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在近了秦淮身的一刹那被秦淮踹翻的。韩易并没能碰到秦淮,却也作为一个有力掣肘,给谢隐争取到了一个主动权。
谢隐猛地侧身,挣脱秦淮的束缚,同样是抬手肘相击,却并未施全力,只同样牢牢将秦淮桎梏在对面的墙上。
秦淮重心不稳,几乎是摔在墙上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左脚,避免自己踩到地上的一个玩偶。
这让秦淮失去了反击的时机,但这小心的举动还是落在了谢隐的眼里,也让谢隐停止了攻击。
谢隐小心翼翼撤力,全身防御状态向后挪了半步。秦淮也会意对方的好意,只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很显然,怒火仍在,但理智也回来了。
就在双方都心照不宣地决定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时候,谢隐裤袋里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卢晓明的信息:
头儿,搞错了。秦淮确实有个弟弟,但已经死亡很多年,销户了,所以刚才没查到。
恰在此时,眼前的秦淮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呼吸看起来十分困难。他艰难地伸手指向桌子上的一个小瓶子。
谢隐明白了,秦淮有哮喘。
韩易一边给谢隐受伤的胳膊上药,一边用余光观察着两位大佬的脸色。一脑门子的问号,却大气不敢出一声。
谢隐心虚,伤口用碘伏消毒之后就打算草草了事。
“行了行了,你去帮秦老师看看伤着没有。”
韩易腹诽:脑子被打傻了吧?刚才被踹一脚的人是我!你不关心我还胳膊肘往外拐!你这个负心汉!
嘴上却说:“好嘞,头儿。”
当代打工人的悲哀啊!
秦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受伤。方才因为过分激动而哮喘病发作,在谢隐的一番操作下,已然无恙。之后就是三人冗长而尴尬的沉默,最终还是秦淮先开了口。
秦淮有个弟弟,叫秦穆,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17了。绝大多数孩子的出生,都应该伴随着父母对于美好生活的期冀,一同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但很显然,秦穆不是。
秦淮的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在他不记事时继母便进了家门,二人相处也算融洽,他从心底也承认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了。
然而父亲和继母双双都是事业咖,在工作的忙碌和外界的干扰下,感情越来越淡,已然成为心不相交的邻人。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出现,甚至秦淮的父亲一直怀疑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关系。所以在秦穆出生以后,父母就又各自忙起了各自的事业。
把这个孩子,扔给了17岁的大儿子秦淮和家中的两个保姆。
秦穆很依赖秦淮,同样,秦淮也宠溺着秦穆。然而不知为什么,秦穆在他十岁生日那天,悄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就像他从来都没来过一样,就像是秦淮的一个幻觉一样。
警方几经调查,秦淮辗转多地,仍旧没能找到秦穆的下落。
就在秦穆失踪的第三年,秦淮的父亲和继母向人民法院申请宣告秦穆死亡。
这对法定监护人利落地办完了销户手续,然后又去办理了离婚手续。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秦穆这个人,秦淮也彻底没有家了。
谢隐难掩愧色,即便再好面子,可还是连连道了两次歉。他想解释一下自己这么做的初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医生,不知道秦淮如今的种种诡异举动是单纯的缅怀亲人,还是创伤后多巴胺分泌的异常——精神分裂症导致的幻视现象。但无论如何,把一个失去亲人的受害者认作诱拐儿童的嫌疑犯,这是他的失误,也太残忍了。
这顿饭是肯定吃不成了,道歉的话再说一遍也毫无益处。他干巴巴地张了两次嘴,才鼓起勇气指着破坏的房门说道:“那个······门的钱和饭钱,我来付。”
说完这句话,谢隐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他生怕此刻盛怒之下的秦淮会说出“谁要你的臭钱”的气话。
当然,如果对方说了,他也得受着。
可没想到,秦淮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好,你转我微信吧。”
“啊?”谢隐错愕。
“有问题么?”
“没问题没问题。”谢隐赶忙扫了对方的二维码。
微信名字就叫秦淮,头像一张黑色的图片,上面什么图案都没有。
就在谢隐二人决定离开的时候,秦淮叫住了他们。此刻的秦淮已然没有方才盛怒下的狰狞,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君子气度,声线也柔和了下来。
“谢警官,我知道你们此行来的目的。作为报案人,我和我的学生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如果你们此行只是例行公事,那么就且当我接下来的话没有说过。但如果我真的被列为你们的重点调查对象,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我不可能是凶手。”
聊回到案子,谢隐的神色也恢复了刑警支队副队长的一贯冷峻:“秦老师,刚才的事万分抱歉,但一码归一码,我不能因为对你心存愧疚,就把你的嫌疑排除掉。”
对方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水:“我说了,我不可能是凶手。”
“为什么?”
“因为这种焚尸伪造成意外的作案手法太蠢了,既抹不掉dna,又很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
谢隐点点头:“或许,您有更高明的方法。但只要是犯罪,就不存在高明一说。秦老师,我希望您不是凶手,这样我就可以再次来负荆请罪了。不过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抹掉你的嫌疑。我还有个问题需要你回答,大学城位于A城北方,案发地点位于你们观景地点的南侧。拍完照画完画,你们为什么要往南走呢?”
