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他重复道。
燕惊秋摇头,靠在他肩上,像小鸟儿似的一点点啄着包子,边嚼边说:“反正现在我找到你了,这样就好了。”
他又抬起头,看着梁鹤洲的眼睛,“我会改的,我真的会改,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啊对了,我本来想给你买早餐的。”
梁鹤洲心情很微妙。他设想过、也期望过有这一天,燕惊秋能对他多一点体谅,说一句感谢,事实上,他只想要燕惊秋表达态度,真要小少爷冒这么大的雪出来送伞买吃的,还是会不忍心。
燕惊秋见他不说话,握住他的手,“你生气了?”
“没有,我没生气。”
“真的?”
“嗯。”
燕惊秋拂去他外套上的雪,紧挨着他,没再说话,慢吞吞吃完一个包子,再去看他的时候,他靠着车窗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他也瘦了一点,黑眼圈很重,下巴冒出了细小的胡渣。
裴素丽的情况大约很不好,他每天看起来都是这么疲惫,假如裴素丽走了,他一定会很伤心。
燕惊秋对“母亲”没有什么概念,在他这里,母亲就只是一个词语,没有任何特殊含义,舒琼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有血缘的陌生人。
而裴素丽,他忘不了那一年春节,裴素丽让给他吃的那碗素面。她那么好相与,笑起来眼里满满都是柔情,谁都会喜欢上她,谁都会为她的逝去悲伤。
他看着梁鹤洲不安稳的睡颜,想,那么梁鹤洲呢,他会哭吗?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再有一周就是春节。
直到梁鹤洲要走的前一天,燕惊秋才知道他要跟着剧组去拍戏,地点在市郊的竹林,是他曾经前去过生日的地方。
梁鹤洲每隔一天就会回来一次,在医院陪裴素丽一晚。
燕惊秋见不到他的人,虽然能打电话,但还是很焦躁,总觉得自己好像染上了瘾,梁鹤洲一走,他就被戒断反应挟持,该怎么生活都不知道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非常擅长等待,这五年里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耐心,可现如今还是会不知所措。
本来打算找一天去剧组看他,但等处理完店里堆积的单子,舒琼催促他回家过年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先前和舒琼做了约定,又让她帮忙处理了关远山被停职的事情,他想不回去都不行,但心里又非常抗拒,找了各种借口拖延,一直到大年夜那天,临近傍晚才打车回去。
来到那幢别墅前,他已经认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家。
透过前院栽种的几棵香樟的丛丛叶子,能窥见迷离的灯影,是冷色调的白光。
他推开篱笆木门,踏上鹅卵石小径,感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这里明明该是他的港湾,偏偏像是地狱。
敲开门,先涌出来一股热风,带着化妆品的香气,舒琼裹着一件昂贵的皮草出现在眼前。
母子俩已经五年没见了,两人之间没有涌动任何久别重逢的欣喜,像投进石子也不会泛起涟漪的一汪死水。
她依旧美丽,化着淡妆,居高临下,冷冷地说:“还要让我和你爸等你。”
燕惊秋沉默着跟她走进去,扫了一眼室内,跟来到别人家一样拘谨,等走到餐厅,看见已经坐在桌上的父亲,更加抗拒。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不起来眼前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他比舒琼更加冷漠,除了十八岁时送过燕惊秋那只钢笔,好像就不曾参与过他的生活。
燕惊秋在他身旁坐下,他斜着眼睛看过来,看了很久,然后说:“见了也不打招呼?”
“……爸。”燕惊秋不情不愿,含糊念出这个字。
“你妈呢,叫了吗?”
“妈。”
燕鸿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筷子,说:“先吃饭。”
燕惊秋机械地拿起筷子,扫一眼桌上的菜,每一个都很精致,像是饭店送来的外卖,再用自家的盘子装着端上桌,没有一点人情味,每一个他都不喜欢,他宁愿饿着肚子,宁愿一个人在梁鹤洲的小屋里看电视。
舒琼见他举着筷子发呆,扣了扣桌面,说:“既然不想吃,就说说吧,这几年都干嘛了?”
