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怕声音太轻,丁邱闻还刻意地做出了很夸张的嘴型,随后,他抿着嘴,想了想,说道:“在克拉玛依跳楼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哪一年?”
“我们离开玉门那年。”
“那的确是好久了,”徐嘉乐看向窗外,深吐一口气,说道,“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回过玉门了。”
“我也是,没回去过。”丁邱闻说。
徐嘉乐往锅里下了许多的肉,他嘱咐丁邱闻快吃,又说:“要不是你这一趟联系我,我们可能这辈子都没可能见面了。”
丁邱闻和他开玩笑,说:“那是因为你不想见,如果真的想见……总会有办法。”
“哥……”徐嘉乐抬起眼,只说了一个字,就沉默着看向他。
丁邱闻给他夹了满满一筷子热腾腾的羊肉,说:“嘉乐,好好生活,好好过日子。”
于是就从这顿饭开始,徐嘉乐再次走进了丁邱闻的人生,一点点触摸到他当下和过去的苦涩,在北京,丁邱闻还是住着三十块一晚的青旅,穿着那条旧到发白的牛仔裤。
丁邱闻不知道,徐嘉乐马上就要离婚了。
1997年的春天也吃过一顿火锅,涮的是张耀东父亲去武威出差时带回来的民勤羊肉,好羊肉两层瘦一层肥,脂肪呈现出玉石一样的乳白色。正遇上倒春寒,徐嘉乐把塞进衣柜里没几天的棉袄翻出来,在门口玩的时候穿在身上,开着拉链。
“嘉乐,耀东,吃饭了。”
两家人住在石油工人宿舍楼的同一幢、同一层,韦舒霞是站在家里卧室的窗前喊人的,后来,张耀东的母亲林小丽也探出头来,说:“张耀东,快带着嘉乐上楼了。”
张耀东抬起头,傍晚斜阳的光晕被玻璃窗倒映,照得他眼睛发酸,他回答:“知道了,来了!”
张方和徐鹏、韦舒霞是是在侧钻作业队共事的同事,张耀东和徐嘉乐又是在一中读书的同班同学,所以,两个家庭自然而然变得亲近,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有得聊。
“走吧,徐嘉乐。”
张耀东把散在地上的几张扇卡捡了起来,放进手上那一沓里边,他说道。
徐嘉乐说:“张耀东,明天咱们在你家玩游戏机,好不好?”
“好,要是能借到赤色要塞的卡,就更好了。”
“我找人,我想办法,”徐嘉乐说着话,朝楼上走去,他说,“你只负责把游戏机要回来就行了,不然明天没得玩。”
两个孩子要比赛谁上楼更快,韦舒霞等在家门口,拽着徐嘉乐的一只衣袖,帮他把棉袄脱下来,她一摸他的脊背,说:“满身的汗,这时候还是别穿棉袄了,我把你的棉马甲找出来,你穿在外衣里边。”
“妈,我明天去耀东家里玩游戏机。”
是从楼下跑着上来的,徐嘉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找水喝,张耀东跟在徐嘉乐的身后,韦舒霞忙着招呼,说:“嘉乐,给耀东也倒一杯,桌上有温的,不要喝凉的。”
“知道了知道了。”
徐嘉乐答得不耐烦,韦舒霞这才应答他的上句话,她说:“还要写作业啊,作业写完了再去。”
“没有多少作业,我今天晚上就能写完。”
“只要你能写得完,我没话可说。”
韦舒霞实在算不上是一位严格的母亲,她比林小丽温柔太多,对孩子和丈夫都是悉心又纵容的,她烫了卷发,又扎着一个黑色的丝绒发圈,低低的马尾从肩头到腰上。
她穿着高领毛衫,站在茶几前边,一边倒水一边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笑时的表情和煦、微暖,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是叫人觉得舒服的。
TBC.
