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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往事(云雨无凭)


“吃饭吗?”
两个小时之后,丁邱闻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徐嘉乐问道。
“有什么饭?”丁邱闻问。
“买了豆浆油条,鸡蛋,随便吃一点。”
“好,”丁邱闻的声音很轻,他经过了徐嘉乐的身边,说,“我去洗把脸。”
丁邱闻又瘦了,这是徐嘉乐看向他的背影时候的感触,他的病难以根治,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总是反复,徐嘉乐在思考自己是否对他太暴躁、太苛求,但一想到那个喜欢着丁邱闻的男人,他又什么都不愿意思考了。
人总保有各种程度的自私,在爱情的事上,自私的情况太多了。
丁邱闻刷过了牙,坐在餐桌旁边,把沾了豆浆的油条塞进嘴里,后来,他又穿上干净衣服,喷了香水,做了发型,把顾夕送给他的某只昂贵的项链拿出来,当着徐嘉乐的面,戴在了脖子上。
TBC.

那是他们在玉门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松软的雪被,从脚下铺向灰白色云层的那端,从郊区到城市中心,玉门的生机抽丝一样日渐逝去,丁邱闻交叠着脚坐在轿车的后座上,聆听耳机里那首来自刘若英的《后来》。
丁娇的身上散发着香气,然而这种香水太冷艳,以至于改变了她在丁邱闻眼中一直以来的印象,丁邱闻觉得妈妈有些陌生,他打开车门,把两只脚踩进了雪里,等待丁娇下来。
“要统一搬迁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丁邱闻,”丁娇一只手拎着手提包,一只手扶着丁邱闻的腰,她说,“我可以提前走,我打算去新疆。”
“为什么?”
“新疆的风景好。”
丁娇说了一个随意的理由,后来,她拿着包上了楼,丁邱闻站在楼下的花坛旁边团雪,硬邦邦的雪球团好了,转身正砸向敞开了衣襟跑过来的徐嘉乐。
徐嘉乐弯下腰,捡起一抔雪,就向着丁邱闻抛过来,两个人追逐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在平坦的雪地上留下了更多的脚印,他们喘着粗气,从宿舍楼的这一端跑向那一端,慢下了脚步,摇摇晃晃的视野变为静态,脸蛋和鼻尖还是红的。
“《后来》,”丁邱闻取下了耳机,给徐嘉乐戴上,他说,“你听听。”
“新歌?我没听过。”
“对,新歌。”
徐嘉乐把手套上的雪全蹭在了外衣上,他接受了丁邱闻分享给他的耳机,于是把衣服口袋里的橘子分给他半个,橘子被体温捂得很热,吃起来一股陈皮才有的药味,丁邱闻被酸得吐了吐舌头,告诉徐嘉乐:“不好吃。”
徐嘉乐取下了耳机,他说:“你听说了吗?快要批准搬迁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知道,我妈说她要去新疆,”丁邱闻脸上的笑容忽然削减了很多,他问道,“你呢?你爸妈去哪里?”
“不知道。”
“你们也去新疆吧。”
“我说了不算。”
徐嘉乐低下了头,他能听得见挂在脖子上的耳机里的“沙沙”电流声,他抓住了丁邱闻拿着半个橘子的那只手,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手心,然后,抬起头对他笑了。
丁邱闻并不知道徐嘉乐要干什么,他只能伸着手任他摆布,在嘴里哼唱着:“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伤感霎那间涌上两个人的心头,分离还没有端倪,然而,他们已经在幻想分离了。
徐嘉乐问:“要是真的分开走了,我们,还会再见到吗?”
丁邱闻的头顶落满了雪。
他说:“会吧,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再见到,等我上大学了,要是我们离得近,就可以经常见,要是一直离得很远,可能再过十几年几十年才见。”
徐嘉乐抿着嘴,他握着丁邱闻的那一只手,看着他,直到他将那些伤感的话说完;雪也落满徐嘉乐的头顶,他说:“你明天去我家找我吧。”
“你有事?”
“没有,”徐嘉乐摇着头,随后,他眯起那双神色澄澈的眼睛,笑了,说,“趁着还有机会,咱们多找机会一起玩儿,行不行?”
