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翎道:“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竟然没来过这里。”
他肩上落着一只小雀,他逗着似的啾啾鸣叫了几声,鸟儿就扑棱棱飞了,吴翎摇头:“他们都不说金鸾在哪里,不知是害怕,还是不知道。”
白锦瑟沉思:“金鸾鸟是瑞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时才会出现,现在显然不是这个时候。”
齐流木和李团结说了今天不让他来,鸟兽畏惧他的妖气,就不会出来了。
他想了想,掏出一张符来,在湿润的泥土里埋了,又用树枝蘸着朱砂在外面化了一圈,原来是符中符,阵中阵。
一点微光透出,随后光芒越来越大,逐渐形成人形,白锦瑟惊道:“你做了什么?这是……召唤?”
齐流木道:“我近来看了一本古籍,里面有召唤土地神的记载。”
他说的这般轻巧,好像谁都可以做到,但两人都知道,将一个残破的阵法还原出来是多难的事,不亚于凭空造一个。
光芒淡去,露出柔顺的长发,皎白的脸颊,还有花瓣般嫩红的唇。这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浑身由花瓣做成的衣服,仙子一般的女人。
白锦瑟轻声道:“她是谁?”
女人道:“吾名花姑。”
原来是花妖。
齐流木把同志两个字吞了回去:“……你好,请问你见过金鸾鸟吗?”
花姑迟疑了下:“我见过。但我不能告诉你。金鸾是瑞兽,护佑一方山林平安,我不能出卖他们。”
白锦瑟道:“你既已开了灵智,就应该知道四凶已经重回人间,如果不阻止他们,不仅人类,小妖也无法幸免于难。我们不会伤害金鸾,但只有找到它,我们才能走下一步。”
花姑半晌无言。
她神色挣扎,看了看齐流木,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你能召唤出我,就一定不是恶人。”
“其实大凶之兆早已降临。就在前些日子,梼杌找到了这里,他……”她深吸了口气,颤抖道,“他杀了金鸾族的首领,取走了它颌下明珠。”
吴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金鸾之所以避世,就因为它浑身是宝,其中以颌下明珠最为珍贵,据说有回天之力。
梼杌要取明珠,金鸾一族全力反抗,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齐流木道:“现在这金鸾首领在哪里?”
花姑指了指明镜似的湖面:“金鸾死后,都要葬入湖中。”
她叹了口气:“梼杌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一定会去而复返,取走所有明珠……到现在,你们还能做什么呢。”
齐流木思考片刻,冲她深深一拱手:“多谢。”
花姑摇了摇头,化作花瓣消失在空中,地上的符纸碎也成了灰烬。
祁景猛的一阵眩晕,他睁开眼,又被卷入了另一个场景中。
……有点奇怪。这次的梦格外长,好像不会结束一样。
一盏煤油灯下,齐流木在一心一意的画着符。黄纸散落在榻榻米一般的地上,矮桌白玉瓶,红梅斜出,铺开的墨和握笔露出的清削手腕,一切都分外雅致。
这是又回到了吴翎的庄上。
运笔如流水,只差最后的收尾,齐流木目不转睛,鼻尖都渗出点汗珠,为了这张符,他足足描了两个小时。
忽然,后颈传来一丝搔痒,他笔一抖,气运凝滞,后继无力,最后一笔勾得歪歪扭扭,整张符都作废了。
静默半晌,他将笔放回了笔枕上。
回过头,昏暗灯光下,李团结半躺在他身后,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颈后,背上不紧不慢的画着符。
见齐流木看他,便笑了:“呀,你怎么不继续画了?”
齐流木将黄纸揉作一团:“画废了。”
李团结挑眉:“那你继续。”
齐流木深吸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再提笔的时候,那根手指还在背后不轻不重的撩拨。
他放下笔:“我静不下心。”
李团结笑了:“我还以为你心有菩提明镜,坚若蒲草磐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齐流木不说话了,背对着煤油灯,他的背影显得笔挺而单薄。
李团结支着下巴看了一会,忽然直起身来道:“这样好了,我教你来画。”
齐流木摇头:“你画的符大多剑走偏锋,这张我只求稳。”
“那就依你。”
齐流木半信半疑,但李团结已经将笔蘸好了朱砂,塞进了他手中。
齐流木道:“不是你教我画吗?”
