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嗅着陆雪拥从骨子里透出的冷香,眸光逐渐痴迷,“来日朝贡上书,我定会每年都给大梁天子写一封奏折,告诉他我与你如何恩爱如何偕老。”
陆雪拥冷下脸,抬手一耳光将他打偏,“谁要与你恩爱偕老。”
应不识半张脸迅速泛红,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只是从怀里摸出消肿止痛的药膏,执起陆雪拥的手,细致地为他的掌心上药。
“若是想打我出气,鞭子,滴蜡,钉板亦或是铁烙都行,何必用你的手?若是伤到了该如何是好?”
他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又低头用掌心贴住自己的脸,“雪拥以前也这样打过应我闻么?”
“没有。”
不待应不识浮现起笑容,陆雪拥又淡声道:“因为我舍不得打他这么重。”
“……”应不识的眸光骤然阴郁一瞬,又笑了起来。
“没关系,雪拥很快也会舍不得打我这样重了。”
陆雪拥眉头微拧,心头忽而冒出不妙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应不识忽而起身,从内室里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瓷蛊后越发浓烈。
应不识慢条斯理的为自己带上薄如蝉翼的蚕丝手套,然后从瓷蛊内捏出一条浑身鲜红的肉虫。
他笑吟吟道:“雪拥,你猜这是用谁的心头血炼制的?”
陆雪拥想到了那支贯穿应我闻心口的穿云箭,瞳孔骤缩。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既然这血蛊对应我闻无用,那自然对他亦无用。
“唔,让我想想,雪拥肯定一点都不怕,毕竟应我闻被江上柳种了蛊虫亦没有任何事。”应不识懒洋洋道,“那是江上柳的系统太没用,从我的权限里偷了些初版的废稿便得意忘形,真正的血蛊,可不是什么转移爱情。”
应不识满脸皆是愉悦,“它会让你彻底将我当做应我闻,全天下只有一个的应我闻哦。只要你能爱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替身又如何?我愿意得不得了。”
他已然知晓陆雪拥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于是只好残忍一些。
没关系,过了今日他们就会是天底下最相爱的夫妻。
陆雪拥试图挣扎,却发现浑身没有半点力气。
“天下会制毒的可不止有鬼医杜若,还有南疆圣女,我知晓你身上有鬼医特质的解毒香囊,所以崇明殿内种满了无色无味的瘴气,两者相冲,便会使人浑身乏力。雪拥,莫要再挣扎。”
陆雪拥被他搂进怀里,蛊虫在触及到那光洁无瑕的皮肤后,瞬间钻入那如雪山山脉般蜿蜒而下的脉络里,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迦南关流放囚徒居住的破旧木屋旁,正倚着枯树仰头望月的楼鹤忽而吐出一口鲜血。
他想什么,慌忙从怀里掏出一枚香囊,香囊中的护身符早已化为灰烬。
当初顾饮冰去伽蓝寺求的护身符有两枚,一枚用来护身的曾委托陆惊春赠予陆雪拥,一枚用来转移灾祸,戴在自己身上,以命数为陆雪拥挡去灾厄。
而顾饮冰死前,楼鹤接过了这枚可以为陆雪拥挡去灾厄的护身符。
如今护身符烧毁,便表明他已成功为陆雪拥挡下一劫。
楼鹤捂着刺痛的胸口,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忽而又顿住。
陆雪拥不是在皇宫么?为什么会出事?
他想起陛下至今昏迷不醒的流言,想起陆雪拥罢了早朝连北蛮前来上贡的使臣都避而不见。
不安的预感在心中蔓延,可他如今不过是被流放的囚犯,又能做什么?