“那我可要去蹭饭了。”丁邱闻用两只手捧上了徐嘉乐的脸颊,看着他,和他开玩笑。
“好,我回去就告诉我妈,让她做好吃的。”
“后天你去我家,”丁邱闻说,“反正现在放寒假。”
“好,等一下,给。”
徐嘉乐取下了手套,递给丁邱闻,让他戴上。
第二天的傍晚,丁邱闻吃到了韦舒霞做的红烧猪肘和炸鱼丸,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两家人几乎过成了一家人,变得团结而亲近,不分你我。
“徐鹏,我装好了,你给她送过去,”韦舒霞把保温桶从厨房里提了出来,那里边有半罐白菜豆腐汤,还有肉和米饭,她说,“我说让她过来,她怎么都不,说心情不好。你去看看,我有点儿不放心,”
徐鹏接过了保温桶,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忽然看向韦舒霞的眼睛,问道:“你不去?”
“谁去都一样,我还没吃完呢,邱闻在这儿,我跟两个孩子坐坐,等天一暖和,他们上了学,就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韦舒霞永远展现自己得体温驯的一面,她走向餐桌,对徐鹏说,“你快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徐鹏说:“那我走了。”
还是下雪,还是昏暗发灰的天色,室内呈现着与外界相反的气氛,丁邱闻面前的碗里堆满了菜,韦舒霞还在悉心地嘱咐他:“邱闻,要吃饱。”
“阿姨,你也吃。”
丁邱闻伸出筷子,给韦舒霞夹了一个鱼丸,他又有变化了,年纪是十七岁,于是更像一个年轻的大人,现如今在韦舒霞眼前的,是一张生涩的青年的脸了。
他被上天眷顾,偷走了丁娇的八分漂亮,可他不是个女人,所以,又和丁娇完全不同。
他和徐嘉乐的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都颤抖着,“咯咯”地笑了起来。韦舒霞因为他们的开心而开心,又消化着淡淡感伤,玉门快要搬迁了,并且,她和徐鹏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去外地做生意了,不继续留在石油系统了。
雪小了,时有时无,可能快停了。
敲门的声音响起,丁娇才打开了灯,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薄毛衫,因为饮酒而双颊熏红,徐鹏提着保温桶的手停在了空中,他问:“喝酒了?”
“喝了,心情不好,”丁娇往后推了两步,示意他进去,她拿起放在柜子上的白酒,仰起头就是一通狂灌,然后,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去沙发上坐下。
“给你带的饭,舒霞说你心情不好,怕出什么事,让我过来看看。”
“不会出事的,我这一年老这样,我都习惯了,”丁娇把脸埋在手心里,后来,她干咳了几声,说,“我感冒了,要吃药。”
她从茶几下边拿药,拿出了四五盒,她说:“就吃这个。”
徐鹏像在看着一场美艳而荒诞的戏剧,他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药盒,然后,便意识到丁娇有了比想象严重许多的心病,他把她手上的药都抢了过来,说:“你等一下,你坐好了。”
“我要吃药,我都想好了。”丁娇瘫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痛苦地呢喃。
“你喝酒了,这些药不能吃,我待会儿拿走,”徐鹏的神经紧绷着,思忖之后,问道,“丁娇,你是不是想自杀?”
丁娇沉默、了然、犹豫、大笑、痛哭,她趴在沙发上,再次闭上了眼睛,说道:“今天死不了没关系,明天……明天再死。”
TBC.

丁娇是很多人的妄想,包括徐鹏。
白酒、洋酒、红葡萄酒的盖子和酒塞,全都堆在烟灰缸里,丁娇用颤抖的手指点亮了打火机,她把含在嘴边的香烟凑上去,点燃了。
她靠着沙发的扶手,赤着脚,曲起了膝盖,坐在沙发上。
“我听邱闻说……你打算去新疆?你不等统一搬迁的时候再走?”
徐鹏接受了丁娇递过来的香烟,但是,他没有点燃它,他看到丁娇用掌心按住了额头,她思考,然后喉咙干涩地笑,说道:“我想早点儿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新疆也不错,”徐鹏点了点头,他将那支烟拿起来嗅了几下,说,“我们俩决定了,带着孩子去北京,打算离开石油系统了。”
“为什么要离开?”