第4章 漂亮传说-01
十三岁的玩具没那么少,又没那么多,骑着一辆“咣咣”作响的银白色新式自行车,徐嘉乐和张耀东能从北坪到戈壁,下一秒,仿佛将穿过白杨林,飞向远方起伏着青灰色峰丘的祁连山。
美丽的丁娇从来到油城的那天起,就承受着小城众人最直白的审判,她的衣着实在时髦,实在露骨,夏季穿水蓝色的雪纺衬衫,露出白而细腻的胸膛,她有时候会背着冷灰色的硬皮单肩包,穿着伞形的短裙骑自行车,小步踉跄之后熟练地启程,穿着白色旅游鞋的脚搁在擦得干净的脚蹬上。
不知道从哪天起,丁娇一个人就承包了石油系统近一半的桃色新闻,男人们爱她,而这种爱要用虚伪的批判粉饰起来,最好是将她描绘成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女人们恨她,这种恨最多来自于她的脱俗和不可企及,若是她们也能像她那般逃离拘束,展示着自己的性感,她们肯定不会这样恨她的。
丁娇的儿子丁邱闻,在一中念初二,认识丁娇的人几乎都知道。
丁邱闻的存在,在许多人眼中能作为丁娇是荡妇的证据,丁娇至今未婚,十几年前就死了男友,她在东北生下了遗腹子,后来,带着十多岁的孩子来到了玉门。
至于这些信息以外那些故事和传说,几乎全都经过了好事者的杜撰和润色。
被丁邱闻拽住了运动裤松垮垮的裤腿,同时,徐嘉乐听见了一声懒散的“哎”,他怕得腿肚子发胀,他低下头,看着蹲在地上企图对他实施霸凌的丁娇的儿子。
“你等一下,”丁邱闻站起来了,他的脸上没有多少狂妄的表情,和高年级其余的霸王们不太一样,他抓着徐嘉乐的衣袖,把他扯到了墙角,然后,重重推了他一把,说,“交钱,听没听见?”
“听见了。”
徐嘉乐的回答很轻,城市里还是很喧闹的,但这座城市和别的城市不同,它总是寂寥,再热闹时,它也像孕育着它的戈壁一样,粗鲁又和缓地呼吸。
“有钱吗?”丁邱闻伸手上来,开始摸徐嘉乐的衣服口袋了。
“没有。”
“真的吗?”
“真的没有,”徐嘉乐低下头,听话地翻出了上衣口袋以及裤子口袋,春季的风从沙漠和山岭深处来,席卷着砂砾,徐嘉乐站在风中颤抖,他看着丁邱闻的脸,再将脸埋下去,说,“我没骗你,真的没有钱。”
有比丁邱闻更大的男孩子,伸出手一巴掌扇在了徐嘉乐的脸上,徐嘉乐往右侧一个踉跄,然后,咸咸的鼻血从人中滑过,淌进了嘴里。
只听,丁邱闻说:“你干什么?别打人,打他干嘛,打死也还是没有钱。”
“丁邱闻,你别相信他,他骗人的。”
“我知道他没有钱,上次搜的时候也没有。”
徐嘉乐知道眼前比他高一点的男孩是丁娇的儿子,十几秒之后,他接过他递来的两张毛毛躁躁的卫生纸,按在了鼻子上,他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说:“我知道,你妈是丁娇。”
丁邱闻下意识地皱起眉,每次遇见这个话题,总是以他和母亲被双双羞辱而告终,他已经做好了承受犀利措辞的准备,也抬起手掐住了徐嘉乐的半边脖子,将他压在墙上,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徐嘉乐看了他一眼,然后,什么都没有说。
风越刮越大了,这天的夕阳呈现出一种凄惨的红黄色,后来,还是张耀东在街区最北边的山坡上找到了徐嘉乐,他的一边鼻孔里塞着卫生纸,蹲在那里,将红领巾缠在手腕上,然后松开。
他再次将红领巾缠在手腕上了。
张耀东不拘一格,将书包扔在了徐嘉乐旁边的地上,然后抻开腿坐了下去,他说:“嘉乐你怎么不回家啊?叔叔阿姨急着找你,你要是现在回去,说不定要挨打了。”
又问道:“你鼻子怎么了?流鼻血了?”
“我没事儿。”
埋着头的徐嘉乐,继续无聊地往手上缠绕红领巾。
张耀东拍了拍他的肩,说:“走吧,回家。”
徐嘉乐用了几乎一分钟的时间排解坏情绪,他终于站起来了,说:“走吧。”
“谁打你了?”张耀东捡起了书包,问道。
“初二的。”
“你告诉我,我跟我爸和你爸说,你爸妈肯定不会怪你的。”
徐嘉乐抬起头,眨了眨进了沙子的眼睛,轻声问道:“丁邱闻,你知不知道他?”
