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拥垂眼看着那散发着浅淡荧光的半透明手环,正欲收回手,忽而又被攥住。
“陆小雪,你会杀我吗?”应不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几乎让他生出对方根本没有被药控制的错觉。
他沉默不语,亦避开了男人的目光。
应不识又自顾自道:“你别杀我好不好,下个月我已经准备好……”
“已经准备好要封我为后了对么?”
男人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他说着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不是封后,是成亲,我……我想再与成一次亲。”
“从周升的态度不难判断,他为了讨好我,特意告知我下月十五是个好日子,让我提前准备着。”而陆雪拥用白玉簪传递出去的消息,亦是这个。
北蛮封后,与大梁一样,都要去天坛,接受万名朝拜。
试问若他真是应我闻,身为大梁天子,如何会执意在北蛮再封他为后?
他们一个在演戏,一个在装傻,分明都该知晓,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而在此之前,应我闻有耶律弥光透露的王城防卫图,西北军假扮成的商队早已潜伏在各处。
下月十五,他便能与应我闻一起回家了。
陆雪拥回过神,眼前的男人已经由于药力昏沉地睡过去,那药毕竟不比血蛊,能让男人放下戒心回答所有问题已是不易,他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一句话便让应不识自我了断的能力。
若是真有,为何对方宁愿冒着被他恨上的风险也要对他种下血蛊?难道有什么是比性命还重要?
他并不想和讨厌的人共处一室,目光却又不自觉被男人手腕处发着光的手环吸引。
他鬼使神差探出手,指腹在触摸到手环的瞬间,眼前的一切倏然旋转起来,连灵魂都好似被抽出。
待脑袋再次清醒,陆雪拥只觉着自己被困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中,他的知觉依旧存在,却无法动弹,亦无法睁开眼睛。
他感觉自己被一个人背在背上,男人的背很宽阔,也很暖和,恰好能驱散浑身挥之不去的严寒。
哪怕这是一具尸体,对方依旧背得很稳,好似背上的人只是睡着了,怕将他惊醒。
陆雪拥尝试数次皆无法动弹,只得安分地做一具尸体。
刮过侧脸的寒风隐隐熟悉,令他想到了那天他从琅风崖上一跃而下,风刃无情剐蹭脸颊。
不知走了多久,陆雪拥终于听见了嘈杂的烟火气息,鼻尖萦绕着长安街上点香铺传来桂花香气。
又是一炷香过去,背着他的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杜若,救他。”男人许是太久未曾说话,嗓音格外嘶哑。
短短一句话,足以让陆雪拥认出这是谁。
“我鬼医的规矩是只救美人,但是不是一个已经死透了的美人,懂了吗?!”鬼医的声音如他记忆中那般咋咋呼呼。
“他没死,我能感觉到。”
“……”鬼医无奈叹气,“应我闻,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反正我话摆在这里,人肯定是救不回来了,我最多也就耗尽宣王府里你这些年寻来的奇珍异宝保他肉身不灭。”
“……”
寂静良久,陆雪拥被应我闻抱着怀中,他感受着男人的指腹抚摸过那块即将腐烂的手背皮肤,低声说了一句:“好。”
然后他每日都会在一个盛满了各种药草的木桶中浸泡上两个时辰。
那药水比他修炼的极寒心法还要冷得刺骨,陆雪拥每每难以忍受时,应我闻便会随之跨进桶中,抱着他喃喃自语,亦恰到好处为他驱散了严寒。
“陆小雪,我都这样轻薄你了,为何还不醒来打我骂我呢?”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已经很快赶回了,却还是晚了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保护你了。”
“其实……我最喜欢你了,之前欺负你和你作对只是怕你忘记我,你理理我好不好啊?”
