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洲一点点摸清了他的喜好,从前以为下厨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现在它被赋予更为重要的意义。
火锅店轮休时,他会被燕惊秋留下来过夜,头一次收到邀请还很紧张,在学校澡堂洗过一遍澡才过来。
但他想多了,燕惊秋什么都不做。
卧室很乱,衣服随便丢,但不像是有其他人来过的样子,他也没看见过不属于燕惊秋的东西。
那天燕惊秋好像很累,睡眼惺忪,让他快点上床。他躺在他身边,想着是不是要抱着他,但比起被抱着,燕惊秋好像更喜欢抱着他,把腿架在他腰上,氛围与其说是暧昧,不如说透着温馨。
梁鹤洲时常觉得自己在哄小孩入睡。
他睡觉很踏实,一晚上都不怎么会动,但有时醒来,能看见燕惊秋摆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
床是实木硬床,梁鹤洲此前睡过客房的床,以为只有那儿的床才是硬的。
有次他来过夜,坐在床上给他吹头发时,忍不住问起这件事。
燕惊秋说:“因为从小到大都一直睡硬床啊,寄宿学校里的床都是那种窄窄的,上下都可以睡人的木板床,你知道的吧?我习惯了,平时也不怎么住家里,家里的床很少睡。”
他的声音夹杂在吹风机的响声里,时隐时现,眉眼轻垂,像在回忆往事。
梁鹤洲无法想象他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孤独,明明有父母,却是一个被丢弃的孤儿。
十月底的周末,气温骤降,燕惊秋感冒了。
那天==梁鹤洲一大早就来公寓,在门口碰到了程庭南。近段时间两人几乎没碰过面,程庭南一脸惊讶,问他来干什么,好像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话,公寓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留着长发的男生,很高挑,气质清冷,戴着银边眼镜,扫了一眼门外两人,什么也没说便走了出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闻到那人头发上飘出的香味,是燕惊秋用的那款洗发露的味道。
他去看程庭南,程庭南却好像已经见怪不怪,神色如常,说:“昨晚应该又跑去喝酒了吧,不是说感冒了不舒服吗,真够折腾的。”
他走进屋里,从背包里拿出感冒药和买来的粥,去卧室喊燕惊秋起床。梁鹤洲僵在门口,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片刻后还是进来了。
原本他想来煮粥,陪燕惊秋睡会儿觉,但程庭南买来了粥,好像会待在这里陪他。
于是他只进厨房烧了壶水,在料理台上看见一包已经拆封的纸巾,上面印着一个酒吧的名字。
他把纸巾塞进口袋,若无其事走出去,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要离开。
燕惊秋明显精神不好,懒懒朝他摆摆手,也没留他。
出了公寓,他一遍遍回想燕惊秋的样子,衣服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脖子上也没有吻痕,所以和那个长发男人做了什么?
不好的念头盘踞着,纠缠着,让他好几天没睡好觉,但他问不出口,以兼职很忙为由,逃避了每天早晨两人的例行见面。
燕惊秋很不高兴,和他闹脾气,几天没联系他。
两人再见面时已经是十一月,燕惊秋的感冒已经痊愈了,难得在傍晚去足球场看他踢球,坐在场外,招蜂引蝶般的,周围围了一群男女。
梁鹤洲心绪不宁,屡屡犯错,早早被教练换下场。他没走过去找燕惊秋,和几个替补坐在一边,期间视线往那边瞟的时候,和燕惊秋撞了个正着。
燕惊秋给他使眼色,让他过去,他没动,低下头拨弄塑胶跑道上的小颗粒,等了一会儿,燕惊秋也没来找他。
他听见一旁的队员说闲话,聊起燕惊秋,话题又转到他身上,一人问道:“队长,你和那家伙关系很好吗?是朋友?他总是来等你。”
“不是,”他很干脆地答,“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就是嘛,他那种花花公子,和队长的气质也不搭呀,感觉怎么也不该和你玩在一起。”
他如鲠在喉,下意识想要辩解,但想来想去,总觉得这话说得挺对,没什么好反驳的。
两人僵持到训练结束,他背着包经过燕惊秋身边,站在人群外听他和那些人说笑,等了一会儿正要离开,燕惊秋终于发现他。
他转身就走,燕惊秋小跑着跟在后面,一直追到操场外的林荫道上才把他拉住,气冲冲质问他怎么不等自己。
梁鹤洲一言不发,听他絮絮叨叨埋怨,来到停车的地方,骑上车送他回家。
到了公寓门口他就好走,燕惊秋拽着他,说:“喂,你干嘛不和我说话?干嘛这样对我?我要生气了!”
