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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谢隐这根老油条还算要脸,没把自己心中的小嫉妒明晃晃的表现出来,看起来还带着一点笑意。这让对面的男人明显会错了意,竟然跟着荆哲一起走了过来。
谢隐苦笑,来就来吧,正好会会这个报案人。毕竟刑事案件中,报案人的嫌疑,都是不小的。
想到这,谢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给自己打了一剂强心剂:我是公事公办,绝不是出于嫉妒。我谢隐玉树临风,器识不凡,会嫉妒一个小白脸?
啧,怎么这么白?白得跟孟·······谢隐的思绪戛然而止,他也倏然意识到自己错综复杂的情感由何而来。
谢隐赶紧轻咬舌尖,让自己恢复理智。这个时候,想这些干嘛?
男人比荆哲高,步子大,先一步走到了谢隐面前。笑意丝毫不减,反而愈发灿烂了。
像什么呢?谢隐暗暗思忖了片刻,有点像白画卷上妖异绽放的牡丹。着墨处越是艳丽夺目,留白处越是给人无限遐想。
男人率先伸出了手:“警官您好,我叫秦淮。”
谢隐在办案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握手的习惯,但对方毕竟已经伸出了手,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谢隐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只苍白又修长的手。有点冰,倒符合他这寡淡的气质。触感还不错,像未被把玩过的璞玉,在这闷热的夏季里给谢隐带来了片刻的清凉。
倒有了点舒爽的感受。
“你好,刑警支队副队长,谢隐。”
接下来谢隐没有理会秦淮,而是让荆哲汇报了一下报案人的情况。
报案人秦淮,男,34岁。A城政法大学心理学教师,身后的年轻人周舟、栾劲,都是他的学生。
据报案人讲,他们是在今早7时路过村路的时候发现了这辆汽车的。三人到达时,车子已经焚烧殆尽,火也已经熄灭了。
谢隐接过荆哲手中的本子看了看,那龙飞凤舞的鬼画符让谢隐怀疑自己是个彻底的文盲。
他头也没抬,只眉梢微挑:“大学教师······没事来这穷乡僻壤干什么?”
秦淮似乎知道他的意思,神色丝毫没有变化,只淡淡回答:“画画,采风。”
“哦?”谢隐来了兴致,“心理学教师带着两个学生出来画画?兴趣还挺广泛。”
秦淮还没说话,一旁的栾劲觉得有点窝火,冷冷回了句:“别说画画了,杀猪都能算是个兴趣。法无禁止即可为,这位警官,您管得还真宽。”
这话明显是在搓火,谢隐今天打曹力帆没打痛快就被拉开,本来气儿就不顺,一时间双方就剑拔弩张起来。
可没等谢隐发作,秦淮却往前挪了半步,语气依旧温和轻柔:“谢警官,孩子小,说话冲,您莫怪。”
一招乾坤大挪移让谢隐有火不能发,看似姿态够低,四两拨千斤。可眼尖的谢隐还是清楚地发现,秦淮向前这半步,生生将栾劲护在了身后。
谢隐突然一笑:“挺好,护犊子。这点对我脾气了。”
就在这时,痕检的一位女同志跑了过来:“谢队,车辆大架号已经损毁十分严重,也没找到行车执照,很难确定车源。”
说到这,又递过来一个证物袋:“只找到这么两片未燃烧完全的车辆碎片,卡在桥墩子边上了。”
谢隐看了一眼,估计是车辆被掀翻下去时候卡住的,犯罪嫌疑人也没注意到这两片碎片,就没扔进去一起烧。
他接过物证袋,看见一片带着淡粉色车漆的碎片,和一个类似车标的东西,是一个字母P。
情况不容乐观。尸体高度碳化,能否采集到有效dna很难说,尸源就不能确定。大架号被损,很难确定车源。现场附近就是郁郁葱葱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根本没法采集到有效脚印。
现在,除了能够确定这是一起杀人焚尸案以外,竟然一条线索都没有了。
正在谢隐独自思忖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让人意外的,秦淮开了口。
“可以给我看看这个物证袋么?”
