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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香的礼物(郁棠)


辛久有些忿忿:“谁说的!这四年你作为Anyway花艺的老板,把店开了这么长时间,积累到这么多长期客人,还做了现在的workshop;这些在你看来不是值得标榜的能力吗?”
姜何眼神发直,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些,好像都是赵以温做的,我不认为自己起了什么作用。”
辛久完全困惑了:“怎么会呢?店长在经营上做的每一个重大的决定,每一笔扔出去的花销,不都是要跟你一起确认的吗?你肯定是起了作用的啊!”
“唔……”姜何回忆了一下:“我好想没有这样想过。”
姜何回正了脑袋,望着天花板,鼓着腮帮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有些落寞:
“不知道……做这些事和做科研的感觉不一样。可能我人生的顶峰在读博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吧,所以后来好像做什么都没有很强的成就感,就觉得……只是很平常很琐碎的事。”
辛久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在昏暗的卧房里定定地看着姜何的侧脸。
窗前纱帘透出的浅色暗光撒在了姜何的睫毛上,随着他微微闪动的视线轻轻颤抖,像轻薄如纸的蝉翼。
辛久忽然觉得,姜何像是一只被泥泞的藤蔓、生锈的铁栅困住的骏马。曾经有千里之能,却被困在狭小的牢笼里度过四年;如今望着远处自由驰骋的同伴,想象着各种各样的“如果”,眼含泪光地扼腕遗憾。
辛久即便不与姜何处在同一种境地,只是作为旁观者与见证者,也隐隐觉得自己的心一并酸胀了起来。
四年了,那把挂在铁栅栏上的锁早就生了锈。辛久想做那个把锁砸掉,把门打开的人;就算不知道这匹马再次奔跑起来之后还会不会回来,辛久也不忍心他一直这样被困在不属于他的地方。
“学术和科研,你继续去做吧。”辛久说:“你肯定还想继续的,不然那本很难的专著你也不会硬要读一整天;既然你读不下去,早就会忍不住找我和店长聊天了,对吧?”
姜何抿了抿嘴唇,把目光稍稍偏向辛久的方向,并没有否认,也没有同意:
“可是,我现在已经三十一岁了,整整四年没有接触过任何形式的研究,读专著也这么困难,我……我还有可能继续吗?”
“不是有没有可能,是一定。”辛久目光灼灼地看着姜何:“不管你选择继续在花店当老板,还是选择重新开始做科研,生活、时间都是会继续的。
“花店的这些事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工作’,可能只是你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让自己处于某种人际关系里,拥有一个社会角色,好让自己的生活看似正常地运转下去。但你并不会为花店的经营勾画什么愿景,也不会设立什么目标;这就是工作和事业的区别。
“面对科研的时候,你会对自己有要求,有明晰的评价标准,并且会持续地为了这个标准而努力。如果你在能尝试的时候没去尝试的话,之后你会一直后悔下去的;与其现在担心,倒不如早一点开始!”
姜何点点头:“道理当然是这样,我也强迫自己这样想了很久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有过失败的经历,所以想到要重新开始,心里还是会有点犯怵。
“所以即便是想去做,还是会不自觉地怀疑,是不是还会出现之前那样的状况;会不会失败;如果再失败一次的话,又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走出来呢?”
姜何紧紧抿起嘴唇,合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转头看向辛久:“你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吗?你不会这样吗?”
辛久望着姜何轻轻笑了:“做自己想做的事,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目标,是做人才会有的特权。像我这样,人生被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只能尽一切可能低调过完这一生的,跟本不会有这种机会。
“所以如果是我的话,必要的时候,我甚至不介意接受戴义宏教授的帮助。如果眼下确实用得上的话,抛开心理上的不适,对我来说,还是过好自己的生活更重要。”
姜何一边吐气一边缓慢地点头,迟疑着说:“可是戴义宏......其实我有点怀疑,当年他能说假话糊弄我,现在未必就不会。我不想还像之前一样,再迷迷糊糊地被他被糊弄过去了。”
“所以……”辛久问:“你不准备再联系他了?”
