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算时辰,同周牍几次出门的时机刚好相合。
这下再不必有旁的怀疑,这桩私盐贩运,周牍的的确确牵涉其中。
不止牵涉,想来尤甚。
那位不知名的主使客商,恐怕就是周牍自己。
想明此事后,周潋遣开清松,在案前枯坐了半日。
窗拢了半扇,被风卷着,霍地洞开,案上纸张落了一地,凌乱地,不成章法。
时节已经是深秋了。
自他初次察觉周牍不妥以来,已经半年。
周家如今看似平和,实则早已卷进漩涡之中,其下暗流涌动,稍不留神,便有粉身碎骨之患。
此境此地,即便他不愿涉足其中,也已身不由己。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盯着纸面上淋漓的墨迹,半晌,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抬手揉成一团,丢去了地上。
且从明日再开始罢。
纸团在地上滚了几滚,撞到博古架脚,将将停了下来。
纸上所书隐秘,不足为外人见,周潋自去寻了火石出来,燃了案旁的灯烛,将纸团拾起,用银筷子夹着在焰上燃尽了,残余灰烬一并撮进笔洗里,确保瞧不出旁的痕迹来,才算作罢。
周潋揩干净指尖,视线无意间一扫,停在了博古架上格的雕镂香炉上。
天一日日冷了,谢执少往园子里来,这香炉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忘了,一直搁在空雨阁里,也不曾派阿拂来取。
清松原说要亲自送回去,再不济也寻个匣子收起来,怕搁在案上,不小心哪日碰碎了可惜。周潋当时也不知怎样想的,鬼使神差地拦住了他。
香炉被他收到了博古架高处,碰不着,瞧不见,只这样偶尔撞见几眼,像是那日迤逦一架凌霄藤,搅人心神。
他有数日不曾见过谢执了。
他近日忙于私盐一事,得不出空来往寒汀阁里跑,那人又畏寒,同猫儿一般,只爱寻温软的地方窝着,懒懒地吃零嘴儿,万不肯纡尊降贵来寻他的。
不必亲眼见,周潋也能猜到,此刻谢执定是在屋里头抱着蜜饯攒盒看话本子,自己不去,她只怕还乐得躲清闲。
没良心的小狐狸。
想到谢执,周潋几日来一颗冷僵的心好似浸去了温水里,渐渐生了感知,活泼泼地动起来。
他突然很想见到这个人,想要听她的声音,看她对自己笑,片刻都等不得了。
寒汀阁院门掩着,周潋将将敲了两声,门还未启,便先听见里头猫起了动静,一声声叫唤着,娇气极了。
“再撒娇也不顶用,”阿拂脚步匆匆地来开门,将周潋迎进院中,还未来得及招呼,先瞧见猫从芭蕉下底下凑过来,摊手道,“姑娘发了话,我可不敢替你说情。”
几日未见,猫吃得愈发滚圆,行走之间几乎瞧不见四只脚爪,只有橘黄色毛绒绒的一大团。
周潋最耐不住它撒娇,弯下腰,将它搂进怀里揉了两把,笑着问阿拂道,“它又闯了什么祸,惹你家姑娘不开心了?”
阿拂皱皱眉头,扮了个鬼脸,悄声道,“今日淘气,打碎了琉璃烧的棠梨瓯。”
“姑娘罚它站到那芭蕉树根下,思过半个时辰呢。”
“也算不得什么贵重东西,”周潋微奇道,“从前不是没打碎过类似的,怎么今日倒想起来罚了?”
阿拂神情有些微妙,顿了下,才道,“那里头盛了糖渍杨梅。”
“最后十余颗了,姑娘一直藏着,连我先前都没发觉。今日被猫爪子一碰,骨碌碌滚了满地,藏也藏不住了。”
周潋:“……”
“阿拂,”谢执不知何时站在了门扇前,一双眼冷冷地在罪魁祸首猫身上扫过一圈,下巴微抬,“小厨房里不是还煨了红枣当归?”
“怎么还在这儿同人闲话?”
阿拂吐了吐舌,笑道,“姑娘素日里不是从不爱喝这个?”
“怎么今日倒惦记得清?”
