江秋凉射击。
一切看似都恢复了正轨。
得体昂贵的衣衫遮住身后的伤疤,时间最终会冲散所有的过往,没有人再次提起,22号精神病医院会永远尘封在经年的尘埃中。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江秋凉慢慢发现,不是这样的。
长期的电击让他的心率不齐,躺着也会感觉到心惊。
身心的折磨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变成了一个冷漠孤僻的怪物。
以前他最喜欢看书,但是他现在一看见文字,脑海中就是一片混乱,长期服用的精神类药物控制了他的大脑。
在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失眠,没有药物的作用,他能连着好几夜睁着眼。
某次,江秋凉盯着镜子中瘦削病态的人,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和乌黑的眼底,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怀疑。
镜子里的人,真的是他吗?
他碰到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冰冷。
原来,22号精神病医院从未离开他,它対他到的影响,能蔓延到江秋凉余生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
江秋凉砸坏了镜子。
碎片划破了他的掌心,佣人闯进来的时候,他握着镜子的碎片,掌心鲜血淋漓,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这下,就连江侦仲都发现了他的不対劲。
江侦仲给他请来了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是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他坐在书房的沙发里,问坐在他面前的江秋凉,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书房台灯的光很温和,江秋凉的目光却是寒冷的。
家庭医生很有耐心,他以为江秋凉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江秋凉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他盯着家庭医生手中的钢笔尖头,愣愣出神。
“江。”
家庭医生终于没了耐心,喊了他的姓氏。
这次,江秋凉猛地看向家庭医生。
面前的脸和洛夫医生的脸重叠在一起。
“江,你还是忘不了他吗?忘了他吧,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的。”
重叠上的那张洛夫医生的脸嗫嚅着,说出了那段江秋凉熟悉的话。
等江秋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沙发上跳起来,掐住了家庭医生的脖子。
他的右手,握着那支钢笔。
尖端,対着家庭医生的喉管。
原本儒雅的家庭医生在他的掌心中挣扎着,喉间发出了一连串的气音,脸涨得通红,表情痛苦。
真可怜。
江秋凉这样想着,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
不如就把他杀了吧?一个人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和猎物,哪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啊?
江秋凉这样想着,钢笔的尖端一点点靠近了家庭医生的脖子。
家庭医生的眼中露出了极端惊恐的神色。
“害怕吗?”
江秋凉问他。
家庭医生不住点头。
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滚下了家庭医生的喉咙。
家庭医生发出了一声呜咽,却发现一点也不疼。
钢笔,被江秋凉刺进了自己的手背。
是江秋凉在流血。
疼痛让江秋凉恢复了理智,他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家庭医生落荒而逃。
最终,这件事是江侦仲用钱摆平的,他给了家庭医生很大一笔钱,多到他一辈子都花不完,来堵住他的嘴。
那时,江侦仲很忙,已经忙到无心来打理江秋凉的这些破事。
凌洪林被身边的亲信杀害,这件事在半年前登上了各大国际新闻的头版头条。
庞大的凌氏商业帝国大厦将倾,为此动荡不已。
太多的豺狼虎豹盯着凌氏集团这块肥肉了,所有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毕竟谁都清楚,凌氏集团随便飘下来一朵雪花,都够一个人吃百辈子了。
这不是简单的钱能够概括的问题。
凌氏集团涉及到到的很多领域,都为这么一个新闻地震,那几个月极尽黑暗,报纸每天都在报道有关凌氏集团的新闻,或真或假,早已无人在意。
有新闻说,凌氏集团的元老会吞占整个帝国,更换集团的名称。
有新闻说,凌氏集团内部早已千疮百孔,凌洪林的死亡,将导致凌氏集团倾刻覆灭。
有新闻说,凌氏集团的继承人,凌洪林唯一的儿子凌先眠在抵达美国后遭到了埋伏,现场传来了枪声。
太多的新闻,每一篇都是雪花,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冬天。
江侦仲也是其中的豺狼虎豹之一,起初他也想分一杯羹,但是在动荡不安的半年后,原本看起来岌岌可危的凌氏集团居然有了稳定之态。
新闻中生死不明的凌先眠,在区区半年后居然掌握了整个凌氏集团,他的雷霆手段,比起其父有过之而不及。
没有人知道凌先眠这半年经历了什么,舆论、敌人、好事者,每个都想要把他推下地狱。
但是他硬生生从地狱里站起来了。
而他在正式掌握凌氏集团以后,就开始解决一个个过去针対过他的人。
江侦仲在凌先眠名单的很前面。
凌先眠似乎対江侦仲特别的优待,江侦仲能感觉到,这个不过比自己儿子大一岁的小子正在逐步瓦解他手上拥有的一切。
他日渐力不从心。
让江侦仲感觉到真正恐慌的是,凌先眠一直在调查江秋凉的去向,这种意图才他拥有实权后愈演愈烈。
江侦仲瞒不住了。
他决定,先散播出江秋凉在国内的消息,先把他送出国。
江秋凉离开国内的那一天,是二十岁生日那天。
他发现,自己的生日是很重要的转折点,除了十八岁的生日,每一年的生日都过得格外动荡,
仿佛所有的好运,都在十八岁那年用完了。
江秋凉站在空荡荡的房子前,遣散了佣人之后,这栋经历了很多的房子变得格外的空寂。
门外,司机来了。
他提着行李箱,奔赴向了有来无往的未知。
初到奥斯陆,是非常艰难的一段时间。
被偷过,被抢过,人生地不熟,语言不相通,他吃了很多苦,但是都扛下来了。
他发现,自己的躯体反应更加严重了。
痛苦日复一日折磨着他,照着镜子的时候,他常常会感觉到陌生。
