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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什么父子情分,本王倒是听糊涂了。”
“方才不过是拿盆景同周翁说笑一二,若是竟当了真,反倒不妙了。”
“周翁以为呢?”
“是,”周牍勉强收敛了心神,遮掩着拭了把冷汗,强笑道,“说笑而已。”
“是小人想岔了,王爷莫怪。”
靖王爷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心下微讪,面上却仍云淡风轻道,“说起风雅之事,上次二少爷过来府中,同本王一道品了半日的茶,倒是相谈甚欢。”
“二少爷学识甚佳,心行为人有颇得本王之意,周翁该常带他来府中做客,可勿要心生吝啬,明珠暗藏才是。”
“那是自然,”提及这位二少爷,周牍面上神情略微舒展些,情不自禁地带了几分笑意,“澄儿那日回去之后,也数度同小人讲起对王爷的景仰之情,还盼着来日里有机会,好多同王爷讨教呢。”
“那敢情好,”靖王挑了挑眉道,“如今周翁常常过府来往,本就方便许多。”
“澄二少爷人品贵重,同本王又有这另一层关系在里头,自然是更为亲近的。”
“本王能得友谈诗论画,在这儋州城里,也不算无聊了。”
“至于这生意经营一事,”他负手而立,余光瞥了周牍一眼,轻飘飘道,“周翁也该因材施教。”
“大少爷既无心思在上头,也不必强求。左右二少爷聪敏心细,这往后诸事,由他在旁协助周翁操持,本王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周牍得了这话,只觉心头重担又卸下一遭,只顾着一叠声地应“是”,面上喜意一时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当年叶氏嫁入门中,两年都未曾有孕,周家子嗣本就单薄,又遇如此情状,他更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偏偏他那岳丈为人最是强势,叶家根基又繁盛,在儋州里也不容小觑。为着叶氏未曾生养,他那岳丈延医请药无数,心肝儿肉一般待着,有这样一遭,他更是断不敢提起纳妾一事。
最后,他只得背着人偷偷收了朱氏,在外头另外置办宅院,将她安置在里头,连名分都不曾给过,除了几名心腹仆人之外,再无旁人知晓。
谁知朱氏过门后不久,叶氏就经大夫诊治有孕,继而生下周潋。他盼了多年的儿子一朝搂在怀里,疼得宝贝疙瘩一般,只顾欢喜眼前这一个了,连后来朱氏有孕,产下次子周澄,也没分走他太多心思去。
如今周潋渐大,手段才智不输于人,偏生心性十足地学了自己那位岳丈,一般的顽固不化。身为周家之子,偏偏又心心念念着叶家,处处以他人为先,父子二人争执日多,渐渐地也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了。
好在周澄是个乖巧懂事的,对他惯来亲近,又从不在他面前多争什么,他每每在别处经了烦心之事,往朱氏处去时,有朱氏在一旁软语温存,稚子可爱,心下也舒缓许多,连带着对他们母子都多体恤了几分。
便如前些日子,周潋使性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往靖王府中来,最后也还是澄儿乖巧,瞧出他的为难之处,自愿顶了这名头来此,也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谁知那日匆匆一来,竟能撞上另一层运道。
周澄当日嫌席间无聊,往园子里头闲逛,无意间竟同靖王府里头的杜大管事撞上了。
杜大管事同周澄对上面,细瞧之下越看越觉得眼熟,攀谈两句,不由得问起了他家中服务的的籍贯出身。
两下一对,竟然发觉这朱氏不是别人,而是杜管事家早年间走失的表妹。
依着杜管事自述,那时家乡经了饥荒,众人私下逃难之时,朱氏不慎走失了。众人苦寻不得,只当早已遭了不幸。不想这么多年,竟能再寻回来。
杜管事激动之余,当即就将此事报给了靖王。
靖王闻听此事,也不由得连连称奇,只道这是天定的缘分,才全了他们这一遭手足亲情,当下就舍了恩典,赐了银两首饰给朱氏,又安排下去,叫他们兄妹再聚首,连带着周澄也额外多得了一份赏赐。
杜管事是靖王身边最得力的下人,有了这一层关系,周牍同靖王之间免不了就更紧密了几分。
此刻提起周澄,靖王免不了就想起这一茬来,对着周牍道,“说来,杜管事是我身边从小跟到大的。他同他那妹子的情谊,本王也看在眼里。”
“早年他也曾同本王提及过,原只当妹子已然糟了不幸,如今机缘巧合,反倒蒙周翁所救,实在是缘分匪浅。”
“只是提到了澄二少爷,本王就不得不再同周翁多句嘴。”
“杜管事疼他那妹子疼得很,如今好容易寻着了,自然是盼她日子过得顺心安逸,他也好能多放下心来。”
“前些日子,他还置办了许多东西,亲自去看望他们母子。”
“回来后本王偶然问起,他反倒支支吾吾,半日才同本王交底。只说澄二少爷还好,他那妹子却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小儿在怀,也不见开心。”
“他看在眼里,实在心疼,自己又没法子,这才腆着脸,求本王来同周翁说项两句。”
周牍心中一凛,忙道,“王爷说哪里话,这可真是折煞小人了。”
“澄儿素来乖巧,朱娘子也貌美心善,小人素日里心疼呵护尚且不及,怎舍得叫他们母子几个再受委屈?”