李团结一笑,将他的手握入掌中,执起笔来:“当然。”
他们的身体贴的极近,李团结几乎将他拥入怀中,手指相握,脊背和胸膛若即若离,让人发抖的暖热。
但两人都没有发抖。李团结执着他的手,稳中有准,挥洒自如,画下的线条流畅漂亮,比齐流木自己画还快上许多。
画符不仅要手上功夫,还要吐纳自如,呼吸和着笔画,全神贯注,气韵一脉,才能一气呵成。
他们都没有说话,默契却好像刻在了骨子里。
半边画完,齐流木仔细看了一会:“是我错了。这样画不仅笔势不断,还更加节省时间。”
“但,这里若是这样画的话……”
“哪样?”
齐流木没有说话,笔又动了起来,只是这次是由他来控制了。李团结本不必继续握着他的手,但两人好像都忘了这事,谁也没提。
朱砂透纸,墨迹淋漓,几笔改动,符中又融入了新的阵法,所用空间却不变。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却透出满纸灵气逼人。
李团结垂着眼,他的脸蹭着齐流木泛红的耳边。最后一下勾挑收尾,他淡淡道:“我活了千百年,见过数以万计的人,能入眼者寥寥无几。”
他好像故意贴近了,低低的声音伴随着震颤的胸膛:“……你算一个。”
不知谁的手一颤,笔掉在了桌面,深深的墨点晕开,他们的手仍旧握着,手指交缠,手心炙热。
齐流木躲闪一般扭过了头,突兀道:“……明天,我想要你去保护金鸾一族。梼杌可能会来。”
李团结嗤笑了一声:“怎么,真把我当成你的式神了?”
“求……”
扑通一声。齐流木倒在了地板上,李团结撑在他上方,灯光连带着他脸上的表情一起,晦暗不明,却不像在生气。
“这话我已经听腻了。”
他问:“你就没有其他求我的法子了吗?”
齐流木白净的脸颊上沾着被煤油灯熏出来的黑,看不清透没透出些红。他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又闭了闭眼睛。
李团结好像不耐烦,声音却很轻缓,一只鸟雀也惊动不了。
“……别装死。”
齐流木睁开眼睛,嘴唇颤了颤——
忽然,铛的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嗡嗡声不绝于耳,沉浸在这种氛围里的祁景心脏差点没跳出来,虽然他早就没眼看了。
齐流木猛地直起身来:“有人撞钟?”
李团结差点被他撞脑袋上,满面阴沉的站了起来。
齐流木拉开了门,这是偏向于和式设计的房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口钟,每日都有人敲钟报时,但绝对不是现在。
古有击鼓鸣冤,半夜撞钟,也不是什么好事。
吴翎和白锦瑟很快也到了,几人一起冲向山坡,李团结跟着去了,他走的不快,却没被落下。
山坡上的亭中,有个佝偻人影扛着木头,一下一下撞着那口钟,满山钟鼓轰鸣,惊飞了沉睡中的鸟雀。
吴翎一看,便惊疑道:“神婆?”
白锦瑟:“神婆是……”
吴翎道:“她是我爷爷辈的人了,与我家先祖是好友,一直住在这里,近些年年事渐长,便不大清醒了。据说年轻时,比占卜师还厉害,有预知未来,通古博今的能耐,所以大家都叫她神婆。”
神婆停止了撞钟,气喘吁吁的坐在了地上。
几人迎上去,齐流木这才看清她一身怪异打扮,像少数民族的服饰,处处都有纹饰和羽毛。
神婆抬起苍老的脸来,疯疯癫癫,嘟嘟囔囔:“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
齐流木道:“阿婆,哪里错了?”
神婆眼眶赤红,恨不得捶胸顿足,指着他们道:“一错寻瑞兽,二错改运道,三错借明珠,四错逆天命,五错乱敌友……你们无可救药了啊!”
白锦瑟脑子里乱的一锅粥:“阿婆,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该救金鸾?”