姜何想了想,回答:“我还是觉得我要先搞清楚之前的事。四年前,我就是因为不敢面对、怕丢脸,硬是骗自己说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在意了,忍了四年不去过问。然后自己伤春悲秋、顾影自怜,埋着这个心结,白白耗掉四年的时间。
“这次我不想这样了,我有预感,如果不趁着现在的势头把整件事问清楚,我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我就是还很在意。虽然听起来很不洒脱,但不管现在还有没有机会挽回,我都还是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辛久听明白了,点点头,问姜何:“那你准备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姜何忽然表情有些变化,下意识地舔了舔后槽牙,做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吞咽动作,语气里有些为难:
“我可能……要再见一次原舒辰。”

第58章 56.“语言艺术”
第二天,姜何想要联系原舒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两个人重遇之后的每一次见面都火药味十足,实在不是祥和友善的氛围;没掀桌子都是忍耐了,更别提交换联系方式。
姜何没办法,只能如法炮制;又让赵以温当了传话筒,问原舒辰愿不愿意有空的时候一起吃饭。
处事圆滑的人就是如此,有不得不迁就他的时候,也有不得不倚仗他的时候。爱憎分明如姜何,就算不偏好这种处事方式,也还是有用得到这类人的时候。
原舒辰想来也是不好意思拒绝赵以温的;只说一起出去吃饭可以,但要去自助餐厅,两人各付各的。
姜何当然知道原舒辰的意思,她这是在响应姜何之前说的“不要有金钱上的纠葛”,所以就真的一餐饭都不要姜何请。
姜何选的自助餐厅是附近一个商场里的,环境很好,工作日的晚上也还是很多人。
姜何有正经事要问,只随便在一个窗口取了一份铁板烧饭;原舒辰则不然,林林总总地拿了好几个餐盘,各式各样的熟食、甜品、饮品,都分门别类地整整齐齐摆在她面前。
规模体量之大,姜何一个成年男子看着都发怵:“这么多吃得完吗……”
原舒辰因为食物而明媚起来的表情很快不客气地暗了下来,掀起眼皮看了姜何一眼:“只要你不说什么倒胃口的话,我绝对吃得完。”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姜何紧紧抿住自己的嘴唇,脑海中默数五秒,调整好表情和语气,决定还是省去铺垫和客套,尽快直入主题比较好:
“戴义宏跟我说了四年前课题组解散和卖专利的事情,今天找你来,是想你帮忙回忆一下。我想知道事实。”
原舒辰皱了一下眉毛,满腹疑心地上下打量了姜何一会儿,也不跟姜何绕弯:
“我说什么重要吗?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在你眼里,我不是你断送你科研生涯的罪魁祸首吗?”
“原舒辰,”姜何竭力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咬紧了牙槽说:“你是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泊维是你联系的,买卖专利是你促成的,这总没冤枉你吧?”
原舒辰的脸色猛地一变,有些急躁地正色追问姜何:“戴义宏给你说什么了?”
总算进入正题,姜何把之前戴义宏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舒辰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几次张嘴想说话,又忍住了,摆手让姜何继续。直到姜何把事情讲完了,原舒辰已经捂上了心口,大口地喘着气儿。
“呵……”原舒辰气得嗓音都发颤,冷笑着缓缓摇头:“戴义宏真有两把刷子。”
姜何稍稍向前倾了倾身体:“怎么了?他在说谎?”
