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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阴面(万经星)


他握着口袋里的闹钟和名片,看向车旁后视镜,燕惊秋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上,他站在店门口,望着这边,头发被风吹得翻飞,遮掩住面庞,整个人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吹走。
梁鹤洲捂住眼睛,想起前些天对他恶语相向,昨天又弄疼他手上的旧伤,那条伤疤,那因为不告而别而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那些不仅仅只有自己不眠的夜晚,那些孤寂苦楚,那燕惊秋迷茫地踽踽踯躅过的时间和道路……他想起这些,耳朵里滑过一道道噼啪细响,是身体里的骨头一个个悄悄断裂的声音。
他捏着名片一角,吃力地在手机屏幕上按下一串数字,心口发冷,浑身冒汗,按下保存键后随即发了条短信过去。
【回去吧,很冷。】

再次见到梁鹤洲是一星期后。
燕惊秋关了店,把家门钥匙扔进马路边的下水道井口里,给梁鹤洲发消息,说钥匙丢了,回不了家。
他忐忑地等着,望着夕阳缓缓沉落下去,一直到夜幕降临都没等来回音。
或许是精神太过紧绷,他被身旁骤然亮起的路灯灯光吓了一跳,退了一步撞在一个行人身上,那人穿着红色的圣诞老人衣服,肩上扛一个布袋子,好像是哪个店里的员工,递来一张传单。
他接过单子,望向四周,挂着彩灯和气球的门面,贴在橱窗上的贴纸,空气里飘着的歌。
又是一年圣诞了。
在国外的时候,医院里会举行聚会,一些平日里孤僻的病人也会在这种时候和人闲谈笑闹,他却怎么都不能习惯和融入。
他会独自去到医院的教堂,和前来为病人祷告的家属一起静坐。广播里播放的圣诞歌曲,他最喜欢《Silent Night》,听着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猫,蜷缩在梁鹤洲身边,惬意地扫着尾巴打哈欠,面前壁炉里的火燃得又旺又暖,木柴发出细碎的噼啪轻响。
只是歌曲一结束,他就回到现实,教堂里很冷,寒风呼啸,他是走在雪夜里的、孤独的流浪小猫。
今年圣诞,虽然和梁鹤洲重逢,但大概又是自己一个人过了。
他叹了口气,拉紧围巾正要走,听见身后传来的自行车车铃声,一回头,梁鹤洲就在那儿,手臂撑着车把,一条腿落在马路上,眉目冷峻,没戴着眉钉,断眉更显疏离,穿着黑色大衣,呼吸间吐出一团团白雾。
“手机没电了。”他说。
燕惊秋把发颤的手藏在口袋里,走到他身边,“还以为你不来呢,我等了好久。”
“堵车。”
“自行车也堵车么。”
梁鹤洲看了他一眼,松开车把,掏出烟盒来点烟,燕惊秋上前,用手拢着打火机跳动的火苗,冰凉的身体一点点热起来。
他嗅到梁鹤洲身上的气味,还是一如往常的硫磺皂味道。
“你看别人都是开车来接男朋……接朋友的,你骑自行车。”
梁鹤洲咬着烟不说话,视线垂落在车前框里折叠的坐垫上,等烟燃了半支才开口。
“那你坐不坐?”
燕惊秋抱住他的手臂,“坐啊,谁、谁说不坐了,反正我晕车,也坐不了车子嘛。”
梁鹤洲便把烟掐了,拿出那坐垫放在后面,等他坐稳,又回头说:“抱好,别摔了。”
燕惊秋搂住他的腰,把手塞进他的口袋,像从前一样,能听到传递过来的他的心跳声。
车子拐过一个又一个弯,不知道要去哪儿,燕惊秋也不在意,反正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来到一幢老小区附近时,梁鹤洲停了下来,让燕惊秋在这儿等着,自己去对面小饭馆买了些吃的。
回来后他推着车往小区里面走,燕惊秋问:“你现在住这儿吗?”
“嗯。”
“比以前好。”
“嗯。”
“你买了什么?”
“饭。”
“那个,阿姨还好吗?”