说什么呢?他怕他一开口就问起那个长发男人,听到什么不好的回答。
“我……我走了。”他笨拙地说了一句。
燕惊秋气得咬牙,“你为什么不理我?天天就忙你那破兼职,我都见不到你了!”
“嗯……”
燕惊秋锤了他一记,“你怎么这么讨人厌,石头一样硬。”
他皱着眉,半晌点了点头,“我真的要走了。”
“不行!不许!”燕惊秋搂着他的肩跳到他身上,他下意识抱住,两人静静抱了会儿,燕惊秋撅着嘴巴撒娇,换了副语气,柔柔地说:“鹤洲,你亲亲我再走。”
他凑过来,先轻轻碰了碰梁鹤洲嘴唇,梁鹤洲心荡神驰,一瞬间把所有的愁苦忘得干净,转身把他压在门上,托着他的后颈压下来。
他不会接吻,燕惊秋更主动一些,纠缠个没完,好像怎么耳鬓厮磨都不够。
于是他留下来做了晚饭才走,燕惊秋又要他明天继续来,还点了几样想吃的菜,把公寓钥匙给了他。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第二天没去参加足球队训练,去菜场买完菜赶到公寓,正好是傍晚五六点。
他用钥匙开了门,没看见燕惊秋在公寓,也没放在心上,以为他很快会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八点多钟,桌上的饭菜都凉透了,也不见人影。
他想起那天在厨房看到了纸巾,犹豫半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去了那间酒吧。
这样的场合,他从来没来过,乐声吵得他耳膜阵痛,眼睛久久不能适应昏暗的环境,走路一直打磕绊。
他找过吧台,又去到洗手间,最后看向舞池。聚光灯在舞动的人群中晃来晃去,扫过舞台中央时,他看见了燕惊秋,被几人围在中间揩油,腰上背上肩上全搭着不认识的人的手,一会儿被拽到这个人怀里搂着,一会儿他自己倒向另一人怀里,衣服被扯来扯去,领子都大了一圈。
像昨天搂着自己一样,他亲昵地搂着那些人,随着乐曲扭腰摆头,像一条魅惑又邪恶的蛇。
梁鹤洲想,假如他站在那舞池,也一定无法禁住诱惑,可他站在边上,以恋人的身份旁观。
他不知道燕惊秋羞不羞愧,但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几乎要无法承受这种重压。
本来他想就此离开,但迈不动脚步,一直看着燕惊秋从舞池上下来,踉跄着走回了卡座。
照旧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他举着啤酒仰头灌下去,一口气喝掉一瓶,喉结上上下下滑动,大半的酒水都洒出来,把他的衣服浸得湿透,胸前春光一览无余。
那些人起哄,拍着手让他再来一瓶,他笑得眉眼弯弯,朝身旁一个男孩子勾手,大剌剌跌坐在沙发上。那男孩子举着酒瓶过去,坐在他腿上给他灌酒,他搂着那人的腰,手都伸到人家衣服里去。
原先梁鹤洲还在想,至少燕惊秋只是和别人拥抱,但下一秒就眼见着他放任那男孩亲吻他的脸颊脖子。
所以那些吻痕都是这么来的。
梁鹤洲闭了闭眼睛,走向就近的一个空卡座,顾不得什么钱不钱的,叫来服务生,点了两杯白兰地,拿出手机给燕惊秋发短信。
【在干嘛】
【怎么惹洲洲宝bei,我准备上窗睡觉里,你呢】
看来真的醉得不轻,怕是看手机屏幕都有重影。
梁鹤洲瞄了一眼那两杯白兰地,打了一行字过去:
【我在靠着酒吧大门的卡座,过来和我喝一杯】
燕惊秋看着那条短信,酒霎时醒了一半。
他推开身边的男孩子,望向酒吧大门边的卡座,灯光太昏暗了,人头攒动,什么都看不清。
但他不认为梁鹤洲在虚张声势,他一定把自己寻欢作乐的丑态都看光了。
他理了理凌乱的衣服和头发,跌跌撞撞往那边走。
以前在酒吧玩乐被抓包的情况不是没有,只是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更不会心虚慌张,可这会儿满手心都是汗,紧张得头晕目眩,胃里翻腾,好像要把刚才喝下去的酒全吐出来。
他刻意走得很慢,思考到底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搪塞,又想着短信里的语气看起来并不愤怒,见到梁鹤洲该摆出什么表情,说什么话?