他在自己的身上,再也找不到十七八岁的阳光明媚。
连他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这样的日子相当枯燥,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江侦仲死亡的消息。
不是自然死亡,江侦仲一向注重保养,他这样怪物,总是奢望能够长命百岁。
江秋凉知道是谁干的。
其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江秋凉没有特别的心理波动。
死了而已,每天都会有人死的。
那本来是相当平静的一天,可是,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接起电话,那头熟悉的嗓音让他一阵恍惚。
那是——
时隔这么久,他再一次听见凌先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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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和之前的回忆中的部分碎片对上了。
其实每一个游戏副本都有江秋凉的影子,但是最像他的还是卡尔。
究其原因,其实是个非常残忍的现实,完成“精神病医院”这个游戏副本的时候,现实中的江秋凉已经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思维了,这个现状会在下个游戏副本变得更加严重。
好了,下一章攻会出现,回忆很快就结束了,over~
非常简单的一个字,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很快融化在岁末的夜色之中。
仅仅凭借这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江秋凉就认出了凌先眠。
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和不可跨越的岁月, 他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不佳的通话质量没有扭曲他的声线, 反而多了几分磁性的沙哑。
接起这通电话的时候,江秋凉正坐在书桌前,窗外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夜色。
碎雪从天上飘落,路灯光线昏黄,照亮了雪地上寥寥的几个脚印。
没有行人, 没有声音, 江秋凉的世界就此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来挪威后, 江秋凉很快换了当地的手机号。
之前国内的手机号自从出国就再也没有用过, 他在国内没有为之牵挂的好友, 在国外人生地不熟, 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号码。
凌先眠是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江秋凉没有问出这个问题,笔尖在书页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 去除不掉的痕迹。
像是窗外夜晚枯燥的延伸。
江秋凉很轻地“嗯”了一声。
和凌先眠一样简单的回复。
他不确定凌先眠是否真的听见了他的回答, 因为漫长难捱的沉默一直蔓延到了几秒之后。
久到江秋凉以为凌先眠已经挂掉了电话。
他的背挺得笔直, 就在他想确认一下通话是否还在继续的时候,对面突然传来了凌先眠的声音。
“你……过得还好吗?”
江秋凉握着手机的指尖下意识收紧。
他能听出电话那头凌先眠嗓音的干涩, 他太熟悉凌先眠了, 熟悉到不加任何思索, 就能轻易在眼前勾画出凌先眠此刻的模样。
凌先眠在江秋凉这里是真实的, 江秋凉能够捕捉到他的情绪波动。
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中手段狠毒,不择手段的商业奇才, 凌氏帝国新的接班人,正在局促不安地等待江秋凉的回答。
江秋凉闭了一下眼。
随着凌先眠的这句话,被他死死压在心底的艰辛苦楚像是洪水决堤一般翻涌而上,流淌在他干涩的骨骼之上。
“我过得很好。”
开口,那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却全都消失殆尽,变成了这样一句冷漠又决绝的话。
长久的沉默。
江秋凉望着窗外的夜色,他突然觉得这一晚很熟悉,熟悉到像是很久以前某个夜晚的延伸。
“你呢?”凌先眠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
闻言,江秋凉蹙眉。
他不懂凌先眠这句话的意思,只得干巴巴问道。
“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他以为,分别的那一年,凌先眠还非要遵守这种没有意义的寒暄之语。
直到,他再次听见凌先眠的声音。
“不好,”凌先眠的语调放得格外轻柔,一字一句都砸在了江秋凉的心底,“你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不好。”
江秋凉的喉间一阵干涩,他本能地抬起头,有了流泪的冲动。
来到这里这么久,遇到了这么多的艰难险阻,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真切的想要落泪。
江秋凉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疼痛让他恢复了理智,他硬生生将眼中涌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说的,你过得很好究竟是不是真的。”凌先眠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仿佛他就在自己的身边,让江秋凉所有的丑态都无处遁形,“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秋凉,也许你离开我能活得很好,但是我不行,我不能没有你,和你分别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舌尖有熟悉的甜猩味。
江秋凉的呼吸在这一刻凝滞。
他很想见凌先眠。
不是每一天,是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想见到他。
如果说,在22号精神病医院的那段时间里,有什么理由支持他强撑着活下去。
那个理由,就是和凌先眠重逢。
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的眼前,唾手可得。