燕惊秋眼眶泛酸,这样宛如多年没见的老同学间的对话,怎么会发生在他和“妈妈”之间呢?
“……看病,住院,开了个店。”
“什么店?”燕鸿问。
“修手表的。”
“生意怎么样?”
“还行。”
就这样,他们一个敷衍塞责地问,一个漫不经心地答,三个人都在假装,都在厌倦地扮演着一家人。
吃完饭,燕惊秋想要走,被燕鸿喊住,让他在客厅等一会儿,说有事问他。
那两夫妻收拾餐桌,燕惊秋就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发呆。
外头间或想起的焰火声掩盖了室内的一切声响,他听着听着,想起今天还没给梁鹤洲打电话,拿出手机拨过去却没接,大概是不方便。
他发了条短信过去,问晚上吃了什么,不一会儿收到一张照片,拍得黑漆漆的,点开来放大,才看清是一碗面条,放了两个鸡蛋,背景似乎是医院里陪护用的小桌。
他叹了口气,拿着照片反复看,想着该回什么,手指顿在屏幕上,始终点不下去第一个字。
正愣神时,背后突然响起燕鸿的声音。
“你还在和这个人联系。”
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但把燕惊秋吓了一跳,他猛地站起来,把手机都甩到了地上,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燕鸿,心里直发憷。
燕鸿没再说话,直到舒琼也走了过来,他才动了一下,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把它摔向了墙壁。
手机屏幕闪了两下,随即变黑,碎裂开来,溅出细小的碎片。
燕惊秋下意识缩了缩肩膀,突然被走上前的舒琼打了一巴掌,一时间心乱如麻。
“出去,给我跪在外面反省!”
舒琼拽着他就往外走,拉开门一把把他推下门廊的台阶,他摔在地上,想要爬起来,被舒琼喝住。
“还爬起来干什么,跪好!”
燕惊秋慢吞吞地动作,膝盖抵在坚硬的地砖上,凉气蜂拥而来,钻进骨头里。
门“嘭”地关上了,扇来一阵冷暖夹杂的风。
屋子里传来争吵声,燕惊秋隐约辨清几个词语,什么“教育”什么“长歪了”,两人互相推诿,都指责对方才是罪魁祸首。
他看向一侧落地窗,窗帘上印出他们的身影,像两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在纠缠着打架,他忽然感觉很害怕,里面的人好像根本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家人。
他就这么在屋外跪着,天上开始飘雨丝的时候,舒琼打开门走了出来。
“想好了没有?”
燕惊秋垂着头,只能看见她的鞋子,没有换成居家的拖鞋,还是那双高跟,刻薄又尖锐。
他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一个外人,比我和你爸还重要?”
燕惊秋皱眉,轻声说:“他不是外人。”
你们才是。
从小到大,教育照顾他的人是老师是保姆阿姨,长大了,陪着他的是程庭南和鹤洲,这五年,觉得他给家族蒙羞而断绝了关系,心理医生都比所谓“父母”更加关心他的状况,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惩罚他?
好想逃走,好想见鹤洲。
他低低地哭出了声。
舒琼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摔门回屋。
房子里的灯光全部熄灭了。
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几步后跑了起来。
他要离开,并且再也不回来。
新年前夜,路上没有一辆车,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走在冷风寒雨里,一眼扫过去,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天边亮起的焰火一丛又一丛。
他走了很久,头昏脑涨,停在一个公交站台休息。
雨仍是绵绵地飘,夜露瀼瀼,身后绿化带上浮起一层薄霜,焰火不知何时也没有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来。
他蜷在角落闭了会儿眼睛,被一阵喇叭声惊醒,一辆出租停在跟前,问他走不走。
他踉跄坐上车,报地址时犹豫了,梁鹤洲一定还在医院,没有空来管他的。
他捂着眼睛哭,哽咽着说了公寓的地址。
回到家,他已经不太清醒,只想睡觉,脱了潮潮的衣服躺进被窝,陷入恐怖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门铃声吵醒,睁开眼睛细听那声音又不见了,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门铃又响起来。
他不想管,把被子拉到头顶,咳了几声,门铃声还是不断,渐渐演变成拍门声。
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拉开公寓大门,梁鹤洲就站在那儿,穿着黑色大衣,领子立起来,手插在口袋里,臂弯夹着一盆盆栽,用透明塑料纸裹着,结满了黄灿灿的金桔,枝叶上系着红色的福袋。
梁鹤洲动了一下,那塑料纸跟着喀拉喀拉响,一阵桔子的清香跟着飘出来。
这个桔子……能吃么?这是燕惊秋的第一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重点是这个吗?