“况且如今朱娘子刚刚产子,身子正是虚弱时候,小人常常往来探望不说,一应吃穿用度也是拣最好的,流水价一般地送去,哪里会生出怠慢之意?”
“想来是这其中出了什么纰漏,才惹得杜管事误会。”
“周翁莫急,”靖王笑道,“你待他们母子如何,明眼人瞧得都分明。那朱氏娘子自然也不会不领情。”
“她有前日这一遭,不过是孕中多思,念着怀中幼子尚小,澄二少爷又一日日大了,偏偏娘儿几个还在小胡同里头住着,没名没姓的,素日里免不了挨邻里闲话。”
“她原本经得多了,也不甚在意。只是澄二少爷到底年青,被人这般戳着脊梁骨,口中不提,心下也是难受的。”
“说来,这周澄原是极好的名字,可落在旁人耳中,却不知这‘周’乃儋州周家之姓,也可惜得很。”
“王爷说得是。”这话却是戳中了周牍理亏之处,他喏喏应了,不由得生出几分心虚。
朱氏母子身份见不得光,这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早年间无人提起,朱氏周澄之流也未敢多计较。
只是如今多了杜管事这一层,靖王要替自家管事出面说和,事情就麻烦上许多。
毕竟如今叶老爷子健在,叶氏生意铺子又握在周潋手中,如今这当口里,他若敢将朱氏扶正,将周澄正式纳入名下,只怕不等叶老爷子亲至,族中那些觊觎叶氏家财之人就先一步跳脚了。

第43章 狼狈语
靖王瞧见周牍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哪儿还能猜不到他所想,心下免不了又生出几分鄙夷之情,半笑不笑道,“不过这到底算周翁家门中事,本王若是插手多了,叫旁人看见总归不大妥当。”
“周翁胸有丘壑,自然清楚此事怎样才能办得最佳,也不必本王从旁置喙了。”
“王爷说哪里话,”周牍察觉他话中不悦之意,心下一凛,忙道,“小人先前粗心疏漏,才未料及此事。”
“如今多亏了杜管事同王爷提醒,才有醍醐灌顶之感。”
“朱娘子在我身旁相伴多年,澄儿更是聪明懂事,堪为膀臂。我便是再心狠之人,也不忍他们母子这般无名无份,流落在外。”
“只是,”他觑着靖王神色,陪笑道,“此事到底牵涉众多,开祠堂,请族谱,都要家中族老允肯。”
“人上了年纪,难免就要顽固些,只怕还需多费些口舌,一时半刻也急不得。”
“本王自是知道周翁的难处,”靖王淡淡瞥了他一眼,又忽而换了副和煦神态道,“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只是同周翁提个醒,免得贵人事忙,回头抛去了脑后,本王这头倒没法同杜管事交代了。”
“哪里敢当,”周牍忙道,“小人时时刻刻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断不敢忘的。”
靖王不置可否,只嘴角略挑了挑,擎了一旁案上的茶盅,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叶,饮了两口。
周牍心里头惴惴得不安稳,急着将此事圆过去,免得同靖王之间落下嫌隙,便又提道,“先前那几条船,已经平安到了扬州。那边的人在码头上卸了货,全数清点过,已然安全运去了您指定的那处库房。”
“噢?”靖王显然来了兴趣,挑了挑眉,嘴角浮出笑纹来,“竟这样快?”
