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耳朵动了一下,好像听到了风嗖嗖刮过来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什么物体在快速接近,祁景猛地抬起头,就看见前面的雾像被什么冲散了一般,一道黑影从雾中冲出来,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这速度太快,饶是祁景也没反应过来,还懵着的时候就被撞了个满怀,整个人向后倒去,摔在地上后还滚了三圈。
“嘶……”
祁景艰难的抬起头,眼前直冒金星,身上倒是突然暖和了许多,再一看,江隐和他滚做一团,也捂着额头,平息着告诉冲撞后的脑震荡一般的眩晕感。
祁景原本就晕,这下更是晕乎乎的了,他抱着江隐,干巴巴的给出一句:“……你会飞?”
他说完就觉得自己煞笔了,江隐果然也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半晌举起手腕来,上面一道银光闪过:“是这个。”
祁景定睛一看,竟然也是一只银镯,和他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奇道:“你怎么也有?”
江隐道:“这两只是一对。”
祁景愣了下:“一对?”
江隐点头道:“这种镯子民间叫做同心镯,本来是夫妻结婚时必备的彩礼,意为同心同德,百年好合。但后来却出了一个故事。”
祁景的关注点还停留在那句“同心同德,百年好合”上,反应了一会才道:“什么故事?”
江隐道:“据说有一对男女,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更是情投意合,想要结为连理。这本是一件好事,但两家父母不同意,硬生生把两人拆散了。”
祁景明白了:“又是一出棒打鸳鸯的戏码。”
江隐继续道:“后来,男方要与别人成亲了,婚礼当晚,女孩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自尽了,死时还戴着他们的定情信物,一只同心镯。”
“男孩知道了后,就像疯魔了一样,一定要找到他那只同心镯,但这镯子早已被他母亲藏了起来,因为一旦一对同心镯中的一只见了血,另一只必然会成为索命的邪物。”
祁景已经知道了结局:“他最终还是将镯子找到了。”
江隐点了点头:“男孩找到镯子戴上后,就再也脱不下来了,没过几天,他就死了。都说是女孩在黄泉路上拉了他一把,两人最终做了一对阴间夫妻。因此同心镯后来多了一句——‘同心同德,百年好合。碧落黄泉,绝无独活。’”
原本还有点浪漫的故事经过这么一渲染,竟有点阴森森的感觉,祁景摸了摸手上的镯子,忽然一笑:“我说呢,原来是给我们送彩礼来了。”
江隐也摸着手上的镯子,像是很熟悉似的,闻言动作一顿,把手放了下去,祁景却不甘心就此打住,问道:“不好吗?”
江隐沉默片刻:“什么?”
“还能是什么?”
江隐道:“不好。”
祁景挑眉道:“多感人的故事啊,怎么不好了?”
江隐一愣,祁景嗤道:“啊……你不会以为我在说彩礼吧?”
江隐好像咬了下牙:“没有。”
他沉默片刻,又道:“生死与共,很好。”
祁景看着他的脸,原本促狭的笑逐渐消失了。他的胸口好像忽然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震荡和暖流淹没了,即使是这样寒冷的风,阴森森的小镇,一个接一个出现的诡异谜团,所有恐怖和未知,都不足为惧了。
祁景握住了他的手,一点热意从接触处蔓延至全身,他低声附和道:“对。生死与共,很好。”
也许因为那句过于郑重的话,也许因为掌心传来的那一点温度,也许因为很多原因,江隐并没有挣开。
忽然,一声扑棱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祁景和江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吴家那几只怪鸟。
祁景啧了一声:“不想什么偏来什么。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我们的窗户也要被钉上了。”
江隐看了看四周:“躲一下。”
两人借着白雾的掩护,找准了一条细窄的小巷钻了进去,虽然不一会就到底了,但勉强能躲过猫头鹰的视线。
不过片刻,桂花树上就落了几只面容雪白的猫头鹰,祁景和江隐从一条缝似的巷子里望过去,就见它那极像人的脸正三百六十度转来转去,简直就像浮在半空中一样。
暂时没有了被发现的危险,祁景又想起来什么,低声问道:“你刚才是怎么找到我的?”