“不甘心,想试试,也许这辈子还有别的可能。”
“什么时候走?”丁娇斜斜倚在沙发上,将烟吸去了小半根,她抖动着涂成深绿色的指甲,把烟灰掸了出去。
徐鹏看向她,说:“天热之后。”
“丁邱闻要舍不得嘉乐了,”丁娇拿了纸,擦去脸上的眼泪痕迹,她尽力地想将话说清楚,却驾驭不住酒后僵硬的舌头,她说,“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又说:“我跟你也是。”
原本是天公慷慨降雪,而现在,降雪变成了刮风,徐鹏听到了窗户外风的声音,他站起来,打算走了,然而,他还是放心不下丁娇,所以再次坐下,打算耐心地劝劝她。
“丁娇,可不敢再有什么想法,我知道你在玉门过得不如意,以后去了新疆,换个地方,就带着孩子好好地生活吧,人活着是最好的。”
“丁邱闻长大了,我能放心他,”丁娇再次抬起手擦泪,她吸着因为哭泣而阻塞的鼻子,说道,“没有人知道我活得多么难受,我现在是堕落了,可我以前不是,有人想把我毁掉,如他们所愿。”
“不敢堕落,邱闻才十七岁,他还指望着你陪他呢。”
“徐鹏,”丁娇弯曲着背,她像是一只失去了双翅的蝴蝶,她问道,“你不想我死是不是?”
“是,我不想。”
徐鹏和许多普通的男人一样,他不敢直视丁娇的眼睛,更没有薛继杰那种企图凌驾她之上的底气;他的视线后来落在了丁娇优美柔弱的肩头。
丁娇说:“你不知道,多少人希望我去死。”
“但你更应该知道,有人不希望你去死。”
徐鹏很少有这么平缓而笃定的语气,他坐在丁娇的旁边,看着她放置于肩头的发梢,她没想到她会忽然拥抱他,更准确地说,她像一只灵巧的鸟雀,遭遇极寒,颤抖着钻进了他的怀里。
徐鹏手里的香烟掉了,他的双手无处可去了。
“我很冷,浑身都是冷的。”暖气明明充满了整个房间,丁娇却这样说,她将下巴搁在徐鹏的肩头,汲取着他周身的暖意,她希望他能紧紧抱住他。
“丁娇……”
“要不是我喝酒了,我是不敢说这些话的,认识了那么多男人,可是,你这样的只有一个,我一直想,要是我在那个家就好了,要是我像舒霞那样,平静而幸福就好了,别的……我都不需要。”
这个女人美丽而芬芳,瘦弱而柔软,她的身体紧贴着徐鹏的胸膛,他们不青涩不苍老,而是都处在三十多岁的尚且热烈的年纪。
徐鹏清楚地知道,他和她之间将发生点儿什么了。
于佩丽是偷偷溜出来的,张耀东在,段潇筱也在,原因是徐嘉乐和丁邱闻凑不到一伙人去唱卡拉OK,所以,把认识的同学都请了一遍。最终来的人只三个,他们偷偷地喝啤酒,喝汽水和橙子汁,吃楼下那一家现切的烤羊肉。
窗外是仍旧繁华的步行街,不过,这样的喧闹夜晚很快就会成为昔日景象了,于佩丽把水果盘从桌子的边缘移到中间,她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和不太熟悉的段潇筱翻看着点歌本。
“《后来》!”于佩丽挥着手对丁邱闻叫嚷,她翘起了嘴角,说道,“丁邱闻,你唱《后来》。”
丁邱闻并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他从门外进来,脱掉了羽绒服,露出里边的深灰色粗针毛衣,他凑在于佩丽的耳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段潇筱,再去看于佩丽,问:“怎么了?”
“你唱,这个。”于佩丽往沙发的另一边挪了挪,示意丁邱闻坐下。
丁邱闻没有坐下,他想了想,说:“好。”
在徐嘉乐的眼中,丁邱闻极尽完美,也温柔,段潇筱是他曾经的女朋友,所以,他们的靠近会令徐嘉乐心慌,张耀东唱完了一首《海阔天空》,然后,他把麦克风塞进了徐嘉乐的手里。
接下来的一首《白桦林》,是徐嘉乐点的歌,来自朴树。
“我不太会唱,”徐嘉乐的视线越过了在场的所有人,丁邱闻除外,他看向丁邱闻的眼睛,说,“哥,陪我唱。”
歌的前奏响起来,口琴悠扬,和声婉转,漂亮微笑着的丁邱闻缓缓地走了过来,他从灯光里来到了徐嘉乐的眼前,告诉他:“我要唱《后来》。”
徐嘉乐说:“先陪我唱这一首。”
丁邱闻用他微凉的手握住了徐嘉乐手里的麦克风,两个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丁邱闻问道:“为什么要点这首?”