可若什么都不做,恐怕此生都要困在前世的噩梦里。
他记得,如今迦南关的守将在年前便换作了孟浮屠。
或许不妨一试,他只是想确认陆雪拥平安。
然而主帅的帐篷又哪里是那样好靠近的,他甚至还未走到军营就被拦下了去路。
他是谋逆的太子一党,大梁的罪臣,在边疆流放的这些日子,饱受风吹日晒,早已不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楼家儿郎。
那双曾被陆雪拥夸赞过的眼睛被风沙无情磋磨,早已变得混浊暗淡。
唯有浑身刻入骨子里的气度与依旧挺拔的身躯让他与其他麻木的囚犯有所不同。
他仍旧清醒,清醒着痛苦。
边疆的风沙吹不到繁华的京城,可京城那段帝后恩爱的佳话却不远万里传遍了天下。
所有人都知道,应我闻爱陆雪拥。
甚至无人辩驳,那是所有人都承认的偏爱。
没有底线,亦没有期限。
甚至会有人说,幸好皇后殿下当年如此明智,退了那门婚事,否则还要被叛军连累与楼家一齐流放。
楼鹤每每听闻,只觉心头酸涩难言,往日的痴心妄想令他格外难堪。
但他知晓,若真有那天,应我闻也绝不会让陆雪拥跟随楼家一齐被流放。
只要陆雪拥一句话,就依旧是大梁的皇后。
可陆雪拥那样倔强骄傲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开口。
所以楼鹤亦不自觉庆幸,庆幸陆雪拥选择了一条最正确的路。
“军营重地,擅闯者死!”哨塔上的士兵将弓箭对准他。
楼鹤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事求见孟将军。”
“将军军务繁忙,岂是你说见就见的?速速离去!”
楼鹤无法,只得回去再另想办法,谁知转过身就瞧见孟浮屠骑在马上,刚夜巡归来。
永远坚毅的面庞难得浮现出疲惫之色。
“楼鹤?你找我有何事?”
半个时辰后,主帅营帐中,二人相对而坐。
孟浮屠从香囊里倒出化为灰烬的符纸,面色凝重。
“此符出自不苦大师之手,另一枚被陆姑娘缝进了雪拥外出最常穿的外袍衣袖中,绝不会有错。”楼鹤道,“宫中有鬼医,雪拥绝不是中毒,他与应我闻皆武功高强,也不会是刺客,定是出了其他变故。”
孟浮屠摇头道:“宫中没有其他变故。”
朝政在陆丞相与保皇党的把持下,根本没有人能动歪心思,而新上任的禁卫军统领与锦衣卫指挥使皆出自皇家黑羽卫,除了应我闻谁也不会听从。
陆雪拥身在北蛮,先前还会传讯来询问京城近况,这些日子却是杳无音讯。
若是出事,孟浮屠身上担着守卫边疆的责任,怕是也无法抽身去寻人。
他的目光落在楼鹤身上。
陛下失踪之事,所有知情者皆缄默其口,管不住嘴的早已被皇家暗卫利落解决。
陆雪拥不信任他,但是孟家老小皆在京城,所以才放心将边疆安危托付于他。
可他又凭什么信任楼鹤?
“楼鹤,如今你不过待罪之身,有的人不该是你操心的。”孟浮屠沉声道,“皇后殿下的安危,你便是信不过其他人,也还有陛下在。只要没有国丧,皇后自不会有事。”
“可是——”
“军营重地,日后莫要再随意乱闯。”孟浮屠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不愿再多说,显然是要送客。
可等楼鹤离开,孟浮屠的神色却焦灼起来。
他匆匆写下询问的信件绑在信鸽腿上送出去,枯坐到天明,没等来回信,却等来了楼鹤一夜未归的消息。
他实在难以想象,家规如此严苛的楼家,为何会将嫡子放养成如此任性妄为的模样。
先前楼家显赫之时,楼鹤特立独行,旁人皆会称赞一句好一个自在洒脱的少年郎,可如今树倒猢狲散,没有人会觉得一个罪人还配自在洒脱。
“将军,这件事……”
孟浮屠淡声道:“联系相邻的州府,若是见到了人尽量将他往北蛮的望泗城方向引,顺便派我们得人在暗处跟着他,每日递回消息。”
事已至此,只希望楼鹤往年那些游遍天下山水的本事,能为他们探听到一些消息。
孟浮屠掩埋住内心不可言说的情愫,却又不由自主想起前世,紫微星陨落而触怒上天,恰逢陆雪拥死时是丰收的季节,大梁各州皆遭遇不同的自然灾害,那一年,颗粒无收,死伤无数,民不聊生。
梁帝欲在天坛祈福,一道惊雷劈裂了天坛顶,自此往后的日日夜夜,没了紫微星庇护的大梁,再不得安宁。
孟浮屠无声攥紧了手中的毛笔。
陆雪拥,你可是大梁的紫微星,千万不要有事。
耳边的尖叫哭嚎不绝,陆雪拥眉头微皱,心烦意乱地从塌上撑起身。
他抬手扶着隐隐作痛的眉心,忽而神色微顿。
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被种了血蛊,用应我闻的心头血。
为何他还会记得这样清楚?
