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族长是原先郑长老的孙子,今年才二十,很是年轻,唤作长老不符礼制,故改称族长。其心地还算不错,虽继承祖父的衣钵,却好像有些排斥做那些勾当,无奈郑氏宗亲庞大,这百年来的肮脏事哪是说停就能停的?光他一人也无法阻止人们的劣根性。「观察一下他招待的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傻小子吧。」
明明外人来怜瑶族,往往都是一去不复返,却仍有人愿意前来冒险,后来柳奴在那些外来者口中探下虚实,这才知道,原来怜瑶已被外界吹捧得十足高,种有毒性至强的黯焚花也不是焦点,而是那是神仙的居住地。只要抵达怜瑶,获得机缘,便能成仙逍遥。一去不复返的人们也满足了外界的猜想,以为他们定是成仙了,才会再也没人看见他们回来。
这吸引力可比黯焚花还厉害,这不,这几年来外来客简直前仆后继,纵是雨革月特意设下结界,都还是有人在无意中闯进来。
当然,闯进来的还是普通人,结界之所以不管用,那是无一从中作梗的结果。
「让那些人进来怜瑶,你在想什么?」雨革月知道无一很喜欢待在禁地的洞穴那儿,在柳渊被刺死的地方徘徊。情况许可的时候,革月会去找无一聊聊,而他也曾经质问无一让人突破他结界的做法。
「总要等待一个可以改变现状的人进来。」无一对此回答着。「整个怜瑶已没有清醒的人,要想改变,就必须靠外头的人,所以我刻意减弱你的结界,只有有缘者才能进来。」说着说着,无一还略带趣味道:「难道你就不希望那些外来者中,有昂的身影?」
雨革月在这十年中,似乎因为被封住七情六欲,连带得连思念都逐年锐减,对昂,他是有念想的,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能好好的过日子,未来娶个好姑娘家结婚生子,却不希望还能再见面。
他宁可对方离自己、离这片土地远远的,越远越好,莫要再有牵扯。
「他不出现,才是好事。」雨革月说着,声音格外冷漠。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吗?」无一似乎不信雨革月的话,他看着洞穴,看着他们五个人相依为命三个月的庇护所,眼里满是怀念,却更多的是惆怅。「如果,改变需要的是痛苦以及牺牲,那么,何乐而不为?」
是啊,何乐而不为呢?
「主人。」
雨革月还在自己的思绪中,但柳渊的叫唤声却让他回了神。「有事?」
柳渊刚进屋就看到柳奴在替雨革月倒茶,似乎正准备吃茶点,他刻意放轻自己的动作,深怕惊扰了雨革月的兴致。「是这样的,族长那边说,有外来的客人想要见您。」
「见我?」雨革月倒是来了兴致,这些年来除了族人外,他一次也没看过那些外来客,今日被指名见面,想必来者不是单纯想要见见活神仙的吧。
「一般来说,主人是谢绝会客的。」柳奴刻意忽略雨革月那发亮的双眼,她道:「族长没有回绝?」
「族长说了,一切交由主人决定。」
「这个族长,跟那长老比起来还真是不一样。」重生的柳奴还是一样冰雪聪明,她感觉得出现任族长对雨革月的特别。之前的郑长老礼遇雨革月,却流于表面功夫,善于观察的人都能看出,那并非发自内心的敬畏,而现在这个族长,对雨革月友好善待,说是尊敬,其中更多的是讨好。「我看这个族长,是对我们主人动了心。」
「贫嘴。」雨革月认为柳奴说得也算有根据,可他早就被封了七情六欲,对那些情啊爱的已没兴趣,更何况,他对郑氏一族没有好感,就算族长再好,他也过不了心里的坎。「柳渊,我愿意见那客人,你要族长带他过来吧。」
「是。」柳渊接到命令,便愉快地执行去了,反倒是柳奴皱起眉头,轻声道:「主人不怕其中有诈?」
「我已一无所有,还怕失去吗?」
柳奴担忧的看向雨革月。
她知道雨革月对自己和柳渊一直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情感,他是喜欢他俩的,但却好像在透过他们怀想另外两个人。
他在想着谁?那些人至今又在何处?