韩易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问询过程中遗漏了这么重要的信息点,不禁暗暗惭愧。头儿虽然脾气冲爱惹事,但办案上还真是靠谱。
秦淮坦荡回答:“南边有加油站,谢警官有疑问,可以去查。”
谢隐薄唇紧闭,没有回答。他需要进一步求证,而是不当场下结论。很显然,他的疑虑仍在。对于这个身上透着种种怪异的大学教师,谢隐充满了好奇和困惑。
似乎只要不涉及他的弟弟,秦淮的理智很难被任何人的言语轻易撼动。他见谢隐坚持如此,也没有太过执着,只继续说道:“好吧谢警官。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此刻一筹莫展,不妨试着去想想,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那里,又为什么是那辆车。”
谢隐没有说话,他转头离开秦淮家。他隐约记得,那天最后一瞥,无意间落在了沙发上那副山村日出的油画上。
一轮红日在朦胧与混沌之中努力挣脱着。黑暗仍在,可它,终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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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警队,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谢隐看着卢晓明熬出的黑眼圈,最终没忍心骂他。
哪怕他自己因为他的错误消息在秦淮家丢人丢大发了。
卢晓明只见谢隐阴沉着脸,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又不敢当面去问谢隐,只得偷偷把韩易拽到了一边,低声耳语,“头儿生气了么?”
韩易所掌握的所有信息量还停留在“卢晓明给头儿发裸/照”的阶段,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卢晓明一番,咂么了两下,说:“这事放谁身上,谁不生气啊?”
韩易继续问:“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卢晓明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我当然是认真的。”
韩易拍了拍卢晓明的肩膀,一副“好自为之”的表情,叹了口气,离开了。
谢隐召集相关探组召开案情分析会,会议之前,卢晓明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发呆,魂不守舍的。韩易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禁感叹,为情所困的人,太难了。
想到这,韩易也不知道哪升腾起一份孤勇来,竟然非常义气地决定帮卢晓明把他暗恋头儿的这个秘密保守下去。
对于韩易这份错位八卦毫不知情的另外一位当事人,谢隐,正在认认真真听荆哲的汇报。
“谢队,我们拿到局长签字之后,第一时间去调查了李凤臣父女二人的资金往来。李凤臣个人资金往来量极小,除合理日常开销外,并没有大额资金汇出。尤其是您交代重点调查李凤臣与报案人三人是否有资金往来。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李凤臣与三人并无关系。”
谢隐决定抛开秦淮三人不谈,说回李凤臣:“没有购买大额商品的记录么?那那两保时捷呢?”
“房产、车辆都走的凤鸣集团账务,用以抵扣进项税,暂没有发现异常。但毕竟凤鸣集团体量大,如果想要毫无遗漏地调查李凤臣的资金往来状况,建议引进专业人员对凤鸣集团账目进行清点。”
谢隐摇摇头,这个工作量巨大,且毫无意义。如果李凤臣真的把雇凶杀人的资金走的公司账目,就一定有能力把账做得毫无痕迹。
而且多年的从业经验让谢隐有一种不能与人言的预感,他觉得这件事一定和李莘有关系。哪怕涉及李凤臣,也一定由李莘而起。李凤臣欲盖弥彰的掩饰,明显是为了将女儿李莘从这个案子中择出去。
荆哲继续汇报:“至于李莘,她的银行流水就更是简单。湖岸中学使用一卡通,她每个月从银行网点提取一定数额的现金存入一卡通。银行账面上除了取款,剩下的都是几十上百块钱的外卖转账了。”
谢隐:“银行卡上的现金来源呢?”
李莘:“凤鸣集团定期汇入。”
谢隐接过那张李莘近两年的银行流水单,仔细看了起来。
去年1月份开始,凤鸣集团每个月会给李莘汇入15万元。李莘每个月1日在学校附近的银行网点提款5万元,剩余10万元,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了去年11月份。
生活在湖岸中学这样的贵族学校,一个月5万元的生活费不能说少,也不能说多。在这十个月里,李莘在用钱这方面还算得上节制,至少没有老子给多少就花多少,也算富二代中难得的“节俭”了。
可是从去年12月份开始,这种规律的提款节奏被打破了。12月1日,李莘提款5万元,与往月没什么不同。可到了当月23日,她又在学校的ATM机上提了2万元。
很显然,这5万元不够花了。
今年1月1日,直接提款10万元。谢隐在这行后面画了一个红色的问号。
为什么这两个月开始,李莘的生活成本明显增加?
2月1日,提款10万。
3月1日,提款10万。
4月1日,提款10万。
谢隐的目光落在了流水单的最后一行,日期停留在了4月1日。
他抬头问荆哲:“没了?”
荆哲点头:“没了。”
谢隐又在这一行后面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从5月份开始,李莘就没再提过钱?