原舒辰仍旧摇头:“说谎太拙劣了。事情的整体走向是这样没错,但是重要的部分都被他模糊处理了。他当时说服你签专利转让文件,用的也是这种手段吧……”
原舒辰喝了一口面前的杨枝甘露润嗓子,皱着眉跟姜何说:
“当时,戴义宏说的是找我商量毕业论文的事。他说我们课题组的研究不会继续了,让我就在这个基础上准备论文;只要内容扎实,他从中斡旋一下,就可以确保我能顺利拿到学位。
“我一下子就觉得不对,感觉他像是在拿学位威胁我一样。追问之下,他才跟我说是经费不足,要关掉一个子课题。
“当时我就问他了,那组里其他同学要怎么办?那些硕士生,还有只读了一年博士的你要怎么办?实验无限期搁置,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你们的毕业论文写什么?
“但是戴义宏特别信誓旦旦,说你们入学还不久,调整起来很灵活很容易。人参皂苷下还有别的子课题,痴呆症的课题组进入人体实验之后也会用更多人……
“具体我不记得了,反正给我的感觉就是,别的学生都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了,都很顺利;只有我这里是个很棘手的大麻烦,我还不愿意配合,弄得他很头大也很为难。
“再之后就连学位的事情,戴义宏也慢慢开始说得很模棱两可。也不提‘一定可以’的事了,只说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在戴义宏跟我的描述里,你们刚入学没多久的人,还有时间在其他子课题里做研究,积累成果。当时人参皂苷的课题是院里出成果最丰富的,怎么看都是前途一片光明。
“但是当时的我,既被明确告知了没有继续实验的机会;又担着研究不充分、拿不到学位证的风险。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去找的泊维,想着好歹读了三年博士,起码得保住一头才这么做。
“我当时就一个学生,能有什么选择?完全是被他逼到这一步的。怎么他说得反倒像是我故意抛出泊维来诱惑他一样?好像我才是主谋,是获益者,他只是个顺水推舟的人罢了。这像话吗?”
姜何不说话,一脸淡漠的冷静,看着声情并茂的原舒辰无动于衷。
原舒辰微怔,很快蹙起了眉质问姜何:“你不信我?”
原舒辰明显急躁起来:“不是你让我告诉你真相吗?我说了你又不信,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就选择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好了,干嘛非要问我!”
姜何没被原舒辰的情绪影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戴义宏做的事是很过分,但你的行为就完全无可指摘吗?再怎么说,我回国来T大读研,是你直接向我承诺的研究内容;就算你当时受到戴义宏的威胁或劝导,在你得知研究不会继续的时候,就没有想着要告诉其他组员一声吗?
“虽然买卖专利那一步是泊维和戴义宏共同促成的,但你在给他们牵线搭桥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是共有专利吗?为什么你觉得你一个人就能决定,甚至不用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原舒辰短促地出了口气,也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了:
“我是想告诉你们的,但我离开的时候戴义宏特意嘱咐我,预算不够的事情不能泄露,不然会影响整个课题组的氛围。他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还握着我的学位,我能不听话吗?
“刚我也说了,戴义宏找我的时候,已经把他对你们之后的安排讲得一清二楚了。我邀请你来T大读博,也是他首肯过的。要进行人参皂苷相关研究的话,不止结肠癌这一个子课题,别的子课题也满足。如他所言,之后安排你去痴呆症那组,预算充足,研究也只会更顺利。
“所以当时在我看来,情况就是,课题组要解散,其他同学都有光明前途,都能去预算充足的组继续研究;只有我,极有可能读了三年没成果也没学位。
“戴义宏不让我说解散和预算的事,而且你们确实没有什么要担心要处理的。我当时也只是个学生而已,博三了被学位证书扼住咽喉的学生而已;万一我多一句嘴,消息传出去了,指不定戴义宏还要怎么处置我呢!”
“但是……”姜何干笑了一下:“戴义宏从来没跟我说过让我去另一个子课题,反而是想让我跟着你一起去泊维,但你拒绝了。”
“我……”原舒辰的脸色有些尴尬起来,咬了咬嘴唇,问:“他有告诉你原因吗?”
