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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岳千月)


但是至少,兰缪尔说想要变成阳光来看看他了。
说的是看他,不是深渊,不是魔族们,只有他。
那就够了吧。七年间,他曾无数次占有这具圣洁的身体,最后还能得到这高尚的灵魂的一瞥。爱虽不能抵消,但这样也够了。
“爱……”昏耀低垂的眼底漫上阴影,似乎在做什么很疼的决定,“就割舍吧,我割舍你。”
“可以做到吗?”
“可以。”
“……那,”兰缪尔睫毛垂落,问,“还有什么是我能够为吾王做的吗?”
昏耀看了他一眼,说:“不准变成太阳。”
兰缪尔哭笑不得,那明明只是句玩笑。但既然魔王不喜欢,他就说:“好的,那我不变了。”
昏耀是很坚韧的,兰缪尔想,自己无法给予他的王以等价的爱,只能祝愿他的伤口最终愈合,哪怕留下一道疤。
“放我下来吧。待会开结界的时候,如果我站不住了,吾王就扶我一下。”
兰缪尔被缓慢地放下来,他脚一沾地,整个人就发软地往下坠。昏耀眼疾手快,赶忙托他的肋下:“兰缪尔!”
兰缪尔喘了喘,摇头说:“没事的,我慢一点。”
他说着,借着昏耀的搀扶,下肢缓慢使力,踉跄了几步后,好歹是站住了。
昏耀哪敢松手,几乎是将兰缪尔揽着往前走。后者没有抗拒,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将曾经对天珀说的话,又给魔王重新解释了起来。
“我知道,”昏耀说,“结界破后,瘴气会溢散,阳光会落进来,但人间与深渊暂时还不能打通……你站都没力气站了,还是少说两句。”
兰缪尔无奈,心想魔王那天怕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偷听吧?
他推开昏耀的搀扶,顺手压下魔王的后脑,踮起脚亲了亲那截残角。
“吾王保重,我走了。”他轻声在魔王耳畔告别,“谢谢您相信我,愿深渊光明普照。”
其实直到最后,除了说出几件昏耀能对应上的逃亡旧事,他还是没拿出什么证据。如果魔王坚持怀疑他这个圣君也算合情合理。
但昏耀就这么信了他,连一句试探的追问都没有。
“兰……!”
昏耀伸手却抓了个空,兰缪尔已经往前走了。
他走到山崖最高处,染了血迹的白袍在风中鼓荡,更加显出其消瘦。
兰缪尔闭眼,默念了两句清心的圣训——正如十四年前,拉开那把金色的神弓前所做的那样。
而后,圣君倏然睁眼,他掌心向上,五指指甲已变得如魔族那般尖锐,烧起了黑色的火焰!
磅礴的魔息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击向结界。
其实,早在多年前近距离观察结界时兰缪尔便意识到了。伽索的结界极为坚实,当年设下封印的神子,大约也是利用过民众的信仰以汲取法力,才能做出这样一座“伪造神迹”的结界。
想要破除,首先要将这些法阵之间的联系拆解开,再借魔王魔息的侵蚀力进行破坏。
兰缪尔很快开始感到疼痛,催动魔息使他的魔化程度变得更深,整张脸已完全被鳞片覆盖了。头顶与尾椎尤其剧痛,他甚至怀疑自己随时都会血淋淋地长出盘角和鳞尾。
他不敢分神,冷汗涔涔地忍着钻心的疼,掌控着魔息的轨迹。
“兰缪尔!”昏耀奋力顶开四溢的狂暴魔息,从后面紧紧撑住他。
“咳……”兰缪尔唇间涌出一口鲜血。
四周的风发出尖利的啸声,鹅毛大雪纷纷下落,又在魔息的炙烤下迅速融化。
突然,心急如焚的魔王听见极脆的一声尖响。
——咔嚓!