「主人,您还有我和柳渊。」你不是一个人,我们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似乎没想到柳奴会这样对自己说话,雨革月愣了下,想起十年前,那个备受疼爱的柳奴,天真底下不自觉的聪慧,他不由得勾起嘴角。「我知道。」
「那您──」
「在那之前,还是先改掉敬语吧。」伸手轻摸柳奴的头,雨革月真的不后悔十年前答应无一成为人柱,要不是这样,他不会再看到柳渊柳奴,也无法顺利长大……失去与牺牲,换来现在的安稳及平淡,也算值了。
柳渊又进来屋里,他道:「主人,客人就在外头,喊他进来吗?」
「请他进来吧。」雨革月站起身来,他虽然久未见外人,但该有的礼数还是知道的,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刻意摆出高姿态。
「请进。」柳渊回头对外头的人说道。雨革月微低着头,他率先看到对方的双脚,而后缓缓把视线往上移,那是张熟悉的面孔。
十年前,当雨革月看到昂的时候,就觉得这样长相的人,以后长开了,定是俊俏得不行,多少姑娘家都会因为他那张俊脸而红了面颊。
十年,他十年未见昂,可这段日子,他常常在夜晚时想像他的长相。他该有双疏离却不真的冷漠的双眼,该有个好看的脸庞,还有适合亲吻的双唇。眉毛是浓密的黑色,带着刚气,却不让人觉得煞气,刚中带柔……他和自己想像中一个模样。
所以他很快认出了他。
雨革月觉得自己应该是激动万分的,可是这种情感在满溢之前就莫名的被抽离。七情六欲被封住大概就是这样?好像要失去理智,却又很快恢复正常,似乎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失常。
「幸会。」主动伸出手来,雨革月勾起嘴角。
昂看着那双主动朝自己伸出的手,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又很快地压了下去。「久仰大名,我是昂。」
昂?他还是叫这名字?雨革月脑中闪过疑惑,却面不改色。
而昂看着雨革月,看着他那冷漠淡然的脸,握着的手悄悄加重了力气。
我终于……又再见到你了。
(过去篇)第38章 谁在逃避
十年前,昂再度醒过来时,人已经不在怜瑶族。一开始,他对自己的身世是没有印象的,只要去回想,头就会不要命地疼起来。后来他被富贵人家收养,日子过得平步青云,但他却总是觉得心头空虚,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有时候在梦里,他会梦见一场杀戮,实际是什么样的内容,他总是醒来就忘,但他还记得梦境中的自己拚上性命也想守护一个人,那人在自己怀中颤抖哭泣,使人好生怜惜,可他……他为什么不在那人身边呢?
心头的空虚,是否正是因为自己不在他身边?
昂曾经想过要去找答案,找到那个人,但他毫无头绪。直到三年前他因缘际会认识了个师父,那人说他被刻意窜改了命运,他不属于这凡间。
「那我属于哪里?」昂不解,他有记忆以来,自己就在这环境长大,现在却有人说他不属于这里,虽然惊讶,却似乎很快就能接受……仿佛潜意识里,他也知道这里不是他的归属。
「高山上。」那师父知道天机不可泄漏,可他看着昂,却觉得要是不点醒他一些事情,反而会害了他,便道:「你来自传说中遥远的神仙一族。」
「神仙一族……」昂低语着,他知道文献记载中有好几次提过那个族群,可是他没想到竟会是真实存在。「那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为什么离开了故乡,自己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如果你想记起事情,就跟着我吧。」师父见昂也有学习法术的天分,便决定收他为徒。
自那后,昂舍弃了养父母给他起的名字,一点一点想起记忆后,便重新找回他的名字。记忆怎么回来的?是师父逆天而行,强行给他寻回来的。为了这个,师父在倾囊相授他的法术后,便渡劫去了。昂在原地等了半年,却再也等不到师父。昂跪地朝师父当初离去的方向磕头三拜,也算了却这场师徒之缘,尔后,他便踏上回乡之路,在十年后的今天,重回怜瑶。
两人的再遇见,没有想像中的激动,没有如预期的涕泪交替,只有淡然与疏离。
他已经忘记了吗?