“没关系的,我今日已经和应昭请旨前往迦南关应敌,孟浮屠为了陪伴在江上柳那个贱人身边,明知边关被犯,却置西北军于不顾,但这样正好便宜了我,我会抢走他的兵权,然后将属于你的东西全部夺回来。”
“到那时,你消了气,肯定就会醒过来了。”
陆雪拥再次试图睁开眼睛,他隐隐猜到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前世,而不是应我闻口中不痛不痒被一笔带过的回忆。
但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大军出发的那日,他被应我闻抱在胸膛前,二人共骑一匹马。
鬼医亦被男人带去了边关,因为要随时为他的尸体调配药浴,以免腐化。
只花了半年时间,应我闻便从迦南关打到了北蛮王城。
而他在边关半年,却未曾沾染到半点风沙。
回京的前夕,他如往常一般被男人抱在怀中,耳边是难掩兴奋的喃喃自语。
“陆雪拥,再等一等,等我为你报了仇,很快你就会醒了对不对?”
陆雪拥倒是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前世的他,却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应我闻在疯魔的路上渐行渐远。
班师回朝那日,他虽瞧不见满宫的尸体堆叠,却能听见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应我闻!你以为这样做就算为他报仇了吗?哈哈哈哈,没用的,他已经死了!他是自己跳下琅风崖的!”陆雪拥听见江上柳歇斯底里道:“了结自己性命的人,便是到了地狱里,也永世不得超生!”
男人不动声色收紧了抱住他的臂膀,淡声道:“把他丢进去。”
老虎的低吼伴随着江上柳惨绝人寰的崩溃尖叫传入耳内,陆雪拥却并未有半分痛快。
他只觉着苍天如此残忍,竟将他的小狗逼到如此境地。
前世根本不像应我闻说得那样轻松随意,深爱的人哪怕抱在怀里连冰冷的躯体都已经暖化,却依旧双目紧闭,不会再醒来。
多痛苦,又多么绝望。
到了夜里,厮杀声渐止,应我闻抱着他坐在废弃的长春宫里,周围的风很干净,没有沾染丝毫血腥气。
“陆小雪,你看这半年来我们同床共枕,我又是为你束发穿衣又是为你沐浴的,你若是不做我的皇后便说不过去了。”
“……”一具尸体自然没法回答他。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陆雪拥瞧不见,却莫名听出了无边的落寞。
他迫切地想要做什么。
他的灵魂忽而泛出了纯白的光,其中一丝光被长春宫的风一吹,竟与灵魂剥离开来,化作了一片桂花,落在应我闻的掌心。
此刻正是春三月,怎么会有桂花?就连他们倚靠的桂花树都早已被当年那场大火烧死,只留下乌黑枯萎的树干。
“陆小雪……是你吗?是你对不对?!”应我闻忽而激动起来,颤抖地托起他的下巴,“是你在回应我,你听得到我,你能感受到我是不是?!你还活着,你还存在。”
陆雪拥有些无奈。
他亦没想到自己能成功,亦没想不过是一片桂花,男人竟围着他喋喋不休了一整晚,聒噪得很。
甚至应我闻还喜气洋洋地抱着他去找鬼医,吓得杜若小丫头惊慌失色地为应我闻把脉,直到确认他并未走火入魔方才松了口气。
“他答应做我的皇后,他还送了我一片桂花。”
鬼医敷衍道:“嗯呢,我待会给你开些清神静心的药,记得吃。”
“我没病,我说的是真的。”
鬼医冷笑一声:“既然知道自己没病,就不要装疯卖傻,若陆雪拥当真活着,看见你这幅疯癫的模样,不知心里是何感受。”
陆雪拥想,大抵是在心疼吧。
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怎么不让人心疼呢?
应我闻又沉默地抱着他回了碎雪殿。
“他们都不相信,但我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你,从我在琅风崖下找到你时,我就能感受到,你就在我身旁。”男人紧紧地抱着他,委屈得没有半分在人前的凶狠,“我真的好想你,你既然在,为何从不来我梦里与我说话?”