不论是何缘由,他绝不能让应不识发觉。
陆雪拥起身下了塌,推开殿门,倏然愣住。
殿外月华如水,男人高大的背影伫立在崇明殿前,自台阶上放眼望去,太后一党的被埋伏已久的北蛮众部族军重重围住,胜败已然分明。
“你们以为自己在斩杀叛军吗?我告诉你们,上面那个命令你们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叛徒!他根本不是我的皇兄!”耶律弥光手中染血的弯刀直指台阶上神态懒散地应不识。
众族部军的士兵面面相觑,皆无动于衷。
“耶律重光!你有本事就摘掉面具让大家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说错!”
耶律弥光眼中是强烈的恨意,“我北蛮血性男儿,怎么可以奉一个异族之人为王!他率领北蛮就这样对大梁俯首称臣,视朝中贵女为无物,执意要封一个中原琴师为后,这一桩桩反常,难道你们都看不见吗?!”
“可是除夕那日在祭坛,王上分明得到了索格塔的认可,怎么会是异族之人呢……”
北蛮一年一度的祭坛祭祀,都会由血统最尊贵的耶律王族以指尖血滴在月光石上,若能使月光石在夜里发出如月光般皎洁的光芒,便表明神女索格塔认可了此王族的身份,允诺在来年庇佑北蛮风调雨顺。
这一点,百年来从未出过差错,耶律重光的血脉毋庸置疑。
所以即便耶律重光性情大变,也不会有人怀疑他的正统血脉。
“耶律弥光,孤念着兄妹情谊数次忍让你的失礼,谁知你竟还不满足,撺掇太后为你逼宫便罢了,还不忘污蔑孤的血脉,实在太让孤失望。”
应不识懒洋洋道:“将弥公主押送入青山寺带发修行,太后于芙蕖宫禁足,其余反叛党羽,就地格杀。”
分明是鸠占鹊巢,可他们却在称赞他的仁慈。
耶律弥光心中气极,正欲开口再做挣扎,眸光却瞥见应不识身后,眼覆白绸的公子对她摇了摇头。
她想起应我闻密信中的交代,终是不再挣扎,任由自己的同族将她拖了下去。
应不识敏锐地捕捉到少女那一瞬偏移的目光,转头望去,霎时露出笑容。
“怎么醒了也不唤我?可是在外面站了许久?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走上前去,挡住身后的血流成河,极其自然地握住青年的手。
就像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应我闻。
陆雪拥终是没有挣开他的手,“什么时辰了。”
说罢,哪怕隔着朦胧的白绸,他亦看见了男人眉眼间奇异的愉悦之色。
“子时刚过,心肝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呢。”应不识低头凑近他耳边,嗓音喑哑,“与其睁眼到天明,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有意义的事?”
陆雪拥了然地点头。
一个时辰后,崇明殿内。
应不识转了转自己磨墨磨到酸涩的手腕,委屈巴巴道:“陆小雪……”
陆雪拥端坐在桌案前誊抄佛经,闻言手中笔画不停,“你我本就是偷梁换柱,我虽不明白你为何迟迟不愿随我回大梁,但为了自身安危今日终是犯下了一桩杀孽,待我抄完了佛经,你便送去青山寺诵经祈福。”
“可是陆小雪都写了这么久了,手腕都该疼了。”应不识慢吞吞地磨墨。
“所以这份经书务必完好无损送给大师诵读。”陆雪拥抬眼淡淡看向他。
自他醒来,便发觉王宫的守卫严了不止一倍,若想联系到宫外的人,也只能靠这一份经书了。
应不识眨了眨眼,“陆小雪对我真好。”
陆雪拥唇角微扯,面色淡然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以后会更好。”
甚至可以算得上冷漠敷衍地五个字,却让眼前的男人喜不自胜,幽蓝的眼珠里盛满了明亮的光。
的确好看极了。
陆雪拥想,光芒破碎的时候会更好看。
应不识显然对自己亲手炼制的蛊虫十分自信,并未怀疑他抄写佛经的用意。
于是那卷誊抄的经书得以完好无损地送入青山寺。
王城势力盘根错节,不可像在边境那般随心所欲,陆雪拥在潜入王宫之前,便一直与影一在青山寺会面。
由他亲手抄录的经书,应不识下了狠命令,但凡有半点损失提头来见。
如此劳师动众,自然就会有风声传出去。
深夜子时,王城脚下一处隐秘的别院里还点着灯。
一道黑影几乎完全融进了夜色里,起落无声,从别院虚掩的窗台翻入。
“主子,这是公子誊抄的经书,属下已经用其他的经书替换掉。”影一捧着经书小心翼翼递到床榻边坐着的男人面前。
应我闻沉默接过,这样厚一卷也不知抄了多久,也不知……有没有好好睡觉。
他捧着经书的手攥紧了些。
当初在不知山上,就该永绝后患。
自三日前太后兵败,他没能在宫墙外等到人,便知晓下次再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应我闻有些喘不过气,喉间酸涩难言。
是他被占有欲冲昏了头脑,是他害得小雪人被困北蛮。
是他自诩爱的深沉到头来却连累了最爱的人。
“……主子?主子!”