张耀东点头,回答:“听说过。”
“他管我要钱,跟他一起的人……往我脸上打了一巴掌。”
看起来,徐嘉乐十分不甘心,
张耀东皱了皱眉,说:“他妈的,打人不打脸知不知道?”
“你不要跟我爸和你爸说,要是他们问,你就说我被高年级的打了,但不认识是谁,”徐嘉乐把揉成一团的红领巾塞进了衣袋里,说,“我怕要是大人知道了,他们又来报复我。”
“好,”张耀东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点头,说,“你想得很对。”
夕阳底下是少年们窄窄的背,以及逐渐被拉长的影子,张耀东和徐嘉乐差不多高,他将瘪瘪的书包拎在手上,而徐嘉乐一只手甩着书包,后来,他扯下了系在腰上的外衣,将它搭在了肩上。
不肯服输的张耀东立志今后某天要替徐嘉乐复仇,徐嘉乐已经准备好了二十元钱,第一天他去上次见面的巷子口等,一直等到傍晚七点多,丁邱闻一行人都没有露面。
徐嘉乐去石油管理局大楼附近的商店买泡泡糖,他递上五毛钱,买五块泡泡糖,问站在白炽灯下的老板:“奶奶,你知不知道丁娇住在哪里?”
“不知道啊,哪个是丁娇?”
“就是,管理局那个会计,女的,长头发,红嘴唇。”
“噢……丁会计啊,她也住你们宿舍楼那一片啊。”
“她住在哪一栋?”
“这个我不知道,我和她不熟。”
徐嘉乐将五块泡泡糖抓在手里,他自己嚼着一块,出去以后给了张耀东两块,他想起自己昨夜那个可怕的梦了,再次后背一阵发凉。
但由于担心张耀东嘲笑,所以徐嘉乐没将做噩梦的事告诉他。
TBC.
第5章 漂亮传说-02
这是丁娇第二次和相亲对象见面,上一次,两个人去油城步行街唱卡拉OK,这一次,他们买了两张电影票,约会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回来。
丁邱闻站在厨房门口吃棒棒糖,他静悄悄地看着丁娇进门,看见她脱掉了最外边穿的砖红色皮质风衣,将衣服放在了堆满衣服的沙发上,看见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另一角,悠哉悠哉地取掉了耳环。
丁邱闻把才吃完一半的棒棒糖扔进了垃圾桶里,打算去洗手间刷牙了。
“怎么还不睡觉?”
路过客厅时,丁娇问他。
丁邱闻回答:“没有为什么,我平时睡得也不早啊。”
“不打算看看电视?”
“没什么好看的。”
取掉了两只耳环的丁娇,又从茶几下边摸出一个乳黄色的鲨鱼发夹,她随意挽起了披散的长头发,感觉如释重负,她靠在沙发上长长吁出一口气,拍了拍旁边的沙发垫子,对丁邱闻说:“来,坐,我跟你说几句话。”
十五岁的丁邱闻,已经长得高挑又清俊了,他如同许多初中生那样对家长的安排不耐烦,他懒散地走做来,叹着气,懒散地坐下。
“说吧。”
丁邱闻随意捡起茶几上的一张《工人日报》,由报头开始翻起,他的腿上还穿着在学校常穿的湖蓝色运动裤,上边穿灰色格子布的衬衣,他抬眼,瞄了丁娇一眼。
丁娇说:“我今天又去见那个人了。”
“嗯,去见呗,我没有意见,要是你能找到好的,那当然最好了。”
“关键是,我觉得他不好,到了现在,我的婚姻就是被用来贱卖的,我……已经没有挑拣的余地了。”
“那就不要见他了,不要太草率。”
丁邱闻说得还算是真诚,在丁娇的眼中,他各方面优异,比同龄孩子更成熟、更出类拔萃,丁娇说:“好吧,那我再想一想,你先去睡觉。”
“那我先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丁邱闻咂着嘴,想让嘴里的糖味淡一些,再开始刷牙,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后来,刻意往外吐着清凉的牙膏泡沫。
他认真端详自己的脸,再次确认这双眼睛彻底遗传了丁娇长相中最显著的优点。
回到房间里的丁邱闻,开始写当天的日记,钢笔漏出一大滩墨水,他只好牺牲了这张纸,将它揉成乱糟糟一团,然后,从下一页开始写起——
“我妈又去相亲了,她的要求很高,所以符合她的标准的男人少之又少,我觉得她并不是迫切地想结婚,她只是想逃避别人的议论……”
在读中学的某一段时间里,丁邱闻的生活只剩下几项固定的内容,他和成绩欠佳的那些孩子玩在一起,做了不少叛逆的事,丁娇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丁娇觉得他命运可怜,又觉得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所以不会太严格地管他。
这是第三次见到徐嘉乐,地点还是回家路上的巷子口,丁邱闻被直直地站在拐角处的人吓了一跳,他将胳膊肘搭上徐嘉乐的肩头,嘲笑他:“被打了一次还要来,是习惯了吗?”