“……”
温热的吻落在陆雪拥的眉心,一路向下,小心翼翼地试探,像是怕他突然睁开眼会生气。
第二日,应我闻杀鸡儆猴,封了一个死人做皇后,每日除了上朝批折子,就是抱着那一具永不会腐烂的尸体躺在塌上,渴望那个白色的身影能入他梦中。
陆雪拥也终于知晓,阿姐与父亲都平安无事,唯独这件事应我闻没有对他撒谎。
“含恨而死的人,真的可以入土为安么?”男人低声问,像是在问他,渴望他做出回答。
无人瞧见,一滴泪自陆雪拥眼角无声滑落,落入帝王深色的衣襟处,了无痕迹。
后来,应我闻受高人指点,于除夕夜背着他来到不知山下,一阶一拜,用冬日被霜雪洗净的土将他掩埋,然后用那柄由豫王府送来的剑作他的碑。
“外祖父还未给你的剑取名字,除夕这天的雪尤为干净好看,就叫它除夕好不好?”
刹那间,恍若天地显灵,陆雪拥终于从肉身中挣脱。
他用意念幻化出一把伞,撑伞走到应我闻面前,跨过前世今生的鸿沟,对上了应我闻睁大的眼眸。
他瞥见男人长睫上覆盖的细雪,缓步走近,伞身微微倾斜。
他以为应我闻会如往常那般笑嘻嘻地凑上来抱住他,诉说着心底积压的思念。
然而男人只是低头打量了自己周身狼狈,然后默默离他远了些。
陆雪拥拧眉,不高兴道:“你躲什么?”
“我不冷。”应我闻闷声道。
男人说着,又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连呼吸都放缓了,“你……一直都在对不对?他们都说我疯了,但我就是能感受到你在。”
陆雪拥不语,却也没有否认。
前世今生宛如一个轮回,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多说了些什么,是否会改变未来之事。
他只是垂眸静静凝视着跪在雪地里的男人。
许是针锋相对口是心非太久,一朝坦然相对,应我闻显然有些局促。
也有些可爱。
比日后没脸没皮的浪荡模样顺眼了许多。
可随着他挣脱了前世的躯壳,那股将他吸入的力量也逐渐消退,他好像快要离开了。
他的身影逐渐透明,倒映在男人不安的黑眸眸底。
“你还是要走么?”
陆雪拥探出半透明的指尖,虚虚点了点应我闻的鼻尖,“我还有事要做。”
应我闻祈求道:“不能再等等?四年了,陆雪拥,你已经四年没有理我了。”
“不能。”陆雪拥温柔地回绝,“但是我们很快会再见的。下次再见,别再怀疑自己,你很好,他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
说罢,他的意识彻底被时间的洪流淹没,白色身影消散在茫茫大雪中。
“下次再见……”应我闻跪在他坟前喃喃自语道,“对,我要快点去见你。”
“陆雪拥,等我。”
继而自刎于坟前。
床榻上,应我闻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撑着身坐起,神情怔然。
自从将陆小雪娶回家,他已经许久不曾梦见前世。
此前他坚信不知山上瞧见的陆雪拥并非幻觉,可今生再次见到那个人,对方却并不曾记得。
应我闻下了塌,借着月光,打量铜镜中自己疤痕遍布的脸。
他本就性格恶劣人嫌狗憎,仇人遍布朝野,除了陆雪拥无人会喜欢他。
如今连这张面皮都不堪入目。
应我闻自年少时便在阴暗处窥见明月,自是知晓陆雪拥向来注重仪表,即便独自在府养病时,衣襟都永远是洁白整齐。
就连衣摆不慎起了个不显眼的褶子,都会惹得那人不悦地拧眉,直到完全抚平眉头才会舒展开。
唯一顾不上仪态的时刻,也只有被他抱在塌上逼得理智溃散方才无暇顾及。
而他如今这幅模样……
应我闻抬手抚上凹凸不平的脸颊,日后如何与陆小雪日夜相对?