宛如一块玻璃砸裂在耳畔。
昏耀下意识抬头,视野却白亮地一闪,眼珠被烫得酸疼。
他“唔”了一声,本能地皱眉闭眼,忽然有冰凉的手心盖在他的眼睑上——
“不怕,”有嗓音温软地说,“不怕,是阳光,别直视就好。”
结界崖上,崖月碎了一个很小的口子。雪金色的阳光正从那片缝隙里挤进来,把圣君与魔王的渺小身影照耀得格外明亮。
伽索大地上,灰暗了两百年的穹顶,第一次有了强烈到足以令直视者流泪的光。
伽索的天,缓慢地亮了。
成千上万的魔族同时直起了腰,仰头愣愣地望着那一小片光芒。
他们原本都在急着筹备过冬,强壮的魔族刚踩着雪从山里背回猎物,老人和小孩在砍柴和挖菜。今年的雪落得太急,会是个凶险的冬天。
但忽然,所有魔族都不动了,深渊里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然后是小小的私语声,像涟漪。
“那是什么?”
“什么这么亮?”
“阿妈,眼睛好疼!”
有魔族哆嗦起来,不敢置信地边揉眼睛边喊:“是、是太阳!七年前,我随吾王出征时见过,是太阳!”
“太阳?”
“祭司们说的那个太阳?”
“太姥姥生前说过的那个太阳?”
“人类土地上的太阳?”
“崖月……”
老魔族丢下怀里的柴薪,突然泪流满面。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挥舞着干瘦的双臂,放声吼道,“崖月碎了——”
“伽索的结界碎了!!!”
涟漪扩散成波纹,化作滔天巨浪。嘶哑的声音在无数魔族的胸腔中震荡。地动山摇。
早在结界破碎之前,魔王的王庭就比其他部落更早做出了反应。
先是兰缪尔大人离开,紧接着王也追去了。少王急得不行,生怕昏耀单枪匹马冲进古雷隆的领地干起架来了,她立刻令摩朵、阿萨因两位魔将点齐了几百个最骁勇的战士们出征,自己也亲自随行。
没想到才到半路,侦察兵飞快来报,带来“新魔王惨败在取回了法力的圣君手上,还被抢走了魔息”的消息。
这消息像道惊雷,把众魔族劈了个外焦里嫩。天珀还没来得及从发蒙的状态中找回冷静,第二支侦察队回来了。
士兵战战兢兢地说,王赶到之后把兰缪尔大人带走,直接上了角马……
魔族们齐齐嘴角抽搐:好啊,王在前面跑,咱在后面找,这要猴年马月才能追得上啊?
“他们回结界崖去了。”
天珀咬了咬牙,说:“兰缪尔病成那个鬼样子,吾王肯定不舍得放马跑得太快。沿着结界崖的方向追!”
“结界崖?”摩朵火急火燎地问,“为什么,那里不是已经被地火与瘴气污染了吗!既然新魔王落败,吾王难道不回王庭……”
天珀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她哑声道:“先追。”
王庭的兵马赶到结界崖下的时候,恰好崖月碎出了第一个缺口。夜尽天明,那缕光芒自极高处斜扫下来,落进了每个魔族的瞳孔中。
“兰缪尔……”天珀怔怔睁大眼睛。
“少王!”阿萨因勒住角马,惊道,“结界破碎,难道是……!?”
天珀闭了闭眼,胸口被酸涩得快要胀破了。她捏着拳头,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像样的声音:“兰缪尔……兰缪尔大人说过……”
“为魔族打开深渊的结界,是他赴死前挂念的最后一件事。”
感受到那一线遥远的光明时,兰缪尔弯起眼眸,满足地笑了。
深渊那么暗,那么冷。他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如此明媚的阳光了。
他更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当年离开王国故土的时候,兰缪尔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结局,一百种里的九十种都是无望的惨死。
然而如今,在生命的最后,他不仅亲眼再次见到了阳光,完成了十四年的夙愿,还得到了魔王的宽恕和爱。
难道自己果真是被神偏心眷顾的孩子吗,竟值得这么美满的结局?