两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却谁也没有露出破绽,他们装作陌生人,装作初次见面,却在紧握的双手中,感觉出一丝丝的不舍。
柳渊率先察觉出不对劲,他发现昂直直盯着雨革月,他皱起眉来,轻咳出声。
昂回过神,知道自己不能过于张扬,他虽然回来怜瑶了,却不代表这地方欢迎他。现下他是以外来者的身分暂住,就应该要有该有的样子。松开手,昂笑道:「久闻怜瑶活神仙,现下能一观尊容,真是得偿宿愿。」还是记忆中漂亮的样子,只是变得更加仙气,更不食人间烟火了。
看起来遥不可及,谁会知道,这人曾经依赖着自己。想起雨革月小的时候的模样,昂的双眼闪过一丝柔情,但他又想到,现在的雨革月眉宇间带着愁绪,怕是这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没有能交心的人说话,也没有人能和他一起承担风雨,他的苦,有谁能知道?感到心在疼,昂只敢在心底喊着:我回来了,之后由我陪你度过。
很快地打量昂一番,雨革月觉得名字应该只是巧合,若是没有失去记忆,昂早该冒冒失失地跑回来,而不是在这样的场合重逢,可是雨革月忘记了,十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心性,更何况他们认识的时候,两人不过只是个小孩子。
「过奖了。」雨革月收回手,他道:「怜瑶活神仙,不过俗名。」纵有法力护体,却也离不开这土地,他注定要在这香消玉殒。「不知客人怎么会不远千里而来?」
看着雨革月,像是要看见他的灵魂,昂轻声说道:「我想确认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雨革月被昂挑起了兴趣。
「关于怜瑶族,关于神仙。」昂轻轻勾起嘴角,他表现得像是一个研究仙族已久的人。「我迫不及待想要确认一下,神仙一族的真面目。」
「也许知道更多,你只会更加失望。」会发现,原来所谓的神仙也是有着肮脏的心思。事实上,他们这些人根本没个有资格称为仙。
「喔?」昂似乎觉得雨革月话中有话,他道:「包含我对你的想法?」
「放肆!」柳渊很不喜欢有谁去说雨革月的闲话,也不喜欢别人去议论他,他挡在雨革月和昂之间,双目满是怒火。「主人的事情,又岂容你去多想?」
柳奴在旁看柳渊又冲动行事了,她虽然感叹柳渊的不懂事,却没有出面阻止,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这个叫昂的年轻人,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她说不上来那是怎么样的感觉,但,就像十年前,她和柳渊被赋予新生时,第一眼看到雨革月时的一样。
没有更早之前的记忆,却隐隐约约觉得这人可以信任。
这个昂,到底是谁?
轻轻拉了拉柳渊的衣袖,雨革月知道柳渊是护主心切。「不可无礼。」
「可是──」
「退下吧。」雨革月轻闭上眼,好像非常疲倦。「我乏了。」
柳渊永远把雨革月的事情摆第一,他一听雨革月累了,马上软了气势。「主人赶紧休息吧,客人由我和柳奴招待。」说完,马上对昂说道:「刚刚有失礼之处,还请原谅。」
「没事。」昂认得出柳奴和柳渊,他虽然假装不认识,却不知道这两个应该死亡的人怎么还会存在。
难道,这就是雨革月忘记自己的原因?昂面无表情,心中却有着各种心思。如果柳奴柳渊都还在,那无一呢?他是最精明的人,怎么进到怜瑶后,一直不见他的踪影?
