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闭上双眼,凄声恳求,“我不想……再看到深渊内掀起战乱和猜忌了,更不愿以你的生命作为赌注……”
“现在,我已完成了我所有的愿望,我很高兴,死而无憾……是我不想活,是我自己不想活的……吾王就当心疼我,满足我……好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哀求得太过可怜。听到这里,一直将他压制在结界边缘的那股力道,忽然松缓了一瞬。
兰缪尔神色一动,趁机猛地转身——
他终于面对面看到了昏耀此时的样子。
魔王站在那里,浑身上下的鳞片全部开裂,四肢和躯干都像是被龟裂的纹路切碎了,沥着血,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漆黑的火焰正失控地从他的心脏所在之处向外蔓延,似要活生生将其烧干。
但昏耀的眼神居然很平静,他不再暴力地摁着他的人类了,反而用流血发烫的手指撩开兰缪尔的银发。
“……兰缪尔,”他歪头盯着圣君的脸,缓慢地说,“我问你。”
“你这一生,有为自己想要过什么吗?”
“无关责任,无关善恶,无关对错……你有为自己的私欲追逐过什么吗?”
“如果有,那它是什么?”
“你能说出一个,我就停下来。”
兰缪尔急促地呼吸起来,他皱眉苦思,这还不简单吗?
可是记忆一页又一页翻过,就像正消融在眼前的雪片。没有,没有,他找不到一个能够满足魔王的答案。
他前十五年的人生,尊贵优渥,无所不缺。
行的是圣训准则,求的是善与真理,爱的是国境之内的千万子民。
他后十四年的人生,背负罪孽,苦苦求索,又怎么敢追逐什么私欲呢?
昏耀红着眼,硬是咽下喉口的血:“兰缪尔,你给我重新问自己一遍,你真的不想活了吗,这个世上再没有值得你眷恋的东西了吗!?”
与此同时,他浑身的魔息再度不要命地暴涨——
伽索结界的空间禁锢,那无形的法阵规则,终于败在如此灼热的火焰之下,猛然裂开了一个缺口!
“昏耀!!等……”
兰缪尔蓦地抬头,伸手想要抓住魔王。就在此刻,他对上了一双不甘的眼睛。
那目光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像怒斥的箭雨,激荡着射向他的内心——
兰缪尔,我的兰缪尔,你真的希望放弃生命吗?你不想回家吗?不想再看一眼你的兄弟,你的子民和王国吗?
你不想亲眼见证瘴气消亡,两百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所有仇恨走向终结的那一刻吗?
你不想看到那首竖琴曲所期盼的,同胞们在春光明媚的大地里团聚的景象吗?
你曾无数次对我说过人间四季,说过你的王城和神殿。还有清甜的下午茶,带着露珠的百合花,新谱的竖琴曲,唱诗班里的嬉闹的孩童,随着日落四散的归鸟与归人……
神子兰缪尔·布雷特,你生来是血肉之躯而非神像。你是果真不想,还是不敢想,还是从来不懂得去为自己想!?
“咳……!”
昏耀渐渐站不住了,他呛出一口血,跪在了地上。
兰缪尔更是早就没了力气,能站住全靠魔王撑着,这时也被迫软倒在地上。
人类和魔族都浑身是血。在风雪与黑焰交加飞旋的山崖尽头,他们就像一对伤痕累累,彼此依偎的困兽。
“吾王……!”
兰缪尔拼命伸手,将自己冰冷的五指插进昏耀滚烫的指缝间。
他将魔王的手掌拉过来,紧紧贴在自己额上,流着泪哽咽道:“够了,够了……”
“兰缪尔,相信我……”
昏耀粗重地喘着,紧紧握住人类的手,“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照我说的做,我就能送你回去!我们都能活!”
可是……
你明明已经……
“……我相信你。”
兰缪尔快速,轻声地吐了一句。
“真的?”昏耀就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魔王将自己的手缓缓从圣君的手中抽离,仍然笑着,沙哑道:“那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现在,兰缪尔,你拔出我的刀,砍断我的左角。”
句末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兰缪尔已经伸向魔王腰间的手,被冰冻在半空中。
圣君抬起惨白的脸,眼珠像深渊的夜晚那样幽暗:“什么?”
昏耀重复:“砍断我的左角。”
其实早就该想到的,魔王释然暗想。
那天,那个他本计划着求婚的夜晚。在大祭司塔达的占卜中,他选了“趋福避祸”的占法。
骨筹的提示,将引领他奔向一场机缘,或是避开一次灾难。
可是,这里其实藏着一个悖论。
既然骨筹占卜的是未来注定发生的景象,倘若这景象就是灾难本身,那岂不是避无可避?
所以正解只有一种可能:骨筹所让他看到的,非是灾难,而是生机!