更多的血从兰缪尔的口鼻间流出来。
他渐渐没有力气了,往后软倒在昏耀的怀里,含着幸福笑意的瞳孔越来越虚,越来越散。
“兰缪尔……兰缪尔!……”
魔王在颤抖地喊他。
兰缪尔喘息着,眨着眼,努力看清面前那片越来越大的缝隙。
他感到自己被抱得更紧,有温热湿濡的液体掉在他的脖颈间,掉在他的手臂上。
“吾王,别哭,别哭……我,我好高兴……”兰缪尔没力气回头了,只能断断续续说,“你看,太阳是不是很亮……”
那片缺口越来越大了,裂缝也延伸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多的阳光洒落,深渊像是一颗正在由内而外破壳的蛋。
魔息化作游走的黑蛇,逐一蚕食着法阵与法阵间的规则,将那坚不可摧的符文逐个咬碎。
“快好了……”兰缪尔的声音弱到听不清,唇齿间全是血,涣散的眼眸却仍然在笑,“不哭啊……再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的时候,感觉到魔王在亲吻他。
手臂软绵绵地垂下,兰缪尔彻底耗尽了力气。但他心里有数,成功了,自己已做完了所有该做、能做的事情。
接下来,只要等到魔息将法阵彻底破坏,结界就会打开。从破碎的玻璃缝隙,变成豁然洞开的天窗。
“兰缪尔……”
耳边又传来昏耀的嗓音。
兰缪尔感到自己的唇被啄了一下。
“兰缪尔。”
好像是魔王眷恋地拨开他汗湿的额发。
昏耀凑近在他的颊边,声音沙哑得有点异样,“别睡,兰缪尔,醒一醒。”
“你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这又是怎么了?……刚刚问的时候不早说。
反正他的这位魔王,耍赖和欺负人是最会的。
“是吗……”
兰缪尔累极了,他阖着眼,软软地用几乎完全淹没在风啸中的气音问,“是……是什么呢……”
没有回答。
突然的沉默让兰缪尔变得不安,风雪间似乎多了些不寻常的甜腥气味。他心跳加快,勉力喊了声:“……吾王?”
“……”
魔王的气息忽然变得更近,已经完全是唇瓣贴着他的耳朵:“兰缪尔。你只记得阳光和鲜花,忘记了前一句吗?”
兰缪尔的睫毛突兀地跳了一下。他凭感觉伸出手,想去抓昏耀的手指。
可就这么胡乱一摸,竟摸到大片湿濡温热的液体,以及纵横开裂的鳞片!
昏耀沙哑道:“现在,我要你兑现那句话。”
背后猛地传来一股推力,兰缪尔抽了口气,惊呼还未来得及发出,他被昏耀顶在了迦索结界的那道阻力上!
——铛!!
虚空中发出清冽的撞击声。
魔息之火仍在腾烧,日光明亮得刺眼,而雪花纷飞如漫天白雨。
北风吹开魔王的乱发,露出那张坚冰般的面庞。
昏耀将兰缪尔紧紧按在结界的边缘,右臂的鳞爪卷着无尽的魔息,硬是刺入了最后一层结界法则!
那层不可撼动的,空间禁锢。
“——吾王!!!”
兰缪尔心胆俱裂,仿佛被一击恶毒的鞭挞抽打在脊梁上,嘶声道:“昏耀,你在干什么!?”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扎起来,“你疯了,空间禁锢开不了的,你不信我吗,我说过——”
“兰缪尔,回人间吧!!”
昏耀眼神灼灼,在风中低吼道:“我割舍你,我把你还给你!”
“圣君兰缪尔·布雷特——你将自由,你不再是我的俘虏和奴隶了。”
“你的国度有净化瘴气的法术,有褪去魔化之躯的圣水……回去吧,兰缪尔!回到你的国度……你肯定能活下去!”
“昏耀……昏耀!!”兰缪尔拼命挣动,“住手,放开我!我不要这样,你停下!!”
昏耀拼尽全力,将手臂又往深处推了一点。那坚不可摧的结界,被魔息烧出了细小的缺口。
“我不要你变成阳光,”魔王喘息着,眼眸却肆意疯狂,“我要你,活下来,治好病,踏着阳光,亲自来看我!”
“你疯了吗,就这样放我离开,你怎么同你的族人交代!!”
“结界破裂,各大部落的魔族很快就会赶来!你是魔王,若他们知道你敢把圣君放归人间——”
突然,兰缪尔的话语窒住了。
他发觉昏耀按在自己后背上的手掌,变得滚烫,就像炭火那样烫;
他也看到昏耀刺入结界的手臂,一路血筋崩裂,鳞片迅速失色。
都是魔息反噬的症状。
空间禁锢是迦索结界的核心规则,也是最难以摧毁的一道法阵。哪怕是魔王,也只有等到几年才出现一度的法阵薄弱期,才能将其撕开一个口子。
而现在,昏耀竟准备强行破开这层封锁,本来就是勉强。更别提之前魔王已经为他反复消耗过多次,一旦引发严重的反噬,结果只可能是……
兰缪尔嘴唇发抖,他眼前天旋地转,时明时暗。
这根本……
不是他渴望的结局……
“昏耀,停下,我求求你。”
他声音发僵:“你的魔息不够打开结界。再不收手,你真的会死的。”
“是吗,如果不会呢?”