“我破财消灾,钱拿来了,”徐嘉乐的双颊被春风刮得冰凉,他像是拎着一团烫手的火那样小心,把二十元面值的纸钞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递到了丁邱闻眼前,他说,“我以后没有钱了,你们也不要来找我了,要是再打我,我就告诉我宣子叔叔,他是在派出所上班的。”
还是在夕阳之下,还是天气没彻底暖起来时西北戈壁才会有的苍凉感,徐嘉乐不知道自己是冷得发抖还是怵得发抖,他再次提醒丁邱闻:“钱给你,只有这些了,更多的没有,你们以后别打我了。”
丁邱闻撑着他的肩膀,笑得几乎直不起腰,说:“你说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不是,主要是我真的没有钱了,以后也不可能有钱了。”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丁邱闻,”徐嘉乐尚且在想,自己的直呼其名会不会惹怒对方,他看着丁邱闻的眼睛,小声说道,“我求你了,放过我吧,我求你了。”
“可是呢,那几个哥哥今天都不在,就算我答应你了,也不算数。”
“那就……你跟他们说一声,把钱带给他们。”
“就二十块钱,我觉得不够分。”
徐嘉乐想了想,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再次试着将钱递到丁邱闻眼前,说:“那就下次补上吧,如果有机会,我把钱给你拿过来。”
“我不要。”丁邱闻向旁边的水泥地上啐了一口,淡笑说道。
徐嘉乐问他:“那怎么办?”
“钱我也不要了,看你今后的表现,如果你很听话,我们以后都不要你的钱,也不会打你,”丁邱闻说,“我会跟他们商量的。”
丁邱闻之所以对徐嘉乐印象深刻,大概是因为他没有用脏话羞辱他和他的母亲,大概也因为他看起来胆小又本分,模样更是比油城烈日下许多黝黑黝黑的孩子好看一些;在没和其他的朋友商量之前,丁邱闻就决定放过徐嘉乐了。
“谢谢。”徐嘉乐埋着头,不情不愿说道。
丁邱闻以为两人今后不再会有交集,徐嘉乐抬起一只手攥紧了书包的带子,头也不回地往职工宿舍楼的方向去。徐嘉乐觉得丁邱闻的目光贴在他后背上,可当他几分钟之后再回头的时候,路的尽头早已经看不到丁邱闻了。
只能看得见马路上略微阻塞的汽车,以及在汽车外侧行进的一辆接着一辆的自行车。
而还不急着回家的丁邱闻,抱着书包一头钻进了巷子里,他把圆珠笔的笔帽含进嘴巴里,用力咬着,将笔杆抽了出来,然后,打开钉在一起的两本图画本,又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本书。
是一本1996年10月出版的《上海服饰》杂志。
如果要检阅戈壁滩上独属于油城的时髦,那么,丁娇这样喜欢打扮的女人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份子,还有步行街各个服装店里的女老板们也是,她们每天化着精致的妆容,引领着小城十几年来的时尚风潮,她们进什么货,什么就是流行。
TBC.
第6章 漂亮传说-03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玉门都不像是流行和艺术的腹地。这里坐落于戈壁,是祁连山脉上一座满载粗糙质感的工业之城,这里有油井水泥厂、化工厂、油田作业公司、石油管理局……黑色的管道在市区道路间排布,走到城市的边际,便能看见不远处吐着白色云团的巨大烟囱。
可是,丁邱闻的理想是做服装设计师,是成为一名沉溺于美丽、文艺、感伤、狂妄的艺术家,在他的眼中,哪怕是未吐露生机的山坡都是美丽的元素,他总是在想,要是有一部相机就好了,后来,他就从丁娇的相亲对象那里得到了这份贵重的礼物——一架售价几千元人民币的卡西欧牌数码照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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