卡座与卡座间的距离太短,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已经来到近前。
梁鹤洲安安静静坐着,一靠近他,周遭的噪声仿佛骤然消隐,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后再遇的包厢聚会,那时候梁鹤洲也与人群格格不入,好像永远安宁静谧。
思绪乱飘了一阵,被一声问话拉回来。
“玩得开心吗?”平淡的声音,没有起伏的语调,或许有些沉,但燕惊秋恍恍惚惚听不真切,腿一软跌坐在他身旁,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鹤洲,我……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感觉你会在这里。”
“庭南告诉你的吗?”
梁鹤洲掏出那包纸巾放在桌上,“在公寓里看见的。”
燕惊秋感觉脸上臊得厉害,好像自己是个被正牌老婆“捉奸在床”的男人,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他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而且已经完全记不起来这包纸巾是什么时候被带回家的了。
梁鹤洲举起那两杯白兰地,递了一杯给他,说:“你昨天说要吃我做的饭,我就去公寓了,但你不在。”
他一直没去看燕惊秋,这会儿微微斜了斜眼睛,用酒杯去撞他的,自顾自一口气喝完了这杯烈酒,顿了片刻,后劲涌上来,灼痛着喉咙,几乎让他无法开口说话。
“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忘?真的记不住吗?”
燕惊秋呆呆的,机械地举着酒杯往唇边靠,神思涣散,好像有一堵墙在阻隔他的记忆回溯昨天。
说了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鹤洲,我……我喝醉了,我记不清了。”
梁鹤洲放下酒杯,没有回话,站起来就要离开,走出几步又回来,停了半晌,好像鼓起很大勇气才问出这句话。
“你和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做了什么吗?”
燕惊秋反应很慢,迷茫地抬起头看他,“谁?”
“你感冒那天,周末,我和程庭南也去了公寓那天。”
“……感冒,长发男人……有吗?”
梁鹤洲把手插进口袋,紧紧握着,眉眼低垂,“有吧,他身上有你的洗发露香味。”
“我……”
“算了。”
梁鹤洲转身就走,燕惊秋举着酒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去追他。
他没有走远,就蹲在在酒吧门口开自行车的锁,一抬头就看见醉得摇摇欲坠的燕惊秋。他也不伸手去扶,跨上车就要走。一切都宛如那次包厢聚餐后的情景重现。
燕惊秋拉着不让他走,习惯性坐上后座,抱着他的腰哼哼唧唧,说头痛又说胃不舒服。
梁鹤洲挥开他的手,把车骑出去,他又抱上来,嘟囔道:“鹤洲,我真的不记得了啊,明天酒醒了或许我就想起来了,到时候你再问我,我现在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鹤洲不应声,一路上一个字都没说,到了公寓把人送到家门口,掏出钥匙串来,把公寓钥匙卸下来还给他。
燕惊秋看着钥匙串上晃晃悠悠的那个足球饰品,靠在门框上傻笑,说:“嘿嘿,鹤洲,这个礼物很好吧?你是不是每天都把这个带在身上?”