“王爷吩咐下来的事情,小人哪里敢怠慢,”周牍面上隐隐有得色,“原先那些个货物都是水路输运,要论弋江上的快船,只怕没人能比小人更清楚了。”
“船都是趁夜起锚,趁夜卸货,船主那头小人另派了旁人去交涉,将此事瞒得死死的,断不会有旁人察觉。”
“本王果然没看错人,”靖王心中大快,面上笑意也更深了些,“单凭周翁这份魄力手段,只在这儋州城里头做个区区皇商,实在可惜了。”
周牍一颗心砰砰直跳,语气难掩激动,“周牍此番能归在王爷麾下,为王爷来日鸿图手略尽几分薄力,实在……实在是……”
“周翁客气,”靖王淡淡一笑,打断他道,“周翁今日之功,本王心中自是有数。”
“来日事成之际,定然有百倍千倍的好处,受用不尽。”
“只是现下,还需多多收敛,莫要露了形容,反叫不相干的人起了疑心,坏了来日大计。”
他顿了下,轻飘飘道,“便如府上那位大少爷,”
“前番事宜他既不愿,本王也不强人所难。只是这回之事,就不必再叫他知晓,免得旁生事端,周翁觉得呢?”
“是是。”周牍此刻表了功,心中正欢喜,还有什么不肯的,忙一叠声地应了下来。
如今有周澄从旁帮衬,他已然轻松许多,对周潋也不似先前那般热切。
长子好归好,只是性子实在迂腐了些。如今他既应下了朱氏母子入谱一事,周潋那里少不得就要略松些,父子关系也不好似前段时间那般再僵着。
两人先前嫌隙大都始于靖王一事上,如今既不用周潋插手,又能借故瞒下,一举两得,正合他意。
周牍在靖王府中呆了半日,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他前脚刚走,后脚靖王就将适才修剪好的那盆梅花盆景拂去了地上。
盆景瓷底碎成了几片,浮土梅枝撒了一地。外廊候着的杜管事听见动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待瞧见了满地狼藉,面上也不见惊讶之色,半垂着眼,低声吩咐身后的小厮拾掇干净,自去案前斟了杯新茶,送去靖王手边。
“可惜了本王那株上好的白梅,”靖王接过茶盏,朝地上的碎片瞥了一眼,“叫他在旁边瞧了半日,脏得很。”
“王爷若是心中不快,下回还往别处见他就是。”杜管事道,“以他的身份,那四时居三层已然十分抬举他了。”
靖王将手中茶盏墩去案上,嫌恶道,“我何尝不知?”
“只是那回在四时居里偷听的贼人还未捉到,我心里总存了个疑影儿,不敢放下心。”
“兹事体大,这府里头还稍稍安稳些。”
杜管事听见这话,退了两步,告罪道,“是小的无能,没留心,才叫那贼人侥幸溜了。”
“成了,”靖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连守在外间的暗卫都没立时发觉,罪早已告了几轮,本王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有这几句废话的工夫,不如好好防备着些。再有下回,你头上这颗脑袋可就没这么安稳了。”
他说着,又冷哼道,“也就是在这穷乡僻壤里,没旁的法子,才容他两分。”
“当日在京城时,凭他这样的人,谈什么登堂入室,怕是连王府门前的石狮子都不配碰。”
杜管事应着,又免不了跟着抱怨道,“若要依您当日在京城里头的威势,哪里还有那姓周的小子拿乔的份儿。”
“您实在是受了委屈的。”
“委屈?”靖王嗤笑一声,“现如今委屈的不止是我,小皇帝那头怕是更委屈呢。”
“他一心想着拿捏我的错处,好寻个由头将我彻底压下去。”
“偏生母后出手拦着,又将我打发到了此处,山高水远,小皇帝鞭长莫及,此刻只会比咱们更难受。”
“我这个侄子啊,”他撇了撇嘴角,眼中带了轻慢之意,“旁的都好,只是太心急了些。”
“自己龙椅都还未坐稳,就急着拿自己亲叔叔亲祖母开刀。”
“母后那般隐忍的性子,此刻都耐不住了,遑论旁人?”