江隐看着腕上的镯子,好一会才道:“普通的同心镯是一种法器,用于人和人之间,作用就和绑在小指上的红线差不多,可以用来互相提醒对方的存在,用于人和鬼之间,能将小鬼禁锢在身边。”
“但是这个镯子和所有的都不一样。”
“它能将人和人连结起来,佩戴同心镯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必须保持在一定范围内,若是超出了这个范围,无论在哪里,镯子都会将其中一个拉回来,就像刚才那样。”
祁景恍然大悟,怪不得江隐会像个炮弹一样朝他飞来,原来是这东西的锅。
他越合计越妙:“这样的话,你岂不是离不开我了?”
江隐道:“这也正是同心镯的可怕之处。”
“怎么说?”
“刚才的故事你也听到了。若是我们其中一个在阴间,另一个在阳世,你猜谁会是被拉过去的那个?”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夜
祁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猫头鹰忽然短促的叫了声,那声音尖利难听,刺得他耳朵一痛。
一个轻轻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在这里。”
祁景心下一惊,除了他们,竟然还有人在外面?他探过头,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但因为角度原因,那人的大半个身子都被树挡住了,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鬼魅一般。
他似乎穿着长袍,袍角一点雪白,夜色映衬下更皎洁的如同月光一般。
祁景紧紧盯着那一抹白,低声道:“我见过他。”
不出意外的话,那人还应该有一身浓厚的药香。
江隐道:“哪里?”
“就在我们住的这栋楼里。那天我瞧见一个人影往四楼跑,追过去后正好撞见吴优,他却说四楼除了吴三爷没别的人住。”
他想了想:“也不一定,谁知道是人是鬼。”
那人的声音很年轻,淡淡道:“我只是太闷了,想出来走走,反正现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有别人。”
祁景从他这句话中推断出了两个信息,一是这怪鸟确实能听懂人说话,二是他确实住在这栋楼里。
在这座牢笼一样阴暗压抑的小楼里竟然还有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说不定就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悄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祁景想一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那人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几声扑棱翅膀的声音响了起来,祁景眼前一花,几只猫头鹰也飞走了。
过了一会,确定人走远了,他们才从躲避处出来。外面的雾气淡了许多,树下四分五裂的瓷碗果然也已经化成烟了,两人抬头看着树顶的一轮月亮,已经由圆转缺了。
祁景说:“我们恐怕要爬树上去了。”
江隐助跑了几步,纵身一跃,眼看手已经抓住了最低那根树枝,却不知怎么打了个滑,跌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祁景没想到江隐也会失手,还是以这么小儿科的方式,根本没反应过来去接,也愣在了原地。
一片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
祁景静默了一会,才道:“没事吧?”他听出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笑意。
江隐站了起来,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没事。”
祁景收了笑,他窥见了江隐的神色,总觉得他刚才有些走神。
难道说,那老妇的一句“鬼娃娃”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他咳了一声,蹲下来道:“你先踩着我上去吧。”
江隐竟然没有拒绝,默默的走过来,踩在了他的膝盖上,然后是肩膀,祁景扶了他一把:“对,踩这,站稳了没——”
他用了些力,站了起来,江隐视线陡然升高,一伸手好像就能够到月亮。
他抓住了一根粗壮的枝干,手上一用力,就灵活的吊了上去,小腿勾着一翻身,已经坐在了树干上。