昏耀偏偏在低笑,好战的魔王似乎又找到了一场值得搏命的决斗。
他慢悠悠地说:“赌不赌?如果我能不死,你也活下去……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兰缪尔:谁教你这么割舍的??? 割舍老婆(×) 割舍自己(√)

兰缪尔的眼前被乱光晃得一片眩晕,太阳的光,魔息的光。
他已在开结界的过程中耗尽了力气,现在别说反抗,连回头再看一眼魔王的样子都做不到,只能断续着喘息道:“我……我已经回不去了……昏耀,你赌不赢的,只会白白送命!”
“少说废话,晦气!”
昏耀又往前迈了一步,鳞爪艰难地撕裂法阵的缝隙:“你说赌不赢就不赌?你说没有活路就不闯?我要是这点出息,早十四年前就死了!!”
兰缪尔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茫然地张嘴,竟不知该怎么再劝。只觉得背后传来的温度,灼热得令人绝望。
……是他的错。
他不应该让昏耀陪自己上结界崖,讲故事的时候不该瞒下自己已被子民厌弃的处境;
他不该没能更早发现昏耀爱自己,不该相信了魔王说的“可以割舍”。
他们曾经谈过爱与割舍,不止一次。
后几年,魔王与他的奴隶之间的关系和缓,基本上没什么不能聊的了。人类与魔族的观念迥异,辩论起来很有意思。
“所以,兰缪尔,你们神殿的神子为什么非要禁欲?”
凉夜沁人,兰缪尔闭眼仰躺在原野上,身下草叶湿凉,他用自己赤裸的脊背感受大地的脉搏。
合化过后的体腔内似乎还有昏耀留下的热度,也正在风的吹拂中变淡了。
“肯定是你们人类的偏见,觉得做这事不干净。”
昏耀把旁边的外袍抓过来,随意披在他身上,眯起眼:“兰缪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脏?”
兰缪尔没能察觉到魔王藏在讥讽语气之下的隐晦情绪,只闲散地在草地里侧了个身。
“您又开始了。”他把半张脸窝进昏耀怀里,“要是那么说,反正奴隶也变得和您一样脏……嘶!”
——话没说完,魔王脸色发黑,扭头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当时,兰缪尔被这头突然炸毛的野兽咬得一头雾水,迷茫心想:怎么就生气了,顺着你的话说还不行?
他无奈地摸摸昏耀的头发,用手指揉捏盘角的根部:“错了,我的错,别咬我了……”
安抚的小技巧很快起效。昏耀不情不愿地用牙尖磨了他一会儿,松口,圆润白皙的肩膀上留了印子。
兰缪尔:“不是脏不脏的问题,之前不是说过吗,我们的教义以克制为美德。”
昏耀:“可笑,魔族身在深渊,渴望占有却不得不割舍。你们人类什么都有,反而把放弃当做好事。那岂不是白白委屈,把自己给‘割舍’了?”
兰缪尔:“吾王没听过舍己为人这个词吗?为个人舍己是小爱,为众人舍己是大爱。”
“哼,我看那叫犯蠢。”
“怎么会是犯蠢?”
“就拿你来说,难道因为你不喜欢跟我合化,我就应该放弃了?我在夜晚失去自己的奴隶,就为了你夸我一句高尚?”
兰缪尔哭笑不得:“那不一样的,吾王又不必爱我……嘶!您为什么又咬我?……”
回忆都融在怒号的风声里。
兰缪尔的眼泪,和着唇角的血不停往下滑落。
他微吸一口气,虚弱的嗓音明显颤抖:“吾王昏耀,请听我说……”
是他的错,兰缪尔心想。
是他教的昏耀“割舍自己”,是他用七年时间驯化了恣意翱翔的雄鹰,却毫无知觉。
而现在,他竟无法阻止昏耀为他赌命。
“我的身体已经坏了,我的国度不会接纳我……就算回到人间,也很难再有活路……而你若将我放归,必然有魔族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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