“嗯。”
燕惊秋偷偷觑他的脸色,想不出来要再说些什么,注意力全落在他怀里,想靠着他,躲在他臂弯里走路。他悄悄伸出手,但被梁鹤洲发现了。
“我好冷,没有人会看见的,这么黑……”
梁鹤洲顿了顿脚步,抬起臂弯,他立刻抱住,紧紧贴着,脑袋枕在他肩上。
两人来到最里面一幢单元门前,梁鹤洲锁了车,领着他上楼。
楼道里没有亮灯,很暗,梁鹤洲很熟悉,走得很快,燕惊秋跟在后面,磕磕绊绊,一回神抬头看去,已经不见梁鹤洲的身影,只听见踢踏的脚步声。
他一下子慌了,急急地喘气,带着哭腔喊“鹤洲”,扶着楼梯往上跑,没几步就扑倒在梁鹤洲怀里。
“鹤洲,你别走那么快,我害怕……”
梁鹤洲不应声,单手搂着他的腰,轻轻松松就抱起他,再往上爬了几层,来到门前,开锁进屋。
他没在钥匙串上看到当年送给他的足球挂坠,想着或许梁鹤洲已经把它扔掉了,心不在焉地跟着进去,坐在了门边的餐桌上。
梁鹤洲进厨房拿碗筷,他趁机打量四周,屋子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十平,仍旧和从前弄堂里那间房子一样窳陋,灰扑扑的墙壁和灰扑扑的布艺小沙发,电视柜上摆着杂物,地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足球。
很快梁鹤洲就回来,打开餐盒,把几样菜里他不吃的东西全挑进了自己碗里。
桌子很小,两个人坐在一起都挤,饭菜比想象中的要好,很香,但他没有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梁鹤洲拿过他的碗吃掉了剩下的。
他看着那些白软的米粒,被他筷子碰过的米粒,现在沾在梁鹤洲筷子上,碰到他的嘴唇和牙齿,不知为何竟为这样的小事红了脸。
吃完饭,梁鹤洲从卧室捧出来一床被子放在沙发上,说:“你睡房间。”
“我要一起睡。”
梁鹤洲斩钉截铁,“不能。”说完就进了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燕惊秋撇撇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调了一个综艺节目频道,竟然看见了然然,他在唱歌,歌名和歌词的字幕跳出来,燕惊秋才知道他全名叫虞然,恍然想起《明月赋》的主题曲和片尾曲就是“虞然”唱的。
唱完后主持人询问他创作这首歌的初衷和灵感,他笑着回答,大大方方地提起宋寒清,说是为他写的。
燕惊秋听见这个名字就来气,换了个频道,又看向地上的足球,上面好像写了字,但已经被灰尘覆盖住了。
他走过去细看,是英文名——Gattuso。
这时候梁鹤洲走了出来,只在下身围了一条浴巾,松垮垮的搭在腰上,人鱼线一直没入毛巾下面。
他投来一道视线,带着暖热的水汽和皂香。
“鹤洲。”
燕惊秋看得耳热,迎上去,梁鹤洲拦住他,手掌搭在他肩上,轻轻推他进了浴室。
“洗吧,我给你找衣服。”
门被关上了。
浴室很小,笼着雾蒙蒙的热气,燕惊秋深呼吸一口,感觉自己好像被赤身裸体的梁鹤洲抱着。
他脱下衣服,摸了摸肩膀上留下的水渍,想着这件外套,他一辈子都不要洗了。
冲澡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刚才梁鹤洲裸露的胸膛和因温度太低立起来的乳头,他知道这样不好,梁鹤洲肯定要生气,但还是没忍住,握着自己的下身,压抑喘息。
梁鹤洲送衣服进来的时候,他心虚地不敢对视,低着头任由他给自己擦头发。但梁鹤洲看着他红扑扑的脸颊和泛着粉的锁骨胸膛,一眼就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没有拆穿,拿出吹风机吹燕惊秋细软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平时睡不好,他把手指轻轻伸进发间一撩,就抓下来一大把碎发,燕惊秋这么低着头,脖颈后的骨头都凸出来,细瘦的肩膀,孱弱又憔悴。
“手臂好点了吗?”梁鹤洲问。
燕惊秋点头,声音混在吹风机噪声中,朦胧柔软,“早就不疼了。”
“嗯,好了,睡觉。”
“这么早,都没到八点,我们一起看电视嘛。”
燕惊秋拉着他往客厅走,坐在狭窄的沙发上,梁鹤洲撑着额角,目不转睛盯着电视,也不看他。
他不着痕迹往他身边凑,问起虞然,说:“我刚才在电视上看到他,他和宋寒清是朋友?”