这树长得歪,差点就成歪脖子树了,离江隐房间的窗户倒很近 ,江隐撒开手一跳,就险险的攀住了窗框,很快爬了进去。
他从窗户中探出身来,月色衬得他和陆银霜如出一辙的眉眼朦胧又美好,祁景仰头看着他,忽然就心动的不能自已。
好像自己真成了为爱冲昏了头脑的呆头鹅,在凉风中站一宿,只为见心上人打开窗户的一面。
江隐不知道他在发什么愣,和他对视了一会,才说:“你可以上来了。”
祁景如梦初醒,悸动和羞臊带来的红一起爬上了那张俊美的脸蛋,他掩饰般的揉了下头发:“……哦,好。”
他撸起袖子,蓄势待发的要爬树,谁知江隐却道:“不用。”
他指着后面:“你往后退一退。”
祁景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他,江隐道:“再退。”
祁景又往后退了几步,手腕上突然传来了一股巨大的拉力,他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就像高速列车窗外一样不断倒退,只听“啪”的一声——
他再抬起头,就看到了江隐的脸。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是整个吊在空中的,江隐探出身子,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的手腕上闪着一样的银光。
江隐用力一拽,将他拉了上来,祁景攀着窗户进了屋,越想越有意思:“活学活用啊,江真人。”
江隐道:“这镯子的活动范围缩小了。现在,我们只能在三十米左右的空间内活动,不然就会被拉回去。”
祁景原本还觉得挺美妙,但仔细想一想,要是这段路上有什么墙啊楼啊之类的障碍物,他就直接给人肉拆迁了,头多铁都受不了啊。
祁景欣然道:“那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尽量待在一起吧。”
江隐不置可否,关上了窗。
祁景总觉得他有心事,尤其在看到那老妇人之后:“刚才那卖馄饨的老太太,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江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祁景又道:“这镯子你也见过?”江隐说这对同心镯和其他所有都不一样,明显是熟悉的。
江隐又点头。
祁景看他低着头想事情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觉得他这个样子非常脆弱,好像所有东西都抗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祁景看着他:“和我说说吗?”
江隐好像被他的目光迷惑了,鬼使神差的说:“这镯子……是我师父的。”
祁景压抑住惊讶的表情:“你有师父?什么时候的事?”
江隐道:“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阴界出来了之后。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他……”
他皱起了眉头,忽然说不下去似的,停住了话头。祁景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就算在陆银霜毫不犹豫的把年幼的他丢进鬼门关的时候,江隐仍旧那副刀枪不入,坚若磐石的样子,祁景几乎以为没什么能再撼动他的心了。
可现在,那终年不化坚硬寒冷的冰面上,好像忽然出现了一道极细微的裂缝。
祁景的心随着那道裂缝的出现一跳,好像也蔓延开了蛛网一样细细密密的裂痕,他有种强烈的,不妙的预感。
他一直希望江隐能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活着,但当真有一点苗头的时候,他又害怕了。他怕江隐感受到的不是爱和温暖,而是痛、惧、怖、憎、怨、恨的世间百态,无数造化弄人的生离死别,艰难苦楚。
与其要将诸如陆银霜之类如此伤人的记忆铭心刻骨,还不如麻木一点,什么都不在乎的好。
祁景抬起手,把江隐往后一推,让他坐到了床上。
“睡觉吧。”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
江隐上了床,祁景也躺下了,他们本来是背对着背的,祁景待了一会,翻了个身,往那边挤了挤,轻声道:“今天真冷。”
江隐背对着他,呼吸平稳的起伏。
“刚才都快冻死我了。”
“你说我为了见你一面容易吗?”
铺垫的差不多了,他又往那边凑了凑。
江隐不着痕迹的缩了一下,低声道:“……你要干什么?”