“有。”姜何笑得很无奈:“戴义宏说,是因为你当时的男朋友吃醋,你要避嫌,不好再带我过去。虽然我确实无权对你当时的考量做什么评价,但……但你自己不觉得这种理由很荒谬吗?尤其在戴义宏已经向你发出请求的时候,你应该很清楚,他当时并不想让我进痴呆症的子课题吧?”
原舒辰不回话了,低下头沉默,半天没有什么反应。垂头思索了半晌,原舒辰抬起眼睛看姜何,神色中有些隐隐的幽怨:
“所以呢?你想知道什么?”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想知道真相。”姜何把背靠在椅子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着摆在桌沿:
“我需要理由。我们是共有专利,就算你出于无奈,为了继续研究,一定要让专利去到泊维手里;那在得知我未来的去路不明的时候,为什么不要我继续参与研究?为什么拒绝我去泊维?我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原舒辰垂着眼睛,用手边的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咬着下唇不说话。
良久,原舒辰把筷子放下了,抬起头微蹙着眉:“今晚真是注定没胃口了……你觉得不想爱人吃醋,为了避嫌所以不想带你过去,是一个很没说服力的理由吗?”
姜何并不避讳,点点头:“如果是你给出来的理由的话,确实没有。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都是把实验排在第一位的人;当时又要去到一个陌生的研究环境,你肯定不会只因为吃醋这种莫须有的事,就放弃一个配合默契的搭档。而且我们俩当时清清白白,你跟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好吧……”原舒辰妥协,但脸上并没有一点轻松的神色:“我可以解释,但你得答应我,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第59章 57.说这些的时候应该喝酒
原舒辰那么坚定迫切地想要完成研究,还有一部分原因,连戴义宏都不知道。
结肠癌这一研究领域,是原舒辰自本科毕业之后就一直高度关注的。如此集中且明确的研究兴趣,一般都和自身的经历有关,原舒辰的情况也不例外。
原舒辰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母女两人寄居在姨妈一家,跟姨妈、姨夫和表弟一起相互扶持着生活。
在原舒辰读高中的时候,母亲检查出结肠癌二期;积极治疗两年,最终还是不治身亡了。直到母亲去世,原舒辰才知道,原来母亲那边一直有结肠癌的遗传病史。
所以严格来说,原舒辰从本科入学起,就是冲着研究出新药、新的结肠癌治疗方案去学习的。
虽然她也明白,这种执念只是自己无法释怀的心结。就算之后真的研究出了新成果,自己也没有能力救回长眠地下的母亲了。但这个执念同时也像是灯塔,让原舒辰一路从本科到硕士博士,都走得无比清晰坚定。
原舒辰本来已经决定好了的,自己博士毕业,带着那么厚一册有关结肠癌治疗方案的论文走出学校,就是她容许自己释怀的时候。这么多年的潜心研究,她认为是时候可以放自己自由了。
但博三下半学期,原舒辰的表弟在一次体检中也被查出了结肠癌二期。
那个时候,姨妈、姨夫和表弟就是原舒辰仅有的亲人了。面对这个检查结果,忙乱之余,大家好像也都很熟悉。
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专业词汇、药的名称、副作用、方案选择;检查室在哪里,CT室在哪里,住院部在哪里,饮食要怎样注意……大家全都清楚,和之前原舒辰母亲住院时并无二致。
家里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信任、配合主治医生的治疗方案;相信十年过去,医疗水平的进步会让表弟跟母亲有不同的结局。
原舒辰从没有像那个时候一样,如此充分地理解人为何需要宗教。足够无力、足够无助的时候,是本能在驱使自己要相信一些抽象的力量。
也是在这个时候,原舒辰得知已经进展到动物实验的课题组,要因为经费问题解散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心结快要释然的时候,它忽然又变成了亲人的一线生机;而戴义宏却在尝试把这一线生机掐断。
原舒辰不可能妥协的。她知道,一旦自己妥协,到时候表弟如果真的无法痊愈,她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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