谢执:“……”
他抿了抿唇,长睫半敛,撑出气势斥道,“啰嗦。”
“还不快去?”
“是。”阿拂朝周潋挤了挤眼,比了个“自求多福”的嘴型,往厨房去了。
谢执见着人走了,也未同周潋招呼,只将视线又移回了他怀里抱着的猫身上。
猫惯会看眼色的,见着谢执目光不善,小心翼翼地从周潋臂弯里探出头,弱弱地“咪呜”了一声,十分之可怜。
“现下知道叫了?”谢执不为所动,冷酷道,“几日工夫,连搬救兵这一招都学会了?”
周潋见他同猫计较得认真,忍不住微微一笑,往前走了几步,将猫递去谢执眼前,“猫有灵性的。”
“它真知道错了,在和你告饶呢。”
“阿执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它这一回,好不好?”
谢执淡淡瞥了眼前的猫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去周潋面上,“少爷何时懂猫语了?”
周潋拿手揉了揉猫毛茸茸的耳尖儿,笑道,“方才才听出来。”
“阿执冰雪聪明,远在我之上,自然更能听得出。”
“是么?”谢执抬手,就着周潋的怀里,不轻不重地在猫前额上点了点,“我怎么听着,它在说,下次还敢呢?”
猫像是听懂了这话,睁大了圆溜溜的一双眼,带了几分委屈一般,低低“咪呜”了一声,抻着脖子,把头往谢执掌心里蹭。
“你要训它,也先进去,”周潋轻声细语道,“门槛边迎风,着了凉,明日又该咳了。”
谢执顿了顿,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进内室随意拣了张圆凳坐了,“咳不咳的有什么打紧,”
“左右少爷离得远,又落不进耳中,搅不了清梦。”
周潋随着他的步子进去室内,俯下\身将猫搁去地上,笑着逗他,“阿执是怪我这几日来得少了?”
“我原非有心,实在近日事忙,才一时耽搁了。”
他在谢执身边坐着,猫尾柔柔地拂过小腿,柔声对谢执道,“阿执莫怪。”
“少爷今儿专意来寒汀阁告罪的吗?”
谢执拿手支在矮几上,撩了撩眼,长睫落下又掀起,“才替猫说过一回,又替自己说了一回。”
“我还半个字未讲,少爷认得倒痛快。”
“早知道,合该叫阿拂在院子里备捆荆条,也好给少爷行个方便。”
“负荆请罪吗?”周潋低低笑了一声,“要是阿执吩咐如此,那也不必劳烦阿拂姑娘了,下回我再登门时,自己背一捆就是。”
他说着,又指了指蹭去谢执脚边的猫,“再替它也备一捆,可够了?”
谢执以手支颐,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随你。”
“少爷既然乐意,谢执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如现下就回去寻荆条罢。”
“哦,对了,”谢执的视线在周潋面上打了个来回,慢悠悠道,“从前廉颇将军诚意悔过,肉袒负荆。”
“少爷如今既也心诚,合该效仿之才是。”
周潋不妨被他摆了一道,一时顿在原地,耳廓微红,只得笑着同谢执告饶,“阿执博闻强记,今日是我冒犯在前,再不敢了。”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物事来,递去谢执眼前,“物归原主。”
“还望阿执瞧在它的份上,莫要同我再计较了。”
雕镂香炉安安稳稳躺在掌心里,正是谢执先前落在空雨阁那一樽。
周潋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带在了身上,现下倒正好派上用场。
谢执端详了两眼,伸手接过。
细白的木芙蓉般的手指衬着碧釉底座,一时间竟叫人挪不开眼。
“是我从前的东西,”他抬眼,看向周潋,“少爷怎么今日想着送回来?”
“是不愿再瞧见?”
他绝口不提自己忘了,反而倒打一耙,“既如此,我叫阿拂跟去瞧一瞧,看还有什么漏的忘的,一并收拾回来,免得少爷瞧见了心里头不痛快。”
“怎么会?”周潋从前瞧见他这幅神态,兴许还惊心几分,如今相熟,却是早已摸清了,瞧着谢执就好似瞧着只耍性子的猫,温言顺道,“先前都好好收在博古架上,恐你急用,这才拿来问一声。”
“若你不喜欢,那我再拿回去重新收起来,可好?”