他伸出手,梁鹤洲握住,跨进屋里来,随即被抵在门上,下颌附近凑上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新年快乐,”他轻轻蹭了蹭燕惊秋的额角,“你一直没接电话,我有点……担心,还以为你不在家。”
“手机摔坏了。”
“没事就好。”
“你不是在剧组吗?”
“明天再去。”
梁鹤洲发觉他身上很烫,手指勾着他的睡衣一角,偷偷去摸他的后腰。但或许是他的手太冰,一下就被燕惊秋觉察。
两人四目相对,梁鹤洲解释道:“我在想……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没有。”燕惊秋睁着烧红的眼睛撒谎,他不想浪费这难得的见面,想和鹤洲出门,商场里走一圈,买年货买新衣服,再在餐厅吃点东西,之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随便走走,如果遇到摊贩,就买一个烤红薯,如果遇不到也没关系,他们还可以去江边看焰火表演,要早一些去,不然就占不到绝佳的位置了,或许还能坐一坐游船。
如果可以,还想要接吻。
“我没发烧,”他强调,“我想出去玩,和你一起。”
“太晚了,都十一点多了。”
“什么?”燕惊秋惊愕地瞪着眼睛,回头看向客厅落地窗外,确实黑漆漆一片,已经是晚上了。
他丧失了时间观念,懵懵懂懂地问:“今天几号了?”
“初一,”梁鹤洲摸着他的额头,“还说没发烧,都糊涂了。”
梁鹤洲放下盆栽,抱起他回房间,先带他去浴室洗澡。
帮他脱衣服的时候,猝不及防之间,他膝盖上的淤青闯入了眼帘。
燕惊秋看见他凛然的眼神才反应过来,想躲,但已经来不及。
他半跪着,紧紧抓着他的膝弯,眉头紧皱,问:“你怎么了?你去哪了?”
燕惊秋眼神躲闪,一言不发。
“说话,”梁鹤洲站起来,捧着他的脸逼他对视,“看着我,全部告诉我。”
燕惊秋哽着喉咙,落下泪来,语无伦次。
“妈妈……我回家了,还有爸爸,然后我给你发消息,被发现了,手机被爸爸砸了,妈妈让我跪在外面,他们在里面吵架……好冷,又下雨……然后妈妈问我,你和他们哪个更重要,我说你更重要,妈妈就进屋了……”
梁鹤洲咬着舌尖,下眼睑浮出一片红。
“你怎么回来的?”
“……出租车,我在公交站躲雨,碰见的。”
梁鹤洲想,昨晚打不通他的电话时就该立刻去找他的,那时候裴素丽也已经睡了,还有值班护士在,不会出什么事,怎么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睡着了没接电话?从大学那会儿开始,他就有失眠的毛病,昨晚又是新年,这一片的焰火声会一直响到凌晨一两点钟,他怎么可能会睡着。
如果他去找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还能像燕惊秋想的那样,空出一段时间来去外面玩一玩。
“别哭了小秋,”梁鹤洲声音低哑,“是不是还没吃东西?”
“嗯……我想吃面条。”
“好。”
梁鹤洲怕他发烧加重,没敢让他多洗,吹完头发就抱着他出去了。
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他哄着燕惊秋吃完药,穿上外套出去买东西。附近的商铺都关门了,他跑了好几条街,总算找到一家,买了一卷挂面和跌打膏药回来,到公寓前门就开了,燕惊秋一直站在这儿等,一步都没挪。
他煮了一碗面,燕惊秋全部吃完了,问他可不可以再待一会儿走。
他当然不会走,或许还要向剧组请一天假。
燕惊秋被他催着上床睡觉,刚才确实很困,一进被窝就睡意全消,东拉西扯地和他说起闲话来。
“阿姨一个人在医院没事吗?她怎么样了?”