见谢隐不回答,他举起双手:“我不碰,你拿近一点我看一眼就行。”
谢隐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左右对方都看见了,也无妨拿近些。便递了过去。
秦淮没接,只仔细大量了一番,继续说:“这块碎片来看,并不像是后贴膜或者改漆,而是车辆原色就是浅粉色。原厂漆就是这个颜色的车并不多,再看车辆大概形状,和这个字母P。我觉得这辆车很可能是一辆Porsche。”
他又看了一眼远处烧焦的车辆架子,确定地说:“对,保时捷,冰莓粉色保时捷taycan。”
谢隐一愣,看向一旁的韩易。韩易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性。
秦淮继续说:“这是一款保时捷刚刚上市不久的新车,保有量并不高,况且还是粉色这种颜色。谢警官顺着这条思路查,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车主。如果需要的话,我有A城保时捷车友会的微信群,可以给谢警官做参考。”
谢隐没说话,目光一略,扫过秦淮方才站的方向,一辆深蓝色保时捷卡宴停在村道上,应该就是秦淮一行人的座驾了。
想想大学老师的那点死工资,和对方这三十出头的年纪,谢隐心中明了——得,碰着位富二代。
在争做投胎小能手这件事情上,谢隐从来没觉得自己输给过谁,所以对于对方到底被资产阶级腐化成什么程度也不十分介意。
但他长吸了一口气。因为作为一名警察,破案时当然要广泛采纳人民群众的意见,但被人民群众直接按头指导了,还是挺跌份儿的。
“行,谢谢您,警民鱼水一家亲。改日要真破了这案子,”他突然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到时候您若不是罪犯,我就亲自上门为您送面锦旗去。上书:群众楷模。”
方才犯倔的栾劲一听这话,又来股火。秦淮脸上淡淡的笑意却丝毫不变,温润如常,仿佛根本听不懂谢隐的弦外之音:“谢警官可要说话算话啊。”
天边的炸雷终究夺去苍茫大地上所有蝼蚁一般微不足道的情绪,浓云也终于撑不住重负,大雨滂沱而下,给现场忙碌的所有警民来了个猝不及防的透心凉。
民警们收拾好物证纷纷上车,岳继龙也在这时奔了过来,给谢隐再次戴上了手铐,压回了警车上。
谢隐如他许诺的,十分配合。倒不仅为了给岳继龙面子,而是他所有的情绪和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另外一个人身上。
大雨混沌了天地,也模糊了警车内谢隐的视线。
直到走了很远,谢隐仍旧回着头,看向案发现场的方向。
此刻,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在路边,笔挺地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似乎毫不在意冷风兼雨,云淡风轻地立在国道旁边。
渐渐的,与这幕布一般的大雨融为了一体。
省厅也没难为谢隐,关了一宿禁闭也就算罚了。一来这次西南缉毒行确实劳苦功高,二来谢隐那位A市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老爹的薄面还是要给几分的。
不过这些真正的原因统统都没被谢隐考虑到,得瑟如他仍然觉得省厅领导肯定也坚信,警油子就是该打!
出了省厅,谢隐并没有直接回队里,而是拐道去了A市人民医院妇产科。
谢隐常年留着干净利落的寸头,主要原因是脑型好,确实适合寸头。但还有一个旁人很难察觉的小原因,也是谢隐的一点小心机——
无论头一天晚上累成什么熊样,第二天也不会顶着一脑袋鸡窝,影响形象。
毕竟身为刑警,通宵是常有的事情。
谢隐推门进入病房前,还臭美地用门玻璃照了一下自己的“龙凤之姿”,正打算和病房里的人臭贫两句,没想到病床上躺着的人,他几乎不认识了。
如果不是那双鹰隼一般锐利不减的眸子没有任何变化,谢隐实在没想到病床上这位骨瘦如柴的女性竟然是自己那雷厉风行的老领导。
他一愣,半晌才说出话来:“老大,几个月不见,你想我想成这憔悴样?”
床上的“中年妇女”见谢隐来了,也挺高兴,强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床头。
“少给我臭贫!厅里还是罚得轻,你丫这臭脾气就应该关你个三年五载的!”