他该做的,绝不是躲避“断角之祸”,而是遵循骨筹所示,让一切恰到好处地发生,才是“趋福避祸”之路。
而现在,山崖,风雪,狂暴的魔息之焰,还有身披鳞片的兰缪尔……所有的景物都渐渐与那个朦胧的幻象重合。
原来是这样。
昏耀忍着灼烧的剧痛,一字一句地说:“听我说,魔族的盘角是控制魔息流动的关键,只要断角……”
兰缪尔气得眼前发黑,喘得几乎要晕过去:“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
“你不知道自己的旧伤多重吗!?再伤一角,你的魔息将永远沉寂,你会彻底废了的!!”
魔王却奇异地顿了顿,然后笑了。
他低声说:“如果魔息真的沉寂了,不就没有什么反噬不反噬了吗。”
——原来是这样。
命运的齿轮无声地转动,所有因果都严丝合缝。
是啊,占卜时他所求的是与兰缪尔相守的未来,仅此而已。假如这就是走出这场死局的代价……
昏耀彻底不管不顾了。体内滚烫如火的魔息再次被他强行催动,漆黑的彗星般冲向结界。
与此同时,他听见撕裂的声响——那是他自己的鳞片与筋骨,被这份恐怖力量所扯烂的声音。
听觉一下子远了。
视觉也像是隔着一层白雾。
蒙蒙的,看不清楚。
渐渐地,昏耀的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坠入火焰的炼狱,生受焚烧之刑;另一半却脱离了躯壳,漂浮在这片落雪的大地上,凝望着一切。
他看到结界的空间禁锢破开了。
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魔息蚕食,几乎瞬息就失去了意识,眼看要在几秒内死去。
他看到兰缪尔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抽出了佩在他腰间的弯刀。
这个已经命如残烛的人,明明刚才连自行站立都做不到的人,不知咬着怎样的一口气,竟能握起他那把沉得要命的弯刀!
声音与记忆中那场骨筹幻境重合。
兰缪尔已经虚弱得连抬臂都困难了,他的魔息耗竭,法力则只能勉强调动少许,劈砍时几乎全靠弯刀本身的重量。
挥落第一刀,没能利落地砍断魔王的角。
抽刀时,刀刃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听着都残忍。
兰缪尔的眼泪滚落,他毫不迟疑地挥了第二刀。
第三刀落下的时候,那个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恨谁的圣君陛下,竟然流着泪轻轻地说了句:“……昏耀,我恨你。”
这才对了,来深渊一趟,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不学会恨怎么行呢……
昏耀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其实他根本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朦胧地听着刀砍的声音。体内的魔息迅速降温,迅速麻木,最后什么也感应不到了,就像瘫痪的病人感应不到自己的手脚。
魔王竟然没有悲伤,反而有点轻微的欣悦。
原来,兰缪尔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他。
是他太想和兰缪尔一起活下去。
哪怕舍弃仅存一半的魔族尊严,舍弃这份他引以为傲的强悍魔息。
舍弃魔王的地位,舍弃强者的名誉,舍弃今后每一次战斗与征服时的快意,甚至舍弃生命。
没有关系。
他愿意舍弃这一切,去爱他。
哪怕无法拥有他。
咔嚓——
盘角断裂,坠落在积雪的崖上。
恢复对身体的感知的第一秒,昏耀猛地抬臂,拼尽所有力气,将兰缪尔推向结界的彼方。
回家吧,圣君陛下。
作者有话说:
当专横的魔王为圣君学会了放手,而无欲的圣君为魔王学会了渴求,这段感情才算完满HE。昏这边已经攻略完成了,兰那边还差一点点才能意识到爱。
其实也不只是感情线,昏兰这对很多初始配置都是截然相反的,互相影响,互相靠近,直到能够互相依偎在阳光之下看花花啦。
昏耀双膝跌在雪地里。
他的眼前徒留空荡荡的风雪,没有了兰缪尔,只剩下一把青铜弯刀,一截断裂的盘角。
昏耀忍痛伸出伤痕遍布的手臂,用力握住了那沾血的盘角,自己曾经的一部分。
他做的,是对的选择吗?
兰缪尔独自回了人间,能活下去吗?
他也不知道。他甚至没能好好看清兰缪尔最后一眼,只在记忆中留下血泪斑驳的面影。
“吾王!!”
身后传来臣属们的呼喊。昏耀转过头,看到天珀等魔族惊慌失措地赶来。
就在此时,天顶传来一声白日惊雷般的巨响,在整个迦索深渊回荡。
法阵破碎了。光芒终于不再是一块块的缝隙,万丈阳光如洪流般倾泻,将这片贫瘠的大地冲洗,恩泽每一块岩石与每一株矮木。
习惯了黑暗的魔兽们被强光所惊,吼声在霜角群山里起伏;禽鸟离枝啼鸣,振翅越飞越高。
从没见过白天的小魔族们吓得嚎啕大哭,使劲往父母怀里钻。老人们喊出逝去的亲人的名字,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
“天亮了……”
“太阳!太阳是热的!”