“没关系,你别操心。”
“那个膏药好凉,贴着不舒服。”
“忍一忍。”
“好吧……金桔就是新年礼物吗?”
“嗯,不喜欢?”
“不是……我还想要一个礼物,可以吗?”
梁鹤洲勾着他一缕头发,卷在指尖把玩,柔柔地说:“当然可以了,你想要什么?”
燕惊秋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管自己要什么,他都是会答应的,而且也一定会找来,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一定会找来。
“你靠近点,我和你说。”
梁鹤洲弯腰凑过去,燕惊秋拽住他的衣领,让他的鼻尖靠着自己的。
“你可以亲亲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梁鹤洲没应声,垂下眼望向别处,但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
燕惊秋干脆搂住了他,哀求说:“鹤洲,你就当这是我的梦,梦里的事情……当不得真的,明天,明天我就全忘了……”
半晌,梁鹤洲压下身来,手臂撑在他耳侧,覆上他的嘴唇。很软,很烫。
燕惊秋紧紧抱着他,本来只想要轻轻的一个吻,但没能克制住,和他纠缠在一起。
除去两人紊乱的呼吸,耳边仿佛还响起建筑物碎裂倒塌的声音,所有的事物和秩序都在崩坏消散,月亮在白天升起,太阳出现在黑夜,天上的是海,地上的是天,世界末日即刻来临,他要和他的爱人接最后一次吻,作最后一次绝望而浪漫的告别。
燕惊秋被外面炸响的鞭炮声惊醒,一睁眼就见梁鹤洲推门走了进来。
梁鹤洲在床畔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吓到了?”
他点点头,伸出手臂,梁鹤洲俯身抱住他,两人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炮声消隐。
燕惊秋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油烟气味,呛得咳了几声,说:“你怎么没走呀?”
“陪你一天,明天早上我再走。”
燕惊秋抱紧他闭了闭眼睛,“要是你一直不走就好了。”
梁鹤洲没回应,燕惊秋又说:“我随便讲讲的,不是真的要你别走,我知道你要去工作的。”
“嗯。”
梁鹤洲搂着他的腰抱他坐起来,“起来吧,已经中午了,吃点东西。”
“不想吃,头好疼,喉咙也疼,哪里都疼。”
他说着拒绝的话,但很配合,倚在梁鹤洲身上,被抱着出了房间。
天气很好,阳光一直洒进客厅里,那棵金桔正摆在光下,金灿灿的,有些晃眼。他走过去,蹲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走去桌边坐下。
梁鹤洲端出来两碗馄饨,把勺子递过来,燕惊秋呆呆地接住,说:“我……好久没吃过馄饨了。”
上一次过年吃馄饨,好像还是小时候的事,在程庭南家里,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
“鹤洲,以后可以……可以每年都吃到你包的馄饨吗?”
梁鹤洲头也不抬,“什么时候想吃都行,我给你做。”
燕惊秋抿着唇红了眼睛,说:“谢、谢谢你鹤洲。”
梁鹤洲一怔,刚一抬头就被抱住。燕惊秋搂着他,在他耳边小声地哭。他轻抚着他的背安抚,心神有些恍惚,闻着他身上的香气,忽然有种想亲亲他的冲动。
吃完饭梁鹤洲要去医院,先把人哄睡着了才走。
到医院时裴素丽刚刚吃完午饭,他让护工去睡午觉,自己陪着她说话。
或许是过年,她看起来有了些精神,说着梁鹤洲小时候的事情,把自己逗笑了。
下午两点,梁鹤洲回去,刚刚好燕惊秋也醒了。
太阳还很暖和,他把卧室的被子抱到阳台去晒,燕惊秋在客厅打开了电视。只一墙之隔,电视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先是新闻联播,再是综艺,最后停在动画片上。
他笑了笑,铺好被子回房间,看见衣柜乱糟糟的,想顺手理一理,推开两扇柜门,看见了那个抽屉,放着文竹枯叶的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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