谢隐挠挠头,唯有在这位老大姐面前才难得袒露出一股憨厚的气质,嘿嘿一笑:“行,还能骂街呢,我就放心了。”
谢隐口中的“头儿”,正是A城刑警支队正职,支队长,蒲冬亭。
莫说是C省A城,就说纵观全国,也少有几个女性刑侦队长。全国散打冠军,一脚踹折过毒贩的肋骨,在深山里蹲过七天七宿抓住逃了12年的杀人犯······A城政法系统响当当的人物,人称“蒲辣子”。
打谢隐从警校毕业就开始跟着蒲东亭干,叫了很多年师傅了。
在谢隐的印象里,“巾帼不让须眉”这句话都配不上蒲冬亭,她一个人赶得上一个加强团的老爷们。干工作有勇有谋有魄力,作为领导有担当能抗事,作为老大姐仗义大气还温柔。都说人生最倒霉的事情就是有位更年期妇女作领导,可谢隐常常觉得,这绝对是谬论中的谬论。
谢隐从没想过,自己那位壮如母牛的师傅,竟然会倒下。往日的飒爽英姿一时间浮在脑海里,不由得心头一酸,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可谢隐这人混蛋惯了,真让他吧哒吧哒掉几滴眼泪,说两句煽情话,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想到这,谢隐强忍着涌上喉结的酸楚,硬是比哭还难看地扯开了个笑意:“师傅,这么多年,要不是您今天住的是妇产科,我都快忘了您是个女的了。”
蒲冬亭从床头拿起一把水果刀,谢隐赶忙往后退了一步。以他对他老大的了解,一言不合动刀子,这位中年女性是干得出来的。
蒲冬亭权当没看见谢隐的小动作,笑着又拿起了床头上的苹果。谢隐这才松了口气,极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接过:“这点小事儿还能劳烦削铁如泥的老大亲自动手?小的来就是。”
蒲冬亭本来脸色惨败,被谢隐这一连串鬼话哄得气血好了不少,这才开口问:“昨儿为什么打人呐?我才病几天,就给我惹祸。”
谢隐聚精会神给苹果削皮,修长的手指上骨节分明,因为拿着刀子,更显得线条流畅好看。
“路见不平一声吼呗,”说完了觉得还不尽兴,又加了一句,“吼完还是好朋友。老大您放心,我干不出那窝里斗的事儿来,不能影响咱们队里的钢铁团结力量。”
原以为蒲冬亭还会接着话茬骂他两句,结果半晌,也没个动静。
谢隐这才疑惑地抬头,却只见蒲冬亭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蒲冬亭长叹了一口气:“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孟昀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粒石子毫不经意地撩动波澜,一时间波涛暗涌汇集万丈深渊,生生能把人给吞个干净,不吐一块骨头。
谢隐原计划说一串“老大英明神武,火眼金睛”的俏皮话搪塞过去,可对着那双能把他心肝肺给看穿的眼睛,谢隐也没了臭贫的兴致。
一种久违的,掺杂着苦涩与无奈的感觉涌上心头,像粗砂纸不甚用力地摩擦着谢隐心头最柔软的那块肉,比钝刀子还磨人。
“他说老孟是警察里的败类。”谢隐眼角眉梢的笑意终于飘散不见了,他神色淡然,像在讲一个好不关己的故事。
可蒲冬亭清楚地看到,他脖颈处,已然泛起了青筋。
“他这么说确实不对。孟昀确实为警队做出了很多突出贡献,即便功过不能相抵,也不能说孟昀是败类。”
功过不能相抵?谢隐错愕抬头:“老大,你也认为那事······是真的?”
那事儿,便是谢隐多年以来无论如何剜骨疗毒,都无法除去的心毒。
孟昀是谢隐警校时候的同学。二人吃住一起,形影不离。在警校一起招隔壁女同学的喜欢,毕业了一起撩警花的春心。一个长得黑,一个长得白,人称“黑白双煞”——不取人命,专勾人心。
孟昀出身农家,比谢隐早熟些。在学校的时候就比谢隐努力,各科成绩都在谢隐之上。到了警队,任劳任怨还细心,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说,还时不时得给吊儿郎当的谢隐擦屁股。
二人一路跟着蒲冬亭成长起来,各自当了探长,结果一次联合行动的时候,劫匪抱着同归于尽的态度和孟昀一起跌入了寒冬腊月清明河的冰窟里。
河面冰封河水湍急,最终的最终,老孟的尸体也没能打捞上来。
谢隐一直觉得,那天本该死的……应该是他自己。那晚本来是谢隐值班,结果他家母上非以死相逼让他去相亲,没辙了,谢隐才让孟昀替了个班。
临下班前孟昀还好生调侃了谢隐一番,这一调侃,就成永别了。
孟昀牺牲,顺理成章可以被封为烈士。可偏偏督察在他名下的银行卡里,发现了一笔70万的存款。经查,是某涉黑团伙打给他的。
那被逮捕的黑老大一口咬定这钱是他们转给孟昀行贿的。所有人都信了,唯独蒲冬亭和谢隐不信。
“老大,老孟不是那样的人······我求你了再去和上面反应一下吧。我太了解老孟了,就算老孟家境不好,他也绝对不屑于拿这钱的!”