「公子,这边请。」柳奴见昂不知神游到哪去了,便率先把房门打开,站在门口出声道:「我们主人该歇息了。」
昂对雨革月露出抱歉的微笑。「是我打扰了。」怜瑶的活神仙见也见过了,也说过话了,昂也没有其他理由多待着,他想着来日方长,定还有机会去打探这十年间发生的事情,便从容地和柳奴走了。
见多余的人走了,柳渊有些担心地看向雨革月。他知道他刚刚那句乏了,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但就算只有一半的不舒服,那也是不舒服,柳渊不得不重视。「主人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快?」
「我只是累了。」这些日子,随着成长,精神也越来越容易疲倦,雨革月不知道这是不是成为人柱的缺点,但他也很清楚,自己这样下去,来日也不长了。「你先下去吧,我先睡会。」
柳渊纵使担心,却也不敢多作干涉,他扶雨革月躺到床上后,就默默离开了。
寂静的房间应当只会有一人的呼吸声,然而雨革月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视线,以及若有似无的呼吸。「原来你还会有主动找我的一天啊。」雨革月轻轻睁开双眼,他看着眼前俯身而视自己的无一,语气不慌不忙,像是早料到对方的出现。
「昂出现了,你高兴吗?」无一皮笑肉不笑的,他对雨革月算是好的,但这十年间,害雨革月最深的,却也偏偏是他。若非他的主意,雨革月也不会成为人柱,甚至在十年间不断消磨自己的精神与生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唤醒他失去的那些记忆。」
「记忆不过是已经成为历史的过去,想起来又如何?我不会靠着过去而活。」雨革月知道自己不能沉浸过去,如果深陷其中,他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你倒是会想。」无一仿佛想起什么,他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但是像我这种非人类的存在,就必须倚靠过去的记忆来支撑着存在的意义。」
「你──」难得听无一自己提到他不愿多提的过去,雨革月显然来了兴趣,但他还没多问,无一就结束了话题。
「你好好休息吧。我出现在这里,不过是想看看昂这小子,是不是还跟十年前一样,肯为了你挺身而出。」
「他没了记忆,你别对他做什么。」雨革月皱眉。「好歹他是我们五人的大哥,看在过去的情谊,你就别耍什么花样了。」
「你还信那五人的家家酒?」无一闻言,噗哧一笑。「柳渊与柳奴已是再造之驱,就算极为相似,也已经不是当初的四弟五妹。你成为人柱,用自由换取他人平安,你自然还是原来的三弟,但我跟昂还会一样吗?我实际的年龄比你们大上不少,甚至不能称为人。昂虽然还在,却已没了当年记忆。你说,这样支离破碎的五人,还能说是手足吗?」哪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当年那个神迹……那个郑氏神迹,不也就那样在他眼前没了吗?
无一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狂乱,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道:「你要还敬我是二哥,就好好守本份。时候到了,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这种生活会有终点吗?在牺牲的前提下才得到的安逸,不是本身就使人惴惴不安吗?
无一不等雨革月多说什么,就先行离开了,只剩下雨革月躺在床上,痴痴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道:「说什么支离破碎,可最希望大家都还是原先样子的人,不就是你吗?」
如果不是的话,你不会选择让我活下。
因为我活下了,所以我重生了柳渊和柳奴,并且让昂活了下来。你期待的不就是这样的局面吗?
大家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虽不复当年,却至少都还在。真正不愿面对现实的,一直都是你啊。
你在逃避什么呢?
(过去篇)第39章 无一执念
见过雨革月后,无一就回到那个柳渊被杀死的洞穴前。他喜欢在这里呆坐着──仿佛自己不曾存在过。
听闻有些境界厉害的人,甚至可以在这样的过程中达到「坐忘」的阶段,在自然中忘去自我,在这世界中不再有「我」的意识。
我从何而来?
有的时候无一也会这样问着自己。他有意识,却是作为一个孤独的神存在,他是怜瑶族人深厚的信仰所构成的神,虽然被称为神,却跟实际上的神仙不一样,他没有同伴,拥有不知何处得来的力量,却注定只能寂寞。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发现族人的信仰逐渐走火入魔,不,应该说,是对成仙这件事情走火入魔。竟然妄想从活祭品献祭中寻找长生不老,最后位列仙班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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