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鹤愣怔地抬眼望去,执弓之人伶仃伫立于马车上,雨水在颤抖的弓身上四溅。
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他被仇家追杀,耗尽了所有力气狼狈不堪地躺在树干下静待死亡的降临。
而一人身着白衣,头戴白色帷帽,站在倾盆大雨中,一箭射穿了步步朝他逼近的敌人。
他躺在泥泞不堪的地上,而少年的洁白的长靴不曾沾染上半点泥。
他抬头望去,恰逢寒风刮过,吹起少年面前垂落的白纱,让人隐约瞧见半个白皙精致的下巴。
当时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到底是怎样的一双眼才能配得上这样一箭。
此刻他透过雨幕望着陆雪拥居高临下的冷漠眼神,恍然发觉。
这双眼睛,足以碾碎他的灵魂。
第033章 我错了,你理理我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峰回路转,骤然从鬼门关被那一箭拉回了人间,楼鹤顾不得周身狼狈,见那白衣少年射完剑便往前走,忙起身跟上去。
“恩公可否告知名姓?这份恩情在下日后定会报答。”他眼巴巴地跟在身后,一身血迹与泥泞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
白衣少年脚步微顿,嗓音略有些虚弱,像是风寒未愈导致的沙哑,“不必。”
“我楼鹤向来有恩必报,恩公若是不方便告知姓名,可否收下这枚吊坠略表在下的心意?”
少年许是被他问得烦了,沉默半晌才勉强接过他手中的玉坠。
素白指尖无意划过他的掌心,激起一片痒。
楼鹤的目光不由自主停在少年的手上,指节分明根根如玉,雨滴滴落在手背上,顺着通透可见的青筋缓缓流下,如同雪川上蜿蜒而下的融化的雪水,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别再跟着我。”少年冷冷说完,脚下步子轻盈,眨眼间远去。
楼鹤站在原地凝视他的背影,久久未曾回神。
后来再一次见到那枚玉兰吊坠,已是他回京后,在相府的庭院中。
那时的江上柳亦是一袭白衣,由于刚犯了心疾,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与人交谈的嗓音沙哑像极了三年前的白衣少年。
还是有些不同的,三年前的少年纵使嗓音沙哑却难掩冷漠,而眼前的江上柳却如三月春风与谁说话都温柔含笑,声音里是暖意融融。
但三年,谁说不会改变什么呢?
楼鹤盯着江上柳腰间垂着的玉兰玉坠,觉得自己的救命恩人应该这是这般菩萨般的模样。
可他忘了,菩萨射不出那样冷冽锋利的一箭。
太过温和柔软的眼睛,如何能瞄准敌人的心脏一击毙命呢。
“楼鹤?”
“楼鹤!”
楼鹤在一声冰冷不耐的呼唤声里猛然回过神,他呆呆地抬头仰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耳旁的心跳声比雷声还要震耳欲聋。
“走了。”陆雪拥见人终于缓过神,便冷着脸转身朝马车走去。
若不是因为楼鹤对赈灾一事还有用处,他大可冷眼看着对方死于刀剑之下。
陆雪拥咽下喉间因为骤然动用内力而翻涌的腥甜,冷漠的想。
反正他本就体弱,自身难保,没有人会将楼鹤的死追究在他头上。
就算追究,也无所谓,他不在乎。
方才楼鹤出声之际,陆雪拥便命人检查了这些杀手的尸体。
皆是江湖门派阎罗殿的杀手,浑身上下除了后颈处的纹身,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要杀马车里的人?呵,除了体弱多病的他一定会呆在马车里以外,那幕后之人又如何肯定其他的目标会在杀手到来之际恰巧出现在马车上呢?