“嗯,发小。”
“喔。”
“那个足球是谁送你的?上面是谁的签名啊?”
“宋寒清给的,写的加图索。”梁鹤洲伸直腿用脚尖一勾,那足球就滚了过来,他踩着轻轻地晃。
“谁?”
“就是一个球星。”
“干嘛送你这个?”
“帮了他一个忙。”
燕惊秋低下头,拨弄着手指,又问:“我送你的那个足球还在吗?就是那年省里足球赛你赢了,我送给你的,上面有梅西的签名。”
其实一开始他根本没想到要送点什么来祝贺梁鹤洲,是程庭南提醒他,给他出了主意,他才托人去买了那个签名足球,费了很大的功夫,花了些钱。
一开始梁鹤洲没要,是硬塞给他的。
“你说话。”他催促了一声。
梁鹤洲轻轻叹了一声,“在卧室里。”他用指关节抵着眉心,关掉电视,铺开被子赶人,“去睡觉。”
燕惊秋站起来,不情不愿去到卧室,被窝里是热的,里面放着一个电热水袋。他躺进去,睁眼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辗转反侧,最后披着衣服起来,在房间里找那个足球。
足球没找到,只看到床头摆着那个倒走的钟,翻找抽屉时找到了足球钥匙扣,摆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最中间的地方,足球的花纹都已经被磨得褪色了。
除了这个钥匙扣,抽屉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上面的两个抽屉塞满了其他杂物,都要装不下了。
他轻轻关上抽屉,跪在地上往床底下看,看见一个纸盒,拖出来打开,里面是那个足球,新的一样,在暗夜中白得发亮。
宋寒清送的他就要,还经常踢,自己送的就埋在盒子里,藏在床下,眼不见为净。
燕惊秋“啪”地合上盖子,把纸盒推回床底,重新躺回被窝。
电热水袋开始变凉了。
他一直没能睡着,午夜时分还是去到了客厅。
梁鹤洲蜷在那么小的沙发上,眉头皱得很紧,应该非常不舒服。
他在沙发边的地上坐了一会儿,梁鹤洲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过来看,通知栏里是银行发来的余额提醒短信,只有一两千块钱了。
他想现在就给卡里转些钱,但梁鹤洲的手机不像以前,现在设了锁屏密码,他试了半天没成功,想输入生日,才发现自己不记得梁鹤洲的生日,只知道是在6月份。
从地板窜上来的凉气直往骨头里钻,他冷得发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刚碰到梁鹤洲手臂他就醒了。
四目相对,谁都没说话,梁鹤洲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放在嘴边哈了口气,侧身腾出位置,闭上眼睛。
燕惊秋泥鳅似的滑进被子里,靠在他胸前,梁鹤洲把他冰凉的双脚夹在双腿间,像安抚逗弄猫咪,轻轻抚摸他的耳廓。
他梦想这一天太久,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都被梁鹤洲拂去了,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这个温暖的拥抱就昏睡过去,再一睁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他睡在卧室的床上,那个电热水袋又变热了,抵着他的脚。
他喊了几声“鹤洲”,没人回应,冷冷清清的。
床头柜上有张纸条,写着:我让程庭南来接你了,记得锁门。
他换好衣服,把纸条塞进口袋,去卫生间洗脸,瞥见放在洗手台上的牙刷,好像已经用了很久了,毛微微炸开,上面还沾着水珠,飘着牙膏的清香。
他愣愣看着,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心跳奇快,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一把抓住牙刷揣进了口袋。
走出小区,程庭南的车停在马路边,他坐进去,笑着和他说早安。
程庭南冷哼一声,骂他没出息,又说他脑子不清醒,还得去医院住上一段时间。
他左耳进右耳出,拿出手机给梁鹤洲发短信。
【鹤洲,你的生日是哪天?我知道是6月,但具体哪一天不记得了。】
【3号。】
梁鹤洲回得很快,又发了一条消息来。
【门锁了吗?】

第34章 好意
燕惊秋买了一对漱口杯,摆在卫生间里,杯子里各放着他和梁鹤洲的牙刷。早晨站在镜子前看见它们,总会错觉梁鹤洲住在这儿,好像两人从没有分开过。