“喜欢。”徐嘉乐勇敢地看向这双他爱着的眼睛。
“歌词很绕口。”
丁邱闻说。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开嗓之后,徐嘉乐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涩,他偷偷清着喉咙的时候,丁邱闻的声音就掺杂进来,他们的肩膀没有隔阂地撞在一起,将悲壮的民谣唱得清新平缓;徐嘉乐抽出了手,握住了丁邱闻放在麦克风上的手指。
丁邱闻看了徐嘉乐很久,徐嘉乐才再次看向他的眼睛,他们对视着,在昏暗的光线里摇晃,不远处,仍旧是两个女孩藏在点歌本后面的脸,以及张耀东丝毫不敏锐的洞察。
丁邱闻微微笑着,抬起胳膊,把手放在了徐嘉乐的肩膀上,他们的睫毛都像振翅的蝶,他们唱着一首很难唱得好听的歌——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TBC.

第138章 凛冬无余-03
这一次换作徐嘉乐喝得微醺,他用手指揉着滚烫的眼眶,听丁邱闻独自唱他们最近总是在听的那首《后来》。
麦克风与音响令他的声音变了一些,有浅浅回响,是迷幻的,略微尖锐的,又是婉转的,模糊不清的。
就像是旧磁带里王菲的某一首歌。
他们从暖热的室内步入寒冷的夜晚,呼气的时候,嘴边结起了轻盈的云朵,段潇筱和于佩丽走在前边,张耀东走在她们的旁边,走在最后的丁邱闻赶了上来,他把徐嘉乐的围巾挂在自己脖子上,在大概半秒钟的犹豫之后,牵住了徐嘉乐藏在衣袖下边的左手。
他问他:“醉了吗?”
“没有,”徐嘉乐晃着脑袋,然后对他笑,说道,“就是头有点儿疼。”
“疼吗?是这儿疼吗?这里?”
“嗯。”
徐嘉乐按住了放在他太阳穴上的丁邱闻的手,丁邱闻咬着嘴角思考,然后嘱咐道:“你今天晚上在我家睡,要是回去了,叔叔肯定要骂你。”
“好。”
他们仍旧是牵着手的,体温稳定地维持着,贴在一起的手心却变得越来越烫,他们的指头紧扣,像是一对正处在甜蜜期的恋人。
他们悠闲散步,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区,走在朋友们的身后。
徐嘉乐问丁邱闻:“你能不能再给我唱唱《后来》?”
“现在唱吗?”丁邱闻笑了。
“我想听,你唱得很好听。”
“等一下,我找找感觉,”丁邱闻佯装正式地清着嗓子,然后,把脖子上的围巾还给了徐嘉乐,他扣紧了他的左手,一边前进一边开嗓,唱道,“‘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这暧昧的感觉,比夜里的啤酒还令人迷醉,牵着手,徐嘉乐默认他和丁邱闻的关系更进了一步,低温侵袭着脸颊和耳尖,以及鼻尖、眼皮、手的关节、脚趾……然而,徐嘉乐的浑身都是热的。
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他必须维持着平静,以退缩的姿态享用这个夜晚中过分的美好,丁邱闻还在唱着那首歌,他的嗓音那么透亮,那么温柔。
“‘……爱你,你轻声说,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丁邱闻抿嘴微笑,将直接的对视变成躲闪的相望,后来,他的目光离开了徐嘉乐的眼睛,去往别处了。
丁邱闻的身体出现了怪异的反应,心脏正在不舒适地颤动着,呼吸短浅而不匀称。
他险些发不出声音,用愈发嘶哑的嗓子唱着徐嘉乐想听的歌,歌中讲述恋人们的回想与遗憾,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十七岁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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