楼鹤不过是替他挡了一灾,但即便这样,陆雪拥也不会有半分触动与愧疚。
这本就是楼鹤欠他的。
马车内,随行的侍从正在为楼鹤包扎。
但背上那道被刀剑割开的口子太深,几乎见骨,又被雨水浸润,楼鹤又一声不吭,待侍从为他包扎完手臂上的划伤,那背上的伤口已然化脓。
楼家跟随来的侍从应是一直在楼老爷子身旁陪着的,这回不放心方才让人跟来,何曾见过这样血淋淋的伤口?腐肉需要割掉,侍从的手却一直抖,根本无法下手。
陆雪拥本是垂眼看书,谁知过了一个时辰,鼻尖的血腥味混杂着雨水迟迟不散,只好抬眼,却瞧见侍从对着楼鹤背上那道从肩头横贯到腰间的伤口束手无策。
“……”罢了。
于是他冷冷收回目光,继续垂头看书。
他才不会好心地去帮楼鹤包扎,反正不会死。
而陆雪拥未曾瞧见,在他低头的瞬间,楼鹤眼中黯然一闪而过,身侧的手无声握紧。
雪拥对他,当真再也无往日的半分心疼了。
方才麻木的伤口忽而就让他感觉到了疼意,丝丝缕缕蔓延至胸膛内。
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被那隐约浅淡的疼折磨得几近要窒息。
而此时,与马车相隔百里的阎罗山上。
黑衣青年站在阎罗殿总坛门前,高大的身影在雨幕中有些朦胧。
“主子,阎罗殿包括殿主在内二百八十人具已解决干净。”一名带着鬼面的黑衣暗卫低头禀报道。
“嗯,查到买凶之人的身份了么?”应我闻慢悠悠地拔出剑,将脚从那具胸膛都被踩碎的尸体上挪开。
阎罗殿的规矩,只收钱杀人,绝不暴露雇主身份,由此成为无数权贵手中的刀。
“阎罗殿内并未保存雇主的任何信息,属下只在殿主的书房中找到此次幕后雇主用来买凶杀人的东西。”暗卫恭敬地将一颗夜明珠双手奉上。
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世间仅有两颗,一颗被丢进了宣王府花园的池子里喂鱼,另一颗被梁帝赏赐给了大胜而归的孟浮屠。
应我闻接过夜明珠,俯身将阎罗殿殿主的脑袋割下,将那发光的珠子随手塞进了白花花的脑浆里,继而重新丢进暗卫怀中。
“送到澹州孟府去。”应我闻懒洋洋摊开手,垂眼看着雨水将掌心的血迹冲刷干净,“唔……就挑在三日后孟老夫人八十大寿那天,就说本王不能来参加生辰宴,深表遗憾,所以特命人送点贺礼聊表心意。”
暗卫:“……属下遵命。”
“还有这阎罗殿。”应我闻瞥了眼身后横尸遍野的荒凉情景,笑吟吟道:“全都烧干净些,看得叫人心烦。”
“可是主子,现在雨势过大,恐怕……”
应我闻似笑非笑地瞥了暗卫一眼。
暗卫垂眼低声道:“……属下遵命。”
漓州城几十万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陆雪拥等人不敢多耽搁,即便有人在刺杀途中受了伤,也需强撑着,直到行至一所人烟稀少的城镇落脚。
陆雪拥自是不会关心楼鹤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如何,独自一人下了马车。
他命侍从去街上的药铺里买了些疗伤的药分发给黑羽军后,便在客栈掌柜处领了木牌,上楼准备休息。
至于楼鹤,自有楼家的人操心。
厢房内。
水雾缭绕间,透过屏风隐约窥见一抹雪白从浴桶内起身。
因为常年习武,纵使后来卧病在床,少年的腰腹上依旧覆着一层薄薄的腹肌。
由于他站起身的动作,无数水珠从肩头滑落,流过白皙如雪的胸膛、极细的腰肢,以及若隐若现的腰窝,继而朝下缓缓流向更深处。
陆雪拥面色冷淡至极,挺拔的鼻尖却被热气熏得粉红。
他抬手欲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起衣物,却摸了个空。
环顾四周,陆雪拥不禁拧眉。
他分明记得就放在这里。
正沉思着,一道炙热的视线忽而从屏风后射来,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扫视,如同在仔细观赏一块洁白的玉,试图在上面寻找出什么瑕疵。
陆雪拥身为男子,自是没有那种清白被人瞧了去的羞耻感,却也被这样冒犯的目光瞧得心头恼火。
他眉目间覆满寒霜,随意披了件单薄的浴袍,抬手抽剑,一剑劈开屏风,却没瞧见人。
连他都感受不到气息,可见对方的武功绝对不在他之下。
“你在找我么?”低沉愉悦的嗓音贴着耳垂传入耳内。
一双手从身后揽住他的腰,发烫的指尖隔着轻薄的衣料不轻不重的摩挲他柔韧的腰,轻佻得如同闯入女子闺房的登徒子。
陆雪拥手中长剑翻转,反手刺向身后之人。
那人轻啧一声,只能松了手后退躲避剑招。
陆雪拥转身,待瞧见这人脸上青面獠牙的面具,嘴角微抽:“应我闻?”