魔族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无数双粗糙的鳞爪高举,他们用掌心感受这份属于阳光的热量。
“起风了!”又有声音惊呼,“瘴气!瘴气开始上升了……”
天亮了,起风了。
风越来越大。
在深渊扎根了两百年的瘴气,逐渐化作上升的风暴。
在魔族的惊呼中,这股气流甚至卷起了积雪,形成震撼而瑰丽的奇观——
无数雪花,从大地升向天际。
好像是徘徊于此地的千万亡魂,争相扑向那连通着故土的天空。
结界崖上,王庭的魔族们都冲了过来,他们各自撑开自己的魔息,将双角俱断的昏耀护在正中。
而魔王跪在那里,平静地仰视着雪花高飞的方向。
狂风吹乱他的头发。两截残角时隐时现,边缘在灿烂的阳光下泛着美丽的金棕色。
他默念:……阿爷,你也回家了吗?
渐渐地,风止了,雪也停了。
天穹呈现蔚蓝的色泽,卷云像棉絮般漂浮在高处,开阔而壮丽,是魔族们从未见过的景色。
“吾王!!”
天珀悲痛地按住昏耀的肩膀,眼眶通红:“您的角……您的角……”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好像猜到了一切。
“哭什么。”昏耀拍拍天珀的肩膀。他舒展眉头,沙哑道:“该继位了,少王。”
“不!”天珀喊道,“王庭永远有且只有一位魔王。”她突然跪下,含泪亲吻昏耀的鳞尾上焚烧过的裂纹。
摩朵与阿萨因也跪下了,身后的魔族士兵们纷纷随之跪下。他们都用鳞爪割破自己的鳞尾,将鲜血抹在额上。
“吾王!!!”
他们低吼如战鼓齐擂,“吾王!!!”
“……”
昏耀沉默了会儿,笑骂:“一群蠢货,才七年,个个都被你们的兰缪尔大人带成傻子了吗?深渊哪里有失去魔息的王……”
他说着,抬头望向那片蓝天白云。
“兰缪尔大人……”摩朵正在四顾寻找,面色焦急,似乎想问又不敢问。
“别找了。”昏耀沉声说,“深渊的太阳神回家了,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
兰缪尔在结界崖上醒来的时候,正好有一只蝴蝶从他的鼻尖飞走。
初冬的太阳十分明亮,暖洋洋地烤着四周,很舒服。
山崖上积了薄雪,不少地方还露着草色,也有零星的野花。
他在人间醒来。
兰缪尔迟缓地眨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记忆还停留在风雪中的那一记脆响,他亲手斩断了昏耀的左角,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圣君努力翻了半个身,仰面望向天空。
蓝天的一隅被染成了金色,乌黑的瘴气正一点点被蚕食。
他知道,那是自己七年前庇护过一座座城池,各自升起了净化瘴气的法术。
当瘴气化作的黑云袭来时,所有城民都停下手中的活儿,伸长脖子,被末日来临的恐惧所煎熬。卫兵们边奔跑边高呼着不要惊慌,自己却抖得连佩剑都拔不出来。
但紧接着,他们看到了浩大的金光,法力在城与城之间连成一道坚实的屏障,就像星子连成星座。
是神母显灵了吗?
可那分明是圣君陛下留下的法术……
结界崖上,兰缪尔远远地看着天,想象着每一座城池的样子,偶尔喉中会涌上腥甜的热流,他就侧头把血吐掉。
清风吹着银灰碎发,他渐渐觉得很累,很困。身下是土地的芳香,不知不觉又闭眼睡过去了。
有一个声音用催眠曲般的调子对他说:都结束了,你的赎罪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睡吧,睡吧。
不行啊,兰缪尔小声说,我还要学着“想活”呢。
再次醒来时,天空已经碧蓝如洗。
所有瘴气都消散不见。
兰缪尔恍惚了很久,好像从一场持续多年的噩梦中醒来。
眼前雾蒙蒙的,他试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又能站起来了。于是扶着沿途丛生的树木,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意识迷离之际,兰缪尔没能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头顶多出了一对优美的盘角,而身后不知何时垂下了新生的鳞尾。
结界崖附近有一座哨塔,哨塔上驻扎着士兵。
七年前,这里还有神职负责看守迦索结界。自从布雷特神殿倒台以来,守卫就变成了普通的军务。
瘴气袭来时,几百个士兵都闭眼等死了。但那净化法术也眷顾了这里,士兵们愣愣捏着遗书和笔,大松了一口气。
金光散去之后,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魔族的身影。
远远望去,这魔族有着俊逸的盘角,尖锐的鳞爪,粗长的鳞尾。它半身染血,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四周缭绕着浓郁到恐怖的魔息,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厉鬼。
“……魔王,是魔王!”
一个中年士兵恐惧地踉跄一步,后背撞上了砖墙。
他扯开嗓子,大吼起来:“警戒,警戒!!迦索的结界开了——是魔王!!!”
另一个士兵揪住他:“冷静点儿,亚伯!样子不太对劲,对面就一