杜管事笑着道,“太皇太后打小就最疼您。如今皇上昏了头要对您下手,这不是往娘娘心头上戳刀子,娘娘如何肯?”
“不过面上的话,”靖王不以为意道,“她待我几分真几分假,彼此心里都清楚。”
“我自小养在她身边,比大哥亲近不知多少,小皇帝更是在旁人膝下长大,认回来的时候都那样大了,一声祖母里头多少情分,她自己都不见得信。”
“饶是这样,她不还是舍了我,扶小皇帝坐了那个位置?”
“无非是见他年纪小,好拿捏易成事罢了,难不成还真存着什么祖孙情分?”
杜管事知道此事是靖王逆鳞,此刻听他提及,不免心下一紧,小心翼翼道,“可如今……娘娘到底是向着您了……”
“向着我?”靖王瞥了他一眼,“也就你肯信这话。”
“小皇帝如今推行新政,整顿吏治,削得可都是她娘家人的官爵。满门富贵眼瞧着不保,她如何能不急?”
“母子情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般地笑了声,“那又算什么,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说到底,我同她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方才周牍说,前头一批货已经安置妥当。他的人我不放心,那处庄子我也没同他提,只让他堆到库房里。”
“你安排下,从手底下挑一批机灵的,跟着去扬州那边,把货移过去,注意别被人盯了稍,”他皱眉道,“小皇帝那边最近太安静了些,半点动静也无,不像他的作风。”
杜管事忙回道道,“咱们留在京城的人也正防备着,并未发现什么蹊跷动静。”
“估摸着是被娘娘那边拖住了脚,一时也腾不出心思来。”
“大约罢,”靖王摆了摆手,“上次四时居之事虽查不出端倪,我总疑心同他有关。”
“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是,小的省得,”杜管事恭谨应下,迟疑了一瞬,又道,“此番行事,可要带那周二少爷一道?”
靖王略想了想,懒懒道,“带着罢。”
“他到底是土生土长在此处的人,水势地形都比你们熟悉些,路上也当有个指引。”
“况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半笑不笑道,“他那日不是跪在本王脚边,求本王给他们母子一条活路么?”
“如今这路本王给了,他也该叫本王瞧瞧,他究竟有多大用处了。”
“王爷仁慈,”杜管事却有几分犹豫道,“只是……那周二少爷心思深沉,对着亲生父亲尚能隐忍多年,只怕不是个好拿捏的。”
“若是来日他有了二心,只怕不好。”
“无妨,”靖王掸了掸袖口,淡淡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如今这儋州城里,能叫他往上走的只有我。”
“他心中恨极了周牍周潋二人,便是为了这点,也会尽心尽力在你手底下卖命。”
“是,王爷英明,”杜管事奉承道,“那周家大少爷眼高于顶,连王爷青睐都敢怠慢。”
“待来日里见了周二少爷平步青云,只怕该悔得肠子都青了。”
“周潋?”靖王抬了抬眼,“本王原看他是个好的,比他那蠢笨的爹堪用许多,才有心扶持。”
“他既没这份福气,便也罢了。”
“那这人,”杜管事沉吟道,“王爷预备怎样处置?”
“如今他还算安生,且先留着。若是哪一日没眼色撞上来,”靖王爷勾了勾唇角,“那位周二少爷不是同你说起过一桩旧事么?”
“到时想个法子,捅到周潋那儿去,就当给他的一份礼了。”

周潋自那一日从绸缎庄回来后,心中便好似压了千钧巨石,沉沉坠着,昼夜难安。
他只盼是自己杞人忧天,私盐一事并无周牍插手,却又忍不住暗中留意起了后者的动静。
吴掌柜几日后又传来新的消息,称码头货运如今一旬两次,先前装货的伙计却换了一批,如今全是生面孔,警醒得很,再想探听已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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