“应我闻是谁?”登徒子轻笑一声,疑惑地歪头问道:“是你的情郎么?”
“……”还装呢?
这面具分明就是当初他们二人潜入皇宫时所戴,尤其上面那分外艳俗独特的颜色搭配,绝对出自应我闻之手。
“怎么不说话了?莫不是你那情郎与我身形相似,让你起了思念之情?”登徒子步步逼近,指尖挑起一缕陆雪拥肩头湿漉漉的发丝,低头凑近深嗅,发出一声轻叹。
甚至连声音都一如既往的欠揍。
陆雪拥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半晌,冷笑道:“你莫不是因为先前放了狠话说再也不理会我方才改头换面来了这么一出?怎么,你也知道没面子?”
某登徒子:“……”
陆雪拥抽回自己的那缕发丝,问:“我衣服呢?”
“我觉得你穿这身就很好看。”应我闻见被人识破,也不再装,只是目光灼灼盯着那被水润湿后几近透明的布料瞧。
陆雪拥凉凉地抬眼看他一眼。
“……”应我闻运起轻功,将藏在房梁上的衣服拿下来,依依不舍地递给他。
陆雪拥接过,一边满脸冷漠地穿衣,一边朝床榻上走。
他也不管沉默站在原地凝视自己的男人,用内力烘干了头发与衣袍,背对着那人侧过身,闭眼躺在床榻上。
身后轻缓的脚步声渐近,紧接着是一阵衣料的摩挲声。
男人从身后揽住他,低声道:
“陆雪拥,我错了,你理理我。”
第034章 不是谁都稀罕你所谓的救命之恩
陆雪拥闭着眼,只当没听见,却能感受到男人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眉目上。
由于一天的舟车劳顿,以及淋雨射出的那一剑,他的眉眼间难免带了些挥之不去的疲惫。
再加上原本就苍白的病气,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让人瞧得只觉得是一樽稍稍用力触碰就要碎裂的白玉瓷瓶。
感受着那人的呼吸逐渐平缓,应我闻默默止了声,只是将人抱得紧了些。
醒来时,应我闻罕见地没有粘着他,屋内空荡得只有陆雪拥一人。
他撑着手缓慢起身,忽而听见左耳边清脆的金玉撞击声。
抬手抽出倚靠在床榻边的长剑,雪白剑身隐约映照出一枚红玉镶金的流苏耳坠。
分明是极其艳俗的颜色,却在少年耳垂上显得如此相得益彰,如同在冷冰冰的雪景图里点缀出一支红梅,既让人觉得惊艳,又不会喧宾夺主。
红梅依旧艳丽,大雪依旧清冷。
但陆雪拥平生并不喜欢过于艳丽的颜色,只觉得丑。
不必想也知,定是趁他熟睡时那人偷偷给他戴上的。
“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蹲在厢房门口?”
“哦,我是陆雪拥的情郎。”
“还望阁下慎言,莫要随意玷污雪拥清誉。”
“我知道你,曾经的未婚夫。”
门外两道熟悉的嗓音你来我往,俨然打算一直吵下去,陆雪拥不喜吵闹,顿时拧眉打开了门。
“吵什么?”他冷冷道,眉目间带着被打搅的不悦。
“雪拥,我远远便瞧见这人蹲守在你门外不怀好意,放心不下这才——”楼鹤含笑说着,目光忽而瞥见陆雪拥耳边那枚与鬼面人别无二致的流苏耳坠,声音微顿,眼中的笑意淡了些,“这才前来一探究竟。”
陆雪拥也瞧见了应我闻左耳边的耳坠,与他的放在一起,委实就像是成双成对,清白不到哪里去。
继而目光微移,落在应我闻脸上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上。
虽不知他为何不愿透露身份,但陆雪拥也没有特意拆穿他的想法。
对方察觉到他望来的目光,歪头眨了眨眼睛,“好看么?”
红耳坠配青面具,简直在挑衅陆雪拥的容忍度。
他面无表情移开目光,对楼鹤淡声道:“还有其他事么?”