他顿了下,同谢执半玩笑道,“当日若不是它,怎会有契机在园子里头同阿执相识。”
“我谢它尚且来不及,哪里会厌?”
第45章 晏字处
香炉玉质清透,触手生温,谢执垂着眼,拿指尖在炉身上轻轻摩挲,开口道,“秋日草木凋敝,琴音本幽,若再相合,难免太过寂寥,落了下乘。”
“所以我从不在此时抚琴。”
“至于那香,”他将香炉搁去一旁,“此香名为‘百花朝’顾名思义,是取百花之味,只有在百花未凋时燃来才应景,此刻秋意瑟瑟,背了时令的东西,反倒不妥。”
“那,来年春时,便可以了吗?”
谢执长睫微颤,并不接话,停了片刻,才垂眸淡淡道,“兴许罢。”
“或者少爷那时已寻到另一味心仪之香,便也无须执着于此了。”
“既已见过百花之味,自然不会再有旁的能入眼。”周潋视线落在谢执面上,只能瞧见他雾一般的茸密眼睫。
谢执一双眉眼生得最为好看,平日里看着人,像是水墨画就,霜雪淬凝,可一旦带了笑,先前那一点霜雪便尽数消失不见,化作温软春水,淌进人心里去,让人错觉里头是含了情的。
他见过谢执笑的模样,便只想将这人据为己有,藏起来,断不许第二人再瞧见。
谢执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地动了动,薄唇轻启,像是在问人,又好似自言自语,“这算什么?”
不等周潋回答,他自己低低笑了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周潋沉然,“阿执博学,自然心知。”
谢执抬起眼,眼中一泓静水,无波无澜,漫不经心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微之当日感念韦丛至深,照样没耽误续弦另娶。”
“况且,”他微微侧过脸,眼尾狭长,眉尖微挑,浮出一点很浅的笑,“少爷博学,远胜谢执之上。”
“谢执想不明白的事情,向来懒得多想。便只好由少爷辛苦,能者多劳了。”
周潋说不清心底什么念头,像是经年的杏脯,甜酸混搅着,滋味难言,偏又怎样都丢不开手去。
这人简直像是生在了他心尖上。
“是,”他对着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笑道,“如阿执所愿。”
自他喜欢上眼前人的那一刻起,就已失了先机了。
他心甘情愿。
“那香炉下面,似是留了字,”周潋唇边噙着笑,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笔锋不俗,是阿执从前刻下的吗?”
“嗯?”谢执闻言,将香炉翻转过来,对着光细细端详,眯了眯眼,才看清底下那一个小小的“晏”字。
“不是,”他摇了摇头,眼中少见地带了两分温和之色,“是我家中兄长。”
周潋神色微动,“是阿执一母同胞的手足吗?”
“不是,是我伯父家的兄长,”谢执眨了眨眼,托腮道,“他年长我几岁,从前我幼时往伯父家,常常同他一道玩耍。”
“他那时在书塾念了学,专爱学那些先生学究,要替人取小字顽。”
“家中旁人他没那个胆子,只瞧我年纪小来折腾我,便替我取了“晏”字作小字。”
“这香炉是我幼时喜爱之物,他那时鬼心思多,取了小字,便要旁人都这般叫,更是拿刻刀刻在了这香炉底下,生怕我来日忘了。”
“这玉质坚硬,谁知他当日怎么刻上去的。后来我担心香炉毁损,也没有磨去字迹,就由着他去了。”
“天长日久,竟也忘了。”
他拿指尖在那不起眼的字上点了点,“少爷倒心细,连这等细微末节都能察觉。”
周潋此时却顾不上留意这句,满腹心神都落在了别处,“自那以后,你就用了‘晏’字吗?”
“也算不得用,”谢执不甚在意道,“家中大人觉着有趣,平日里便叫一叫,当作小名来唤了。”
“原来如此,”周潋只觉得像是吞了一把未熟的杏子,肠胃翻搅着,又酸又苦,声音涩得很,“从前……我竟不知道。”
“连唤你小名,都唤不对。”
那日在巷子里,他情急之下脱口一句“阿执”,谢执也并未反驳过。
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
原来她早有小名,还是家中兄长所取,青梅竹马,比那样随口一提,不知好了多少。
谢执抬了抬眉,似是窥见他心中所想,“所以呢?”