他时常梦见被梁鹤洲抱着睡觉,暖融融的,像浮在海面上晒日光浴,只是一睁眼就只有乏味的天花板和翻个身就冰凉的床铺。
元旦假期前一天,他借口家里空调坏了,给梁鹤洲发消息,说要住在他家。
梁鹤洲还没有下班,发来了拳击馆的地址。
从手表店到那儿只有二十公里,燕惊秋看着地图上显示的“预计30分钟抵达”几个字,想象不到原来自己和梁鹤洲竟离得这么近。
他坐车赶过去,傍晚六点左右抵达。
走进店内,前台看他面生,热情地向他推荐私教课程,他摇摇头,魂不守舍地四下张望,看见了站在落地窗边的梁鹤洲。
落地窗前是一排垂下来的沙袋,梁鹤洲扶着其中一个,在和面前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说着什么,那人频频点头,退开一步,抬腿去踢沙袋。
梁鹤洲看了摇头,亲自示范了一遍,抬腿,倾身,把沙袋踢得剧烈晃动起来。
他腿上绷起的肌肉,侧过脖颈时上面泛起的青筋,坚毅的眼神和冷峻的侧脸,燕惊秋全部看得清清楚楚。
梁鹤洲觉察到他直勾勾的视线,抬头看过来,又垂下眼帘,没有搭理他。
他有些不高兴,找了个地方坐下,翻看一旁架子上的杂志,等了十多分钟,梁鹤洲才找过来。
“我今天要加班,晚上会待在医院,”梁鹤洲拿出家门钥匙,“你自己过去吧。”
燕惊秋没接,也没认真听梁鹤洲说话,注意力全部被他身上的黑色背心夺走,被汗水浸湿的胸膛,隐约可见的乳尖,裸露在外的大腿,细长的跟腱,扑面而来的粗重的呼吸声,刺激得他脑袋发热,鼻子里蠢蠢欲动,好像有什么流了下来。
他伸手去摸,轻轻“啊”了一声,脸颊红透,看看被血染红的手指,又看看梁鹤洲。
梁鹤洲没什么表情,抽了纸巾给他,领着他去到更衣室,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了他鼻子上。
“好冷啊鹤洲,我不想敷。”
梁鹤洲自顾自地从柜子里拿出拳击手套戴上,说:“那就用手捏着。”
“你帮帮我嘛。”
梁鹤洲回过身来,举起戴着手套的手示意,“帮不了,钥匙我放柜子里了,自己拿。”
燕惊秋本意就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他要是不在,去他家里也是一个人睡觉,没有意思。
“等一下,”他出声叫住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这个给你。”
梁鹤洲垂眼看了看,眉头紧皱,用手臂推开他,侧身要走。
燕惊秋连忙拦住,“鹤洲!为、为什么?我只是想帮你,我上次看到你手机里的余额短信,所以……”
“我不要你的钱。”
他的语气听起来明显比刚才冷硬,燕惊秋看着他微撇的嘴角,觉察出他在生气。
“可是,阿姨生病一定很需要钱,而且你、你……那些债还完了吗?还是说,宋寒清给过你钱了?”
梁鹤洲突然抬脚踹了一下身旁一个没关严实的柜门,燕惊秋被吓到了,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又看见他额角浮现的青筋,悄悄收回了银行卡。
“这和宋寒清没有关系,不管是你们谁的钱,我都不会要。”
“鹤洲,你别生气,我、我知道了,我下次不会再说这个了。”
梁鹤洲看着他茫然无措的眼神,明白他所谓的“我知道了”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他不会理解,这种“好意”对自己来说是多大的不尊重和屈辱。
他不想要从燕惊秋那里得到任何物质上的东西,从前和现在都不想。
“你知道吗,”他和缓了声音,“你妈妈曾经找过我,她给我一笔钱,让我离开,她说……”
他抿了一下唇,“她说,我勾搭你,我不怀好意,我为了钱接近你纠缠你,她说我就是一个……”
一个卖屁股的。
舒琼说出这个词语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雍容华贵、衣着光鲜的知名医生,优雅地用咖啡勺搅拌着咖啡,再举起来小口地啜,说出来的话却粗俗鄙陋,如此巨大的反差,给他带来的震惊甚至超越那个词语本身。
当他和燕惊秋站在一起时,因为他远低于燕惊秋的家世和社会地位,外人注定只会满怀恶意地揣测他的动机,认为他贪图钱或者权,没有人会费心去查看内里,看到他的真心,它只会被随意践踏,被那些肤浅的眼光和言语深深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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