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欠什么赔什么,”那人瞥了他一眼,“你弄丢了我的曲子,便再替我填一首。”
“可是,姑娘方才不是说,我出现时,那曲子正弹到一半吗?”周潋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开始同人计较,“若是依着姑娘所言,即便要赔,那也是赔半首曲子才对。”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还有这番说辞,一双眼眨了眨,倒像是有了几分兴趣似的,“随你。”
“你作的出就是。”
“周潋才疏学浅,说不得,也只有勉强一试。”周潋微微一笑,不待人应声,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先前那半首,仓促之间,未曾听见全貌。若要再续,只恐狗尾续貂,反倒污了姑娘一首好曲子。”
“不知,姑娘可愿赏脸,将那前头半首再弹一回?也免得我胡乱接续,反而贻笑大方。”
周潋说罢这话,长身广袖,对着花下那人略行一礼。
那人下巴抬着,蛾眉微微蹙起,像是三月里坠下的杨柳梢。
“你这人好没道理,”他讲着,语气带了些微的不快,“作首曲子而已,就这样推脱。”
“半个字都未写呢,还要白饶我弹一回。”
他侧过身,朝里退了两步,裙摆簌簌,素白的手指在袖中一晃而过,声音里带了冷意,像是初春溪间泠泠的碎冰,“周家倒不愧是这儋州城里头出了名的生意人,连着府里头的公子哥儿都打得一副好算盘。”
“姑娘误会了,”周潋挨了这样几句抢白,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忙辩解道,“周潋绝无推脱之意。”
“我既已应允了要替姑娘作曲,自然不会反悔。”
“那你方才还那样啰嗦?”那人偏过头,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周潋身上,打了个转,“先前你躲在那连廊里,偷听了那样久,我都未同你算账。怎么?还不曾听够?”
周潋被他猝不及防点明出来,一张白净的脸涨起了红,一时间免不了有些讪讪的,张开口,又不知怎样分辩才好。
许是没得着他的回答,那人转过身,一双眼盯着他瞧,眼波流转,像是天边挂着的一轮新月。
周潋被他这样看着,心中情绪莫名泛起来,像是吞了颗在酒液中泡皱了的青梅,酸涩甘苦杂糅在一处,叫人尝不分明。
那人见他不答,沿着花架旁的石阶,一步步地往下走,红裙曳地,手扶在一旁的藤枝上,白净修长,叫周潋想起枝头新绽的木芙蓉。
他站在周潋身前,隔着一层轻薄的面纱,微微抬起下巴。
“恼了?”他问,尾音轻得很,向上翘着,舌尖点一点,又迅速收回去。
离得近了,周潋才发觉,这人清瘦得很,身形较寻常女子还要单薄,身量却不低,只比自己矮了寸许。
这样面对面站着,他的目光略垂下去,刚好落在对方额上。后者眉心处描了花钿,白而细腻的肌肤上朱砂点染,蝶翅一般的长睫微微颤着,雾沉沉一片,衬得那一点红格外地艳。
“小少爷,”木芙蓉一样的手指微微抬起,隔着外衫,落在周潋的心口处,很轻地点了点,“两句话而已,这样容易就恼?”
“还要人哄吗?”
烟花阁子里的手段,周潋哪里经过这样,一时间不止是脸,连带着耳廓都一并蒸腾起来,舌头好似打了绊子,凭着那最后一点清明,结结巴巴地开口,“没,没有……”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心口处的手指上,停了很短的一瞬,又迅速地挪开了去,低声道,“没有恼。”
“没有恼啊,”手指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停留在脖颈边缘,那人微微一笑,足尖踮起来,凑近了,在周潋耳边道,“那是臊了?”
周潋鲜少同人靠得这样近过,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甜香裹挟着,说不出的熟悉。
是先前听雨阁下,他曾经嗅到过的那一抹香气。
盈盈地浮在鼻端,勾人心弦。
“阁中的香炉,是你放在那儿的?”他突然问。
那人微微讶然,旋即收回了手指,“猜得这样快?”
他歪了歪头,很轻地笑了一下,半点都没有被戳破的赧然,“我是哪里露了破绽,叫小少爷瞧出来了?”