神婆道:“老婆子只看到了你们要逆天命行事,世间万物的运道自有定数,互为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们救了一个金鸾,便改变了此间因果……”她猛的指向齐流木,“你要完!他要完!金鸾一族要完,我们吴家也要完!”
手指挨着指过去,竟是一个也没有落下。
吴翎难以理解:“阿婆,我们是为天请命,为芸芸众生行事,怎么会违逆天命呢?果真如此,罗盘也不会指引他们到这里了。”
神婆怔怔的看着他们,愣了半晌,才嘶哑道:“是了……是了……所谓天命,不可改也!”
说完,她忽然僵住了,直愣愣的向后倒去,竟是就这样咽气了。
几人围着横死的神婆,心里都复杂难言,只有李团结局外人般看着,那些可怕的预言仿佛一点也没有入他的耳。
白锦瑟抿了抿唇:“不管她看到了什么,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未来,都说人定胜天,我们明明在做好事,我不相信一切都是错的。”
吴翎紧紧皱着眉头,他的表情很沉重。因果纠缠,阴差阳错,又怎是一句多行善事就能解决的。
他看向齐流木:“你准备怎么办?”
齐流木将将神婆瞪的大大的眼睛合上了,他的话很简单,似乎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尽人事,以待天命。”
第204章 第二百零四夜
祁景继续旋转,他又到了另一个地方,四处都是深蓝汪洋,水倒灌入口鼻,一串气泡咕噜噜涌向水面,却不是出于他自己。
齐流木在向下沉。
水底仿佛深蓝色的冰川,湖心是黑漆漆的深渊。齐流木屏着呼吸,不断向下,忽然天光大盛,豁然开朗。
湖底有一具白惨惨的尸骸,很大,半边埋在泥沙里,看形状是只鸟。
祁景立刻明白了,这是那只葬在湖中的金鸾首领。
他不知道齐流木要干什么,只见他游到了尸骸旁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球形物体,花纹精美,镂空雕饰,被一条细细的银链拴在身上。祁景见过这种东西,这叫被中香炉,是古时用来装香料熏被褥的球形香炉。
炉体中一般会装上香料,齐流木这个却空空如也。
打开后,周围的水有轻微的波动,祁景原先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这波动越来越大,水流仿若实体,激烈的冲撞中凝实,竟是一只金鸾鸟的形状。
水形的金鸾无声长啼了片刻,便一头扎进了尸骸中。
湖底地动山摇,齐流木被冲走了,祁景也被迷了眼,只觉得整湖水都在往上升,好像就要被一个巨大的汲水机器抽干。
终于,他浮出了水面,齐流木抱着一段浮木,呆呆的盯着一个方向,祁景看过去,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夺目,不可逼视。
金鸾复活了。
重获新生的金鸾冲出睡眠,振翅间带起无数水花,漫天细雨,那一片片羽毛经过洗礼更加光彩夺目,恰如日出乌云,霞光映天,瑰丽之色,难以言表。
水雾在空中形成了一道七彩织锦,横贯长空,那种景象,连最美的丹青水彩也描绘不出。
祁景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生物,只能感叹造物钟灵秀,天地有神功。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阵野兽的嘶吼,响彻天地间,回声不断。祁景猛的从金鸾带给他的惊艳中回过神来,就见远处山头上,一只黑金花纹的野兽与一只长毛獠牙的野兽滚做一团,十人合抱的古树一个翻身就被压断,茂密的山林转眼间滚石飞沙,不见天日,所过之处,山体被推土机推过一般成了峭壁悬崖。
祁景认出那黑金皮毛的是穷奇,另一个,一定就是梼杌了。
忽然,梼杌一昂首,跑跳之间如踏空而行,跃上了云端,穷奇磨了磨牙,展开了漆黑的羽翼,直追上去。
两只凶兽从以最原始的方式互相撕咬,血肉横飞,躲藏在树林中的金鸾族都被惊得飞上了天,一群美丽的鸟儿呆呆的看着两只凶兽打得不可开交,从云端打到地下,直搅的日月无光,天地失色。