铜镜中,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逐渐浮起阴冷而疯狂的墨色。
但他不知又想到什么,神色又痴迷起来。
那天在暗室里,他的神明亲吻了他最丑陋的伤疤,他在心疼他。
只要陆小雪越是心疼他,就会越是讨厌那个妄图顶替自己身份的人。
杜若的医术再厉害,也不可能让一个超过一月的伤疤全然恢复,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的小雪人再心疼他一点,再爱他一点点。
应我闻从袖中摸出一枚沾了毒的柳刃,锋利的尖端在脸上轻蹭。
他的手因为诡异的兴奋,微微颤抖着。
疯狗的脸毁了,当然不会是疯狗的错,作为主人,陆小雪当然要更加关心他,心疼他,然后记恨上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脸,但陆雪拥必须在意。
他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他只是太渴望那种温柔怜爱的眼神,永远都无法满足。
陆雪拥的心疼与温柔,都只能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锐利的刀尖划破皮肤,沾染上毒素的血顺着柳刃滑下,无声滴落在地面上。
那血逐渐乌黑,便是清透的月光亦照不分明。
应我闻对上铜镜里自己的眼睛,兴奋褪去后又是无助的惶恐。
“陆小雪……没有你,我又学不会要如何爱自己了。”
影一踏入房中,瞧见男人这幅神色癫狂的模样,却并未露出任何讶异。
应我闻或许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那日被耶律重光丢出宫外,被影一背回去后,由于陆雪拥入宫前下的死命令,男人被强行困在这里,意识到自己不能入宫去找那人时,便已经再次疯魔。
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想尽办法毁去自己的脸,影一阻止过,但下一次仍旧会这般。
而唯一能让男人恢复理智的药,唯有陆雪拥。
“主子,天亮便是封后大典,潜入王都的西北军已经准备就绪,您该做好准备接公子回家了。”影一低声道。
果然,只要提到那人的名字,这些时日将他视为空气的男人顿时有了反应。
“唔,该接陆小雪回家了……”应我闻捂着半边脸,血从指缝流下他却似毫无痛觉,“你说他看见我这个样子,是会心疼呢,还是失望?”
影一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心想着,总算是清醒了些。
“恕属下多嘴,公子不远万里从京城来到北蛮王都全是为了探寻主上踪迹,难道即便如此,主子还是不敢相信公子对您的心吗?”
应我闻默然,眼中的癫狂之色褪去。
“这世上,谁不是为了心中所念拼命挣扎,得到后又患得患失呢。”
他轻声道,忽而又变得格外冷静淡漠。
他从来不知有恃无恐是何感受,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都要抢过来,哪怕每日惶恐不安亦只能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更何况陆雪拥不是冰冷的死物,哪怕名正言顺拥有了身体,他亦注定此生都要因对方的心而殚精竭虑。
一旦得到爱意,他就无法忍受今日的爱比昨日的少,明天的关心会比今天敷衍。
他受不了,他是一只低劣又贪婪的犬。
他的胃口只会越来越难以满足。
可他又不希望陆雪拥与他一般承受这样的折磨,所以他又希望陆雪拥不要太喜欢他,以免由爱生怖,此生都不能自在随意。
如此矛盾,疯魔也不算惊奇。
次日天刚蒙蒙亮,祭坛被重兵围住,防线之外是无数探头观望热闹的百姓。
北蛮历朝从未有过男后,更别说还是一个不知来历的中原人。
陆雪拥站在最高处,垂眼俯视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敏锐地找到了由西北军伪装而成的游民。
北蛮与大梁刚达成和平协议,西北军不宜暴露身份,于是佩戴的都是北蛮的弯刀,打的亦是维护北蛮王室正统,拥护嫡公主耶律弥光的名号。
“在想什么?”
男人依旧带着面具,接过大祭司手中的香递给他,笑吟吟地问。
陆雪拥微微压低声音,随意问道:“北蛮印证血统的月光石,你是如何让其发光的?”
其实他这样问很冒险,因为在他的认知中眼前的男人是应我闻,而滴血祈福是在年关又怎会与应我闻有关?一旦对方回过神来,便知晓他根本没有被血蛊蛊惑。
但人总是会被潜意识蒙蔽。
见他好奇发问不再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应不识忙低声解释道:“因为我提前在指甲里藏了荧光石的粉末。”
此刻人多眼杂,万众瞩目之下,他也就未曾说接下来的话。
实则北蛮所谓的滴血祈福,不过是耶律王族用信仰控制臣民的手段罢了。
这本书这个游戏都是他创造的,他自然会知道历代君王都将荧光石粉末藏于指甲中,滴血时混入血液中,祈福又在除夕夜里,自然也就会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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