梁鹤洲顿了顿,把钥匙拍在他手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他消失在电梯门后,燕惊秋才迟钝地喊了他一声,追过去敲电梯门,吵得同一层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他。
他悻悻回到家里,看见餐桌上摆着的饭菜,天气已经很冷,一碗百合排骨汤已经微微凝固了,油水聚成膜浮在表面,看着很倒胃口。
但他还是坐下来,夹了一筷子清炒莴笋慢慢地嚼,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菜凉了,总觉得苦得发涩。
嚼着嚼着,昨晚在家里和梁鹤洲接吻的画面就涌进脑海,他轻轻“啊”了一声,想起来他确实要求梁鹤洲来做饭一事。
假如今天不去酒吧,就能和梁鹤洲在家里一起喝喷香又暖融融的排骨汤,吃完饭看会儿电视,梁鹤洲还会帮他放好洗澡水,湿淋淋的头发也有人帮忙吹,最近天气凉下来,晚上睡觉总是觉得冷,要是梁鹤洲在,撒撒娇把他留下来,就能抱着这个大暖炉安眠到天亮了。
这么一想,胃更加痛起来,满脑子都是懊悔。他感觉委屈,弯腰呻吟几声,喃喃念着梁鹤洲的名字,睫毛变得潮润润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过来已经九点多,梁鹤洲没给他发消息,也没来接他,去到学校正是午饭时间。
他发短信约梁鹤洲见面,梁鹤洲很冷淡,回过来两个字:操场。
赶过去时操场几乎没人,梁鹤洲在观众看台下的跑道上颠球,燕惊秋来到身边后也没停下,一口气颠了近五六十个,燕惊秋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下,球便掉下脚背滚远了。
“你干嘛大中午的跑来踢球啊?”他问。
“去里面说。”
梁鹤洲捡起球,拉着他绕过看台,来到与小树林一墙之隔的窄小过道上,这里很僻静,但像是情侣幽会的热门场所。燕惊秋还以为他要做什么,但梁鹤洲只是把足球塞进网袋里,边从背包中拿出水杯喝水,一本正经地说:“昨天逃了晚上的训练,今天要补回来。”
“……哦,我还想叫你陪我一起吃饭。”
梁鹤洲擦了擦额头的汗,汗水将他身上的硫磺皂气味放大,被风吹着一阵阵往鼻腔里钻,原本燕惊秋没什么旖旎心思,这会儿情不自禁往他怀里靠。
梁鹤洲推开他,好像很不耐烦,皱着眉问:“所以想起来了吗?那个长头发的男人?”
燕惊秋瘪着嘴巴“哼”了一声,说:“好像有这么个人吧,我喝醉了,他送我回家。”
“没了?”
他比昨晚犀利许多,一副盘问的口气,燕惊秋感觉有股威压重重砸下来,第一次知道原来梁鹤洲也有如此强势的一面。
但他确实记不清了,那天喝完酒又感冒,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可既然身体不舒服,那么一定不会和那人发生什么,大概顶多只是亲亲抱抱这样吧。
他囫囵答道:“哎呀,可能他只是洗了个澡嘛。”
“是吗,”梁鹤洲把水杯放回包里,“那我走了。”
“欸,别啊,再陪我一会儿嘛,鹤洲,鹤洲!”
燕惊秋去拽他,他不愿意回头,两人拉拉扯扯,燕惊秋硬生生把他的背包扯了下来,原本拉链就拉得不是很紧,这么一闹,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梁鹤洲还是沉默,蹲下来捡东西,几本书,笔袋,水杯,几枚创口贴,还有一把钥匙。
燕惊秋认出来那是学校宿舍钥匙,昨天还挂在那个足球钥匙扣上,今天就孤零零一个了。他不满地用脚尖点了点钥匙旁的空地,问:“钥匙扣呢?”
梁鹤洲抬起头看他,眼神很冷,学着他的语气说:“可能它丢了。”
“什么?梁鹤洲,这是我送你的东西,是定情信物,你怎么能把它弄丢了?”
梁鹤洲迅速把东西捡回背包,一眼都不愿意再瞧他,又是要走。燕惊秋不耐烦地叫住他:“梁鹤洲,你在生气吗?也用不着这样吧?我不就是出去喝个酒吗,干嘛这么大反应。”
不就是出去喝个酒。梁鹤洲咬了咬牙,说:“既然你喜欢喝,那你就去吧,我不会再提,往后你做什么也都和我无关。”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燕惊秋终于压不住火气,大声喊道:“够了吧,真是烦死了,就没遇到过你这么爱较劲的人,我都解释过了还要怎么样啊?和你谈个恋爱这么麻烦,分手算了!”
梁鹤洲心口一悸,回身看过来,燕惊秋抱着手臂,面容冷峻,直直地和他对视,似乎并不是在说笑。
“……好,你想的话。”他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迈开步子,逃也似的跑走了。
燕惊秋气得脑袋发昏,没想到梁鹤洲答应得这么爽快,一回忆起两人认识后他在梁鹤洲身上碰的壁就火冒三丈,只觉得他不愧是传闻中那般冷漠的人,相处这么久也该有些感情,谁知他竟然如此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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