江秋凉却发现,自己犹豫了。
江秋凉想起了22号精神病医院里,治疗他的医生在电击的时候举着凌先眠的照片,医生似乎已经疲于江秋凉的漠然,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他问江秋凉,能不能换位思考。
凌先眠离开了他,能够遇见更好的人。
江秋凉想起了江侦仲无意之间和自己说过,凌洪林很重视家族血脉的延续,他想要凌先眠能够有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有名正言顺的儿子。
这样,血脉才能够延续下去。
江秋凉想起,每天雪花一样纷乱的报道里,有很多的报道提到了凌先眠和他的那段绯闻。媒体并不在乎所谓的事实,他们在乎的,只是如何博得大众的眼球。
凌先眠继承凌氏集团的阻力里,有同性绯闻的影响。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他,横越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是如何的宽阔。
江秋凉抬起眼,他看见玻璃倒影中的自己。
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眉宇之间有散不去的忧思。
他如今早已形销骨立,陌生到就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江秋凉试着笑了一下,倒影中模糊的人影弯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表情。
十七八岁的他,早就被封存在那一年夏日了。
回不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回去了。
“秋凉,”电话的那头,凌先眠还在继续说着,“我来接你,你回到我的身边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江秋凉笑了。
这四个字说出来,真的太容易了。
他当然可以回到凌先眠的身边,奢望着一切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但是世俗呢?世俗会放过他们吗?
世界上之所以存在22号精神病医院,是有原因的。
尽管已经有部分国家通过法律的形式认可了同性恋的存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那毕竟是只是少数。
凌氏集团的业务广遍全球,他和凌先眠在一起,根本不可能瞒过媒体。
那些舆论,他可以承受。
凌先眠呢?他才刚刚站稳脚跟,这种不安稳,时时刻刻都要面对否认和质疑的日子,究竟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钢笔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江秋凉的思绪被打断,他弯腰去捡那只钢笔,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
他早就不是凌先眠所希冀的那个他了。
江秋凉没有再继续尝试去捡起那只钢笔,而是靠在椅背上,冷冷地和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对视。
他打断了凌先眠的话,嗓音冰冷而残酷。
“不好。”江秋凉顿了顿,“我不会跟你回去,更不会和你重新开始的。”
电话那头,回应他的是沉默。
“听见你过得不好,我很开心。”
江秋凉笑起来,他的笑声穿了过去,听起来很是愉悦。
“凌先眠,你是不是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傻,相信义无反顾的爱情?”
“很抱歉,我不相信。”
“我和你说过我父母的事吧?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从小就不相信情感这种东西了。我之所以会提起这个话题,只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靠近你罢了。”
凌先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江秋凉难得听见他的话音颤抖。
“秋凉,你在说什么?”
“我在和你说事实。”江秋凉一字一顿,“从头到尾,我对你没有任何的感情,我靠近你,是为了利用你。每一次见你,我都带着袖珍的摄像头。你真的很笨,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传出我们俩之间绯闻的那个人,是谁吗?”
“现在我告诉你,那个人是我。”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凌洪林死后,为什么我就消失了吗?”
江秋凉的语气平稳,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发觉他眼眶中流出的泪水。
“因为你对我来说,在你父亲死去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的价值了。”
室内分明是热的,但是江秋凉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冻得发了僵。
“凌先眠,我告诉你。”江秋凉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一把刀,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心脏,“我从没有爱过你,我离开,是因为愿赌服输。我知道杀死江侦仲的是谁,我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你。”
“如果再次见面,就当彼此是陌生人吧。”
他听见,在自己挂电话的前一刻,凌先眠那边传来了哭声。
江秋凉从来没有见过凌先眠哭,所以在他的脑海中,幻想的关于凌先眠的画面消失了。
是一片完全的空白。
江秋凉最后告诉他:“凌先眠,我们分手吧。”
说完最后一个字,江秋凉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所有的伪装悉数歇下,泪水就像是决堤的洪水,根本止不住。
书桌的边角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本《安徒生童话》。
那是凌先眠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
这本书被江侦仲重重摔在尖锐的边角上,划出了丑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