“雪拥你与他……”
“我与他如何,与你并没有半分干系。”陆雪拥抬手打掉应我闻戳弄他耳坠的手,不耐道:“楼鹤,当初在相府门口我阿姐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谁与江上柳交好便是与我陆雪拥为敌,你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便不要再来纠缠我,两端讨好平白让人厌烦。”
说完,他转身走回房中,应我闻紧跟其后。
“雪拥!”楼鹤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恐慌,忍不住叫住他。
陆雪拥最后一次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楼鹤盯着那道冷漠清绝的身影,哑声道:“三年前,你前往豫州接陆姑娘回京时,是否经过了澹州与豫州之间的那片无涯林?你可曾在无涯林中——”
“楼鹤。”陆雪拥扭头,神情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残忍,“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我也只好告诉你,我的确很后悔当初救了你。”
楼鹤眼眶泛红,颤声道:“那当初江上柳顶替了你,你为何——”
“你是说那枚玉坠?那时我将他视为义弟,他想要我便给他了。”陆雪拥淡声道:“楼鹤,不是谁都稀罕你所谓的救命之恩。”
当初他救楼鹤,与救一条在路边垂死挣扎的狗,没有任何区别。
没有人会在意这条狗是否会报恩。
面前的房门彻底合上,那道白色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了。
楼鹤怔怔地望着闭合的门,忽而低低笑了起来,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
原来他对陆雪拥的从来不是在城门前。
早在那场寒凉的雨夜,白衣少年便已一箭射中了他的心,而城门口相见时,胸膛间鼓动的心脏不是在告诉他自己心动了,而是在暗示,他已经找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少年。
他自以为有恩必报无愧于心,谁知到头来却报错了人!
是他亲手将陆雪拥越推越远。
所谓在心上人与恩人之间两边为难,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
他楼鹤,不过是个笑话。
楼家的仆从寻来时,见自己少爷颓废地坐在长廊中,连忙走过去将人扶起,“少爷,你这是作甚?”
“回不去了……”楼鹤眸色惨淡无神,如同灵魂湮灭的一具躯壳,喃喃道:“雪拥,我与你再也回不去了。”
那双曾被无数人赞叹打得桃花眼好似被浓雾笼罩,暗淡得再也无半分光亮。
他早该知道的,雪拥连姓名都不愿告知,那枚玉坠都是他强行祈求对方收下的,在那人眼中他不过就是个麻烦。
又有谁会把一枚麻烦的玉坠悬挂在腰间,恰巧让他瞧见呢。
楼鹤向来喜爱游山玩水,性子洒脱不爱京城娇养的富贵花,但他从未为遇见过的任何人,任何事有过片刻停留。
他曾见过自由自在直冲云霄的白鸽因为一块面饼放弃天空驻足在他的臂弯,也曾见过孤傲挺拔的松柏亦逃不过向阳而生。
世间众生,谁不为五斗米折腰?既然都是俗物,又有何不同?
直到他遇见那只清冷孤傲的白鹤,本以为是自命清高,谁知他双手奉上的恩情对方连瞧都不瞧。
于是楼鹤隐约懂了他的孤傲,借以婚约之名,却也只得到一段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淡如水,亦清澈如水,容忍不得半点污痕。
终究是他眼盲,是他恩将仇报,是他将白鹤驱逐至他人庭院后又后悔莫及。
厢房内,陆雪拥对着那张红绿交叠的面具,忍无可忍道:“既然没旁人,就别戴着了。”
应我闻取下面具,喜滋滋道:“不是旁人,莫不是内人?”
“……”陆雪拥冷着脸将手中的青瓷茶杯甩了过去。
他并未真正朝着应我闻甩过去,本该只是擦过对方的鬓角,谁知这厮笑嘻嘻地一歪头,冷硬的茶杯底座硬是在那剑眉上撞出了一道口子。
“啊,好疼。”应我闻捂着头嚷嚷道。
陆雪拥:“……”
“陆雪拥,我疼。”应我闻直勾勾地盯着他,重复道。
“自己往上撞,怪得了谁?”陆雪拥冷冷道。
但很快他便察觉到不对,那样小的一道口子,如何会有骤然散发出这般浓重的血腥气?
他面色凝重地站起身走到应我闻身旁,指尖搭上青年脖颈处的脉搏。
“衣服脱了。”
应我闻眨了眨眼,兴奋道:“你是要与我白日宣淫?”
“……”陆雪拥额头青筋一跳,拧眉扯开他的衣襟,几道刀伤已然化脓,甚至由于应我闻连包扎都不曾有过,布料直接粘在肉上,而他方才骤然用力扯开,鲜血便止不住地往下流,将紧实的胸膛都染成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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