最终,功过相抵,盖棺定论,并没有给孟昀什么处分,但烈士也没有追封。
当年血气方刚的谢隐为了这事儿差点脱了身上这层皮,和局领导闹了好长一阵子,当副市长的老爹也拿他没辙。
最终还是蒲冬亭劝住了谢隐。她理由言简意赅,“你走了,谁去给孟昀洗冤?”
于是,消沉了许久的谢隐又恢复了往日的张牙舞爪。所有人眼里,他又是那个臭美嘴贫的二代衙内。只有蒲冬亭知道,谢隐长大了,从孟昀死的那天起,长大了。
蒲冬亭对望着谢隐真挚的漆黑瞳仁,半晌才回过神,轻咳了两声:“我怎么认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年了,你还学不会放下么?”
放下?学会放下,太容易了。
谢隐也曾想过,斯人已逝,他只要不再想了,不回头了,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每每看到清明河上清白如练的月色时,谢隐说什么都无法忘记,他最好的兄弟,正泡在冰冷的河水中,连尸骨都没能找到。
再后来谢隐陪蒲冬亭聊了很多,话题一离开孟昀,他又恢复了三句一个破包袱的调调。
蒲冬亭卵巢癌早期,发现还算及时,但卵巢没能保住。她也岁数大了,有意早点病退,给后辈倒出位置来,谢隐当然是不二人选。
聊了一会案子,聊了一会警队的未来,谢隐也知道时间不早了,该起身回队里了。
“老大,还有什么嘱咐的?”
蒲冬亭想了想:“那我就希望我出院的时候,要么你把该破的案子都破了,要么你给我领回个媳妇来!”
一提媳妇,谢隐算是没辙了,赶紧搪塞了一句“放心吧,我都抓紧”就跑了。
出了医院的大门,下了一天一夜雨的灰暗天空终于迎来一道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穿透层层乌云。
照到谢隐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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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隐的大长腿刚跨出电梯,卢晓明就已经等在走廊里了。
他递给谢隐一个文件夹,一边走一边向谢隐汇报:“头儿,痕检送来结果,现场没有找到证件等明显证明死者身份的物证,只有一个腰带扣没有烧毁,但无法提供有用信息,尸源暂无法确定。没有采集到有效指纹和脚印,凶手逃匿方向待明确。车辆信息······”
说到这,卢晓明看向谢隐,小心翼翼地在他那俊逸的侧脸上找寻蛛丝马迹。
谢隐正认真思考,耳边声音骤停,他一愣,回头看向卢晓明:“看我干什么?继续说啊。”
“呃······”卢晓明知道谢隐没领会他的意思,“头儿,车源暂时没有信息。昨天报案人提供的思路······”
谢隐这才明白身边这跟半老不小的瘦高油条是什么意思,既想走捷径用报案人提供的思路,又怕伤了谢隐的面子。一想到那个叫······秦淮的,对,秦淮,他脸上那仿佛包容万物的笑容,谢隐就不爽。
但不爽归不爽,他提供的信息,暂时看来,方向是对的。
谢隐舌尖轻抵了下上颚,骂了句:“废什么话,有思路就赶紧查。”
“得嘞!”卢晓明一旁应着,却没动弹。谢隐看着奇怪,刚想问他怎么还不去,眸光一转,才明白这孙子早就派人去了。如今探谢隐口风,压根不是来请圣旨,顶多算是保一个“不是先斩后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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