“少爷往后不肯这么叫我了吗?”
周潋嗓子里堵得很,话出口慢了片刻,便被谢执抢了先。
“可我喜欢听,那可怎么好?”
他托着腮,侧过脸来,眉眼盈盈,“我家中上至爹娘,下至兄姊,人人都唤我晏晏。”
“可‘阿执’这名字,只有少爷一人才唤,旁人可从未有过。”
“莫非少爷是觉得标新立异,心中不安?”
谢执指尖微捻,漫不经心道,“若真是如此,那谢执也不好强求,少爷今日便改过来罢。”
周潋被那句‘旁人从未有过’砸昏了头,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脱口问道,“只……我一人吗?”
“不然呢?”谢执长睫轻敛,露出的耳珠圆润小巧,新起的猫眼儿石一般。
“原想着这般,来日街头若是听见谁唤一声‘阿执’,不必回头,就知是少爷。”
“可少爷不愿,那也只得作罢。”
“我并无不愿!”周潋眼中陡然亮起神采,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唯恐迟了半刻,又重复道,“没有不愿的。”
“嗯?”谢执轻轻巧巧地看过来,“那是愿了?”
“不再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执收回视线,眼底隐去一点促狭的笑意,“可我反悔了。”
周潋怔在了原地。
“细细想来,名字一事,原就庄重。先前由得少爷自取一个,实在不大妥帖,”他歪了歪头,好整以暇道,“少爷是读书人,于女子名讳之道,想来比谢执还要清楚许多。”
“可是这般道理?”
周潋一颗心好似悬于丝绳之上,忽上忽下,实在不安稳,面上神色也倏忽之间变了几个来回。
谢执将人逗得够了,这才肯罢休,眨了眨眼,不紧不慢道,“那,少爷再唤一声。”
“我听在耳中,若觉得好了,便勉为其难,在背着人处偷偷同少爷这样叫。”
明明只是个称呼,叫他这样一说,倒好似二人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秘事,周潋心底泛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好似脑中灌了糨糊,一时再想不起旁的。
“阿执。”他轻轻地,珍而重之地唤了一声,两个字像是含了蜜裹了糖,其中情意跃然而上,由不得人不去听。
谢执顿了一瞬,低低道,“成了。”
“许你叫就是。”
周潋似是在谢执耳垂处窥见一抹不明显的薄红,可那颜色转瞬即逝,他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谢执随即很轻地舒了口气,弯下腰将猫搂进了怀里,也不同他搭话,专心地逗起猫来。
周潋倒是想起件旁的事情,心中一动,耐不住,又旁敲侧击道,“阿执这位兄长,同你极为要好?”
今日流年不利,周少爷心中打翻了醋坛子,酿了不知多久的酸醋叫那不知名的谢家兄长一引,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再拦不住。
谢执觑着他的神色,眼睛微眯,“不错。”
他坏心眼儿泛上来,瞧着周少爷变幻的神色,愈发要拿人逗趣,端着道,“我娘亲同伯母是闺中密友。”
“我自幼时,便常常由爹娘领着,往老宅去。”
“邻里常笑言,称我同兄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每说一句,周潋的神色便凝重一分,到最后几乎是愁云惨淡,再不能更坏下去了。
谢执适时住了口,不再往下继续,只托着腮,下巴微微抬起,笑意盈盈地看向对面人,一副“君待如何”的神态。
周少爷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略定了定心神,稳下来,勉强将笑挂回面上,开口道,“孩童戏言,原也当不了几分真。”
“想来如今,邻里左右,总不见得还有这番闲话饶舌。”
“唔,”谢执眨了眨眼,施施然道,“原该是有的。”
“只不过……”
他拖长了音,“我那兄长前些年已经迎娶了新妇过门。”
“嫂嫂貌美良善,又习得一手好医术,他二人琴瑟和鸣,堪称佳话。”
“那些旁的闲言碎语,自然也一并无了。”
周潋直到此刻,才长舒出一口气,一颗不知悬了多久的心将将放下去,“既是如此,便要恭喜令兄,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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