一连串的疑问困扰着谢隐。他知道,荆哲看懂了他的心思,索性没有说话,只下颌微扬,示意荆哲继续。
“1月到4月,李莘每个月多提取5万元,共计20万元。按照现在的物价,几乎很少有人愿意为了20万元杀人。当然,走投无路急需用钱的人另当别论。”
谢隐沉吟片刻,点头:“李莘对于银行卡上的钱是有支配权的,如果真的想雇佣杀人,没必要每个月攒5万元。如果是为了将这笔钱分摊出来应付警察的调查,她不会在5月份开始停止取钱,这样更可疑。所以,去年12月和今年5月,李莘一定遇到了什么状况,而这个状况,很可能就和这个案子有关。”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明天亲自去问李莘了。
荆哲汇报完,谢隐看向卢晓明。卢晓明仍旧为给头儿发送错误情报而懊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轮到自己汇报了。
一旁的韩易用胳膊肘怼了卢晓明一下,心中又感叹,陷入情网真可怕,真能让人失魂落魄。
卢晓明一激灵,才意识到到自己汇报了。好在一回到工作状态,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头儿,我们这组去调查了全市近三年来到医院就诊的白化病患者,共计2600人。除去其中1432名女性,460人已经确认死亡并有正规死亡证明,符合被害者身高170,年龄37岁左右的患者只有7人。我们组分头联系上了这7个人,并确认这7人现均活着,而且没有失踪。”
也就是说,通过本市白化病患者排查,并没有为寻找尸源提供有效的信息。
卢晓明征求谢隐的意见:“头儿,要不要给其他地市发协查通告,扩大排查范围?”
很显然,这一条更是行不通。全国白化病患者现有7万人左右,这还是官方掌控的数据。这个工作量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
尽管谢隐已经猜到了答案,但他还是想确定一下:“李凤臣父女二人的人际关系网中,是否有白化病患者?”
卢晓明:“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李凤臣家族并没有白化病患者,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们父女二人的同事、同学、客户、朋友中有白化病患者。当然,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还十分有限,如果有必要,还需进一步查证。”
一时间,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谢隐用中性笔的一端抵着下唇,他安静地思考着,而队里的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指示。
目前,除了找到了车源,和对李莘的诸多怀疑之外。这个案子几乎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来。尽管办案多年,谢隐经常说“排除一切不可能,才能发现可能”,可他比谁都知道,每一条路都堵死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煎熬有多折磨人。
前路渺茫,气氛压抑。就在所有人都觉得领导会催促他们继续寻找线索的时候,谢隐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都回家睡觉吧,谁也别加班了。”
他低着头,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手头的资料。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离开了会场。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过分的表情和神色。可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他们的领导收起了往常的嬉皮笑脸,那就说明,他的压力就要爆棚了。
已然入夜,尽管正值盛夏,也没有了白日里的闷热与烦躁。
谢隐索性关了空调,将车窗打开。路两旁的点点光晕在疾驰中向后退去,带着一丝清凉的晚风吹进车里,吹走了一身的疲惫与躁郁。
谢隐决定,回家倒头就睡。管他什么线索案情,明早起来再说。
可真到了家里,谢隐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今天白天所发生的一幕一幕循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会是秦淮那包容的笑意,一会是秦淮那猩红的双眼。
一个人,如此极端的两种状态在谢隐的脑海里滚动出现。鬼使神差的,谢隐起了床,在书房中翻箱倒柜地寻找起一本书来。
大概找了半个多小时,才在一堆早已蒙尘的旧书里找到了一本封皮都破碎了小说来。
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
谢隐已然记不起上次翻开这本书是哪个世纪的事了,好在一个人出来住的时候把从小到大的藏书都搬了出来。
日本文学尤以惯常的大段独白和描写让谢隐很快就感受到了困意。他窝在书房的转椅上,朦胧的光晕更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就在这样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间,读完了这本篇幅并不长的小说。
他一面想着小说里那个把所有期冀都托付给金阁寺,又最终因为失望而毁掉了金阁寺的主人公小和尚,一面想着自己也应该买一个秦淮家那个沙发椅。
就这样,谢隐终于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置身在一个不高的山丘上,周遭黑暗无际。没有星光,没有微风,没有人迹。只有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团红色尽力挣脱黑暗与混沌。
这团红色更像是一团火,一团烧在谢隐胸膛里的火,烤得他口干舌燥,焦急万分。他在期盼着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那团红色终于在天际间燃烧起来,耀眼,夺目。谢隐想要看,却看不清是初升的太阳,还是烈火中燃烧的金阁寺······
只有一个声音犹如经文咒语一般逡巡在谢隐的耳边: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那里······
“啪!”
谢隐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上,打破了黑夜的宁静,也把梦魇之中的谢隐拯救了出来。
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坐起身。梦中的一切犹如烙印一般分毫不差地出现在谢隐的脑海中,那段话已然在循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那里,为什么是这辆车······
白天谢隐听到秦淮说这段话的时候特别想笑,如果谢隐知道为什么,不就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么?
可夜深人静再次思量这段话······为什么恰好是这个人,被抛尸在这个地方,又恰巧是这辆车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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