直到金鸾首领复活,他们才若有所觉,纷纷飞来湖边,抖羽梳颈,齐声啼鸣,那声音婉转悠扬,如奏仙乐。
一时间,山头上这半边天紫气东来,祥云瑞彩,另外半边风急雨骤,杀气腾腾,形成了一副极为诡异的景象。
湖中,金鸾将齐流木叼出了水,轻柔的放在了地上。
齐流木浑身湿淋淋的,在初春的天气里冷的发抖,但金鸾引长颈靠近,又好像融融暖阳,熨帖极了。
这瑞兽丹翎鹤冠,凤眸纯净,尖利害长喙下一颗明珠,竟比全身的羽毛加起来都夺目。它用硕大头颅蹭了蹭齐流木,示意他伸手。
齐流木伸出手,就见一颗明珠坠入掌心。
金鸾把颌下明珠给了他。
他正震惊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就见那金鸾首领清啸一声,乘风而起,所有金鸾纷纷跟上,像一道霞光飘向天际。
齐流木只得收好明珠,再看山头,战事稍歇。梼杌身受重伤,见已追不上金鸾群,便不再恋战,撕咬几下,草草收兵了。
穷奇踏云逐月,也隐匿在云层中。
画面到这里,祁景又感到了熟悉的晕眩,各色画面万花筒一样冒了出来,浑身是血的李团结,齐流木担忧的眼神,吴翎惊怒交加,大吼道:“他可是凶兽!”
还有平静如水的湖面,两人并肩而立。
齐流木道:“虽然对上那怪鱼时就想过它肚子里的东西不简单,但世上竟真有此等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器,还是让我有点不安。”
李团结道:“法器如何,还看用的人。邪物为圣人用亦正,宝物为奸人用亦邪。”
“若是我,现今妖兽如此少,我便用这小香炉一一复活,使其为我所用。驱妖兽为仆役,指鬼神为军,得偿所愿,还不是早晚的事。”
祁景好像突然明白了,那个宝物,那个从怪鱼腹中剖出的小香炉,就是……
齐流木纠正道:“是摩罗。”
他指着刻在香炉下的一行梵文小字,李团结并不在意。齐流木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道:“神婆所说的错中,就有一样是取明珠。可这明珠并不为我所取,而是为金鸾所赠,又该怎么解释?”
李团结道:“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的话你也信?”
齐流木没有回答,他盯着明珠出神。
李团结啧了一声:“你若不安心,就扔了它。”
齐流木惊讶道:“就这么扔了?”
“那疯婆子所说因果纠缠,一环扣一环,若是扔了明珠,这一段因果变了,就不会发生她之后看到的事情。”
见齐流木还在犹豫,他忽然一笑:“你不是舍不得吧?”
齐流木摇头:“只是它实在珍贵。”
李团结挑眉道:“都说金鸾的颌下明珠有回天之力,不过,你是想要长生不老,还是不死之身?是想要滔天运势,还是富可敌国?是想要学富五车,还是如花美眷?”
齐流木摇头。
李团结道:“自然如此,你有我就够了。这些哪一样我不能做到?花里胡哨的东西,扔了也罢。”
齐流木看看他,又看看明珠,走了几步,站在悬崖峭壁边。
微风拂面,他手一扬,只见蓝天下一道流光闪过,扑通一声,明珠掉进了湖中。
为世人所觊觎的宝物,就这样被他轻易的扔掉了,回到了它本该在的地方。
画面再次扭曲,祁景看着看着,头越来越重,耳边好像又有谁在说话,但这次他已经不想再看了。
……梦一个接一个做,为什么他还不醒?
他不应该在六十年前的回忆里,他应该在江家祠堂,在堆满了祭品的化胎上,在烟雾缭绕的池底,在活死人堆里,他要去找江隐……
为什么还不醒?
为什么还不醒?
越是急,就越是出不来。无数记忆纷纷杂杂,祁景感到了一种深刻的疲惫,好像饱经沧桑的老人,好像一个人经历了几辈子的悲欢离合。
祁景心想,他不仅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帅气,还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经历。
但是,一切忽然开始上升,有什么托着他浮出了水面。
灌入口鼻的水,烟味浓重的,冰冷的空气,还有环在腰间的手臂,让人有了实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