“香气,”周潋微不可察地朝后退了一步,垂着眼道,“你身上的香气,同阁中一样。”
那人恍然,手臂微抬,将袖口凑到鼻端。动作间,衣袖被牵着,微微滑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来。
他闻罢,抬起头,朝周潋眨了眨眼,鸦黑的长睫落下又掀起,“小少爷这样灵的鼻子,却来做登徒子,甚是可惜。”
周潋此刻早已回过神,往日里的口舌功夫也拣了回来。听他奚落,索性借势反击道,“不及姑娘,擅闯他人门户,难不成是去做梁上君子?”
这话说得狠了些,甫一出口,他便生出些悔意,紧跟着低声道,“是我唐突,言语无状了。”
“姑娘莫要在意。”
“唐突倒不提,”那人很轻地撩了撩眼皮,玲珑的一双眼看向人,“只有两点,小少爷可说错了。”
“其一,小少爷既唤我姑娘,那我自然是当不得君子的。即便是要做,也该是梁上淑女才对。”
“其二,”他微微顿了顿,朝着周潋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往听雨阁中去时,那里可还空着,半个人影都没有。”
“真要论起来,也是我燃香在前,小少爷入住在后。”
隔着薄纱,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声音里带了很浅的笑意,“这擅闯二字,我可当不得,还是安到小少爷头上得好。”
不待周潋应话,他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人身上去,声音轻且软,像落了云,“小少爷觉得呢?”
明明是问人的,语调偏又缠绵得很,像是要求着人应下。
“是,”周潋无法,只得道,“姑娘言之有理,是我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还请见谅。”
“只是不知,姑娘身在此处,又为何要在那听雨阁之上燃香?”
那人大约是站得乏了,返身回了花藤旁坐下,半靠着,歪着头懒懒道,“你们府上人多,到处吵吵嚷嚷,连叫人安生练琴的地方都寻不着。”
“我四下瞧了,只这园子里头还算清静些,便抱着琴躲了过来。”
他拈着裙裳边缘垂下的丝绦,在指间有意无意地缠成一团,“燃香静心,于琴有益。可我又偏偏不喜欢香炉里那点子灰气,所以只好寻个高些的地方,远远地搁着,叫香气一点点沉下来,闻着才好受些。”
“左右那阁子也未曾住人,空着倒也浪费。”
他说着,抬起眼,虚虚地瞧了周潋一眼,又落回去,“如今你来了,便不成了。”
“也罢,”他随意地将皱巴巴的丝绦抛去一旁,“稍后我同你去一趟,将香炉收回来便是。”
“我并非此意,”周潋听罢,心中难免有些抱愧,立时温声道,“若姑娘不嫌弃,那香炉,只管搁在听雨阁就是。”
“燃香抚琴,乃是雅事。若是因周潋之故,扰了兴致,实在不妥。”
那人托着腮,手指落在脸侧,漫不经心道,“若是这样,我岂不是欠了你一桩人情?”
“那可怎么办,小少爷,”他弯了弯眼,软着声道,“我最不喜欢欠人的。”
周潋刚待说无妨,那人却没等他开口,先自己出了主意,“这样罢,”
“待到下一回,我在这园子里再碰上你,便弹首曲儿给你听,可好?”
周潋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便也顺着道,“多谢姑娘美意,周潋愧领。”
“又是叫人听不懂的话,”那人斜着身子,靠在花藤上道,“答便答应了,还‘愧’什么,当真奇怪。”
周潋听罢,哭笑不得,待要解释,那人已转过了话去。
“你叫‘周潋’,”他问,“哪一个‘潋’?”
“是‘澹潋结寒姿’那一个?”