祁景也故意用低沉的气音说话,在黑暗里听起来尤其暧昧,好像他们真要发生什么似的:“你转过来一下。”
他等了一会,江隐真的翻了个身,半阖着眼皮:“说。”
祁景看着他慢慢盖住眼睑的睫毛,在被子下摸索的抓住了他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几乎紧贴着胸口。
江隐的手果然是冰凉的,祁景低声道:“暖和吧。”
江隐并没有动,那只手倒是一点点回温了。祁景再看过去的时候,他竟然已经睡着了,眼下一点青黑。
看来是真的累了。
他笼着那只手,眼皮上下打架,困意袭来,也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他原本以为会再一次梦到李团结和齐流木,但这次,他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
他以魂灵般的姿态飘荡着,像局外人一样看着闹市街巷,磨剪子的,收废品的,卖小吃的长长的叫卖声,回荡在一片旧胶片似的蓝天下。
附近一条街好像都在举行庙会,简陋的小摊满地都是,脸蛋红扑扑的娃娃穿着开裆裤乱跑,手里抓着头都被捏扁了的面人。年轻的妇人追在后面喊:“宝宝,宝宝!等等妈妈,个瓜娃子哦,当心些,要摔到了!”
她忽然被绊了一下。
年轻的妇人往下一看,一个奇怪的小孩坐在路边,脸脏的辨不出五官,一身布衣破破烂烂的,露着手腕脚踝,寒冬腊月的,看着都冷。
她惊呼一声:“哪里来的小叫花子?”
那孩子低着头,哑巴了一样不答。
妇人看着,也生出一点怜悯来,都是爹生娘养的孩子,这样冷的天气还要出来谋生计,便匆匆忙忙的掏出几块钱塞进他怀里,吓唬道:“拿这钱买点吃的,不要坐在这里了,被人撞了怎么办?再不回去,小心冻死你!”
她叮嘱了几句,又急急忙忙追她家的宝宝去了。
那乞丐似的孩子站了起来,拿着那几张纸币看了看,手一松,就轻飘飘的被寒风卷上了天。
祁景在远处,呆呆的看着那孩子的脸,就算灰扑扑的看不清楚,他也绝对不可能认错。
那是年幼时的江隐。
若是江隐也能看到他的梦……
没等他想出什么,年幼的江隐就慢慢往前走去,他逆行在庙会热闹的人群中,矮小瘦弱,与欢乐的人群格格不入,被迎面而来的人厌恶的推搡开。
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冲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江隐感受到了那道视线,两双眼睛一个黑沉一个清亮,稍一对视,就擦肩而过。
人生的际遇多么奇妙,明明都是同样的年纪,就已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江隐的背影远了,小孩还在回头看,扶着他的男人注意到了:“怎么了?”
小孩说:“爸爸,刚才那个哥哥身上……有好多人啊。”
男人愣了一下,回头看,哪里还有江隐的影子?他只当是小孩子胡话,拍拍他的屁股:“别看了,爸爸带你买吃的去!想吃什么……”
他们也走远了。
祁景跟在江隐身后,他不知道这一时期的江隐是不是刚从鬼门关出来,会不会说一点话了,这些世间的声音和情感是否能感受到一点了。
从出生开始就待在那样一个阴暗而与世隔绝的古宅里,他会不会也因为这样巨大的变化而惶恐不安呢?
不管他会不会,祁景已经替他感受到了。
走了一会,江隐忽然停住了脚步,一个木箱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挑着担子的老妇弯腰看着他:“好可怜的伢儿!吃馄饨噻?”
祁景一看,这不正是他们在桂花树下看到的老妇人吗!怪不得江隐说见过她,这明明是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江隐看着她,不说话,眼光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移到木箱上,又移回她的脸上。
然后指了指她。
老妇人笑得更慈祥了:“要的哦?”
她挑起担子,木箱里的热气直往外窜,对江隐道:“来吧,跟婆婆走,婆婆给你煮热腾腾的馄饨吃。”
她走了两步,江隐果然跟了上来,亦步亦趋,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鸭子。
老妇人走啊走,拐了几个弯,慢慢远离了热闹的人群,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里。
越往里走,巷子越狭窄,细细弯弯羊肠一般,搭叠的塑料板挡住了漏水的管道,也遮住了黯淡的天光。
老妇人停下了脚步。
祁景忽然生出一丝非常奇怪的感觉来,这感觉来源与他无数次在危机关头培养出来的直觉,这慈祥和善的妇人怎么看怎么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