应我闻猛然惊醒,从患得患失的梦魇里挣脱。
他低头快速扫过经书里被陆雪拥藏起来的消息。
可只有最令他煎熬的几个字。
——按兵不动,等我。
纵使等待令人煎熬,放任陆雪拥与别的男人独处更是令他辗转难安,但他还是会好好听陆雪拥的话。
因为他已不是见人就咬的疯狗,他心甘情愿带上了枷锁。
“影一,你亲自回迦南关报信,告诉孟浮屠,让军队假扮成游行商人,分批次潜入王城待命。”
“是。”
“诶?那不是王宫里的周公公吗?这是要贴榜?”
“让我看看,戏班子?王宫里什么没有?还要招民间的戏班子做甚?”
“还能是做甚?当然是为了博美人一笑咯。我听闻啊,自那位贵君入了宫,王上每日都要想法子逗贵君笑,可惜那贵君偏偏是个冷美人,连我们王上的面子都不给。”
楼鹤钻到交谈的几个北蛮人身旁,操着一口流利的北蛮语问:“几个大哥,你们说得那个贵君什么来头啊?真有这么厉害?”
几人转头一看,见他一身中原打扮本是不想搭理,又听他一口流利的北蛮本地话,面色又缓了缓,“小兄弟外地来的?”
楼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眯眯道:“算是半个外地人,我小妹前几年嫁给了北蛮王城的一个部族子弟,家里人放心不下每年都会让我来王城看看她,这不是今天刚入城就看见贴了皇榜。”
“看来你肯定经常来北蛮,本地话说得这样流利。”一个中年男子笑道。
楼鹤点头:“毕竟小妹在这里。”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城墙上贴着的皇榜,“不瞒几位老兄,小弟家里以前也是做戏班子的,后来小妹出嫁后家道中落也就落魄了,今日来看小妹手头实在有点紧,不知王城里可有什么有名的戏班子?若是能跟着入宫,说不定还能讨一笔赏赐。”
其中一个年轻的汉子摇了摇头,叹道:“小兄弟,劝你还是放弃,若是不能让那位贵君满意,怕是赏赐没捞到还把命搭进去。”
楼鹤眸光微闪,“哦?这贵君看来来头不小?”
“哼,不过是个中原琴师罢了。就前段日子太后寿宴,王上一眼相中,自此专宠。”汉子神秘兮兮地凑近,小声道:“不过我在宫里当差的姑母说啊,王上至今没能让那位贵君心甘情愿的侍寝,这不是才想尽办法讨贵君欢心么?”
“听说那贵君容色清绝,王上曾在酒宴上亲口称其为索格塔。”汉子说着嗤笑一声,“知道为什么劝你不要去么?那贵君什么都好,偏偏是个瞎子,你的戏法便是变得再好,怕是也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呐。”
但只要王上开口,手下的人哪里敢提醒贵君眼盲之事?也只得装傻充愣地去办。
可若是惹怒了眼盲的贵君,怕就不好说了。
“多谢老哥提醒。”楼鹤无奈道:“不过这一路走来身上的盘缠已经耗尽,我也不想去小妹家里打秋风,所以就想找个戏班子临时赚点工钱。”
汉子了然,拍了拍他的肩,“好汉子,王城里最大的戏班子那还得是庆云戏班,你往前走,绕过朱雀街,左转进了南大街就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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