“正是。”周潋微讶,这一句并不常见,眼前人竟也能顺手拈来。
许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那人轻笑了一声,懒懒地站起身来,“随口而已。”
“谢灵运的句子,团栾霜质,倒也衬你。”
他走回琴架旁,随手拨了几下,弦音宛转里,他开口,淡淡道,“时辰不早了。”
“小少爷,改日再会。”
话中带了赶人的意思。
“姑娘,”周潋的气息微微急促了些,顿了顿,才又接着道,“还未来得及请教姑娘芳名……”
“我忘了同你讲么?”凌霄花下,那人微微抬起头,眼波流转,漾出很浅的笑意来。
“那便下次罢。”
“下一回,你我若是再碰见,就告诉你。”
夜里,周园落了场雨。
园子另一头的寒汀阁上头,雕花的窗棂开了半扇,盈盈地透出些烛火的光亮来。
谢执在镜台前坐着,手中握了把小犀角梳子,并未动,只懒懒地,在指间一下下打着转儿。
他换了身月白的薄绸寝衣,泼墨似的长发散在身后,白日里的钗环早已卸了,零零散散地丢在桌面上。
蜡烛在手边搁着,萤火样的光亮,被裹着雨雾的风一扑,烛影晃了满室。
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进了屋子,手里捧了托盘,脚步急着,往旁边一搁,伸手去合窗扇,“外头落着雨,公子怎么连窗户都不关?“
“仔细吹了风,回头嗓子该哑了。”
“哑了不是挺好?”谢执手臂横着,半枕在镜台前,细长的手指捏了一缕发梢,在指上绕了几圈,漫不经心道,“来日寿筵上,连开嗓都不必了。”
“只管抱着琴去,做个哑巴就是。”
“还吹风呢,这吹久了,好好的人,都开始说胡话了。”小丫鬟摇了摇头,将托盘里的碗盏送去谢执跟前,捎带着解救了那一缕头发,规规矩矩地依样捋到身后,拿了犀角梳子,站在那儿一下下地替他篦。
谢执好似没了骨头,斜斜靠在桌旁,身子伏着,露出一段脂玉似的脖颈来。
他捏着小银勺,随意地在碗中搅了搅,垂下眼去看里头盛着的汤羹。
下一刻,两道好看的眉就蹙起来,“又是雪梨银耳。”
“一日三顿都吃这个,吃得絮了。”说着,扁了扁嘴,用手背碰着,将碗远远地推出去。
小丫鬟显然是经得多了,见怪不怪,一只手执着梳子,另一只手空出来,饶有余暇地将汤羹又送回了他面前,“那也没法子。”
“秋日里燥,公子又不愿意喝那苦药,陈大夫特意叮嘱了的,这东西清热润肺,合该多喝一些。”
她说着,又吓唬谢执道,“公子不肯喝,路上就旷了好几碗,阿拂可都记着呢。”
“若真是带了病,等来日里见着了陈大夫,定要一一数给他听。”
“我治不着,陈大夫可有的是法子治。”
谢执最怕这个,听见了阿拂这般讲,再不情愿,也只得捏着勺,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好容易喝完,将碗丢去一旁,阿拂早已将装蜜饯的攒盒备着,谢执拈了枚糖霜樱桃含着,神色才略好一些。
阿拂瞧见他这样,便止不住笑,“日日都要来上这样一回,公子也不嫌累。”
“再有下次,不如公子直接开口定个价,同阿拂讲一讲,到底多少蜜饯果子才能换您喝一碗银耳,阿拂也好照做,省得平白多费了口舌,反倒要讨公子的嫌。”
甜生虚热,于脾胃喉嗓皆不利。阿拂得了陈大夫叮嘱,这蜜饯之类原也不许谢执多碰的。只是姑娘家到底心软,每每瞧着这人喝碗银耳羹都好似试毒一般,蜜饯一类便也实在不忍再禁着他。
糖霜樱桃早进了肚,谢执歪着头,伸手从攒盒里又挑了颗渍山楂出来,在口中咬着。他动作大了些,发丝流瀑一样从颈边垂落下来,乌发素衣,霜雪一般的眉眼,只唇齿间一点红缀着,浑像是从画儿里头出来的,落在眼底,只叫人惊心。
“干蜜饯果子什么事?”他将最后一点果肉送进口中,神色淡淡道,“不过是搁在一边,我瞧见,才随手拣来,压压味儿。”
“是,”阿拂心知这话半点都做不得真,依旧笑着,哄人一样地开口,“公子连银耳都吃得下去,哪里还需要旁的?”
“这蜜饯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自然入不了公子的眼。阿拂晓得了,这就撤下去。”
谢执面上神色微微一滞,只一瞬工夫,又低咳一声,如常道,“不必了。”
“挪来挪去的,反倒麻烦。搁在这里就是。”
阿拂本就是做做样子,这时听他说了,免不了抿着嘴笑,也不多话,只伸过手,将碗盏撤去了一旁。
寒汀阁前栽了芭蕉,本是为了乘荫方便,长叶葱郁,将朱漆的门扇都掩住了一半。外头雨声淅沥,落在其上,一声声紧着,好似不尽一般,搅得人心乱。
“公子今日这样精神,都这会子了还不困?”
谢执抬起手,拢在肩头上,透过窗棂往外瞧,“秋雨扰人,吵得很,倒也不想睡了。”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朝阿拂道,“你也该改一改口。”
“人后叫‘公子’叫得习惯,来日里到了人前,叫漏了嘴,难免惹祸。”
“是,”阿拂点了点头,唇角微微弯着,叫了他一声,“姑娘。”
话音落地,止不住抿了抿唇,“改了称呼,大约是不适应,总觉得怪怪的。”
“长久了就好,”谢执捏了捏手腕,回过头,很随意地道,“说起来,我今日在园子里撞见了人。”
“那人一口一个‘姑娘‘地叫,倒是顺口。”
“哟,”阿拂打趣道,“谁这样有眼福,先瞧见了我们姑娘的好相貌?”
“没叫他瞧见,”谢执别过头去,声音懒懒的,“我戴了面纱。”
“若是真瞧见,只怕那声‘姑娘’,他就叫不出了。”
“那可不见得,“阿拂摇摇头,笑道,”依我瞧,我们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即便是摘了面纱,寻常人看了一眼,也决计不敢看第二眼的。”
“穿帮不了。”
是吗?谢执在脑中过了一遍今日在园子里遇上的人。
没什么心眼儿的公子哥儿,叫人随便两句就唬住,约莫还真瞧不出来。
可惜了。
风从窗缝里裹进来,带了凉意,好似往人肌骨里钻。
阿拂忙着将谢执先前卸下的钗环理好,一一收进妆奁里,俯着身,手上动作不停,口中朝着人道,“公子明日还要往园子里头练琴吗?”
“一阵秋雨一阵寒,今夜雨一落,只怕往后,天就冷上来了。”
“那园子里头尽是草木,寒气往身上浸,回头又要生病的。”
烛火暗了许多,谢执随手拈了根珠钗,去挑那芯子里头的灯花,不答她的话,却忽然道,“下了这样久的雨,只可惜了那一架子凌霄花。”
“怕是该落尽了。”
第5章 辛夷枝
儋州的雨惯来缠绵,起了头,就没有停的时候。雨丝裹了冷意,寒浸浸地往人身上扑,倒有几分深秋里的光景。
“公子……”
清松的声音隔着门扇,模模糊糊地传过来,被雨声搅着,只剩了头两个字。周潋心神不在上头,胡乱答应一声,应付了事。
他在案前坐着,案上的宣纸铺了半晌,一旁砚台里墨已经半干,笔在指间空悬着,迟迟落不下一处去。
楼下像是来了人,有清松支应着,闹哄哄的动静依旧掩不住。他叹口气,索性将笔搁去一旁,起身去了窗阁边。
窗开了半扇,风斜织着,雨丝扬进来,濡湿了半边袍角。周潋微微俯着腰,两手撑在窗侧,瞧着园子里满径落红驳杂,眉眼沉郁,像是化不开的稠墨。
归家至今,他同周牍都未见过面。
周牍长居在另一头的闲枕阁,他前日去过一回,却被挡在了堂外。
那时,隔着半扇竹骨门,周牍问他,“想明白了?”
周潋不答,只垂着眼,朝后退了两步,撩起长衫下摆,端正地跪在了青石砖地上。
堂中一声茶盏落地的脆响,片刻后,周牍的声音响起,语调沉沉,不辨喜怒,“那你便在此处跪着。”
“跪够了,就回去罢。”
“不必再来见我。”
三月前的那一场争吵,好似将他们之间十余年的父子情份空耗殆尽,再不留一星半点。
堂外树影婆娑,周潋的背脊挺得很直,日光投上去,亭亭的,像是庭中经霜的竹。
园子里仆从来来往往,从他身旁绕过,皆是敛眉屏息,大气都不敢多喘。
数不清过了多久,周管家得着了信儿,颤巍巍地带人赶来,硬撑着将人从地上扶起,搀着手肘送回了空雨阁。
青石坚硬,周潋跪了大半个时辰,路几乎要走不稳。回了阁里,裤腿撩起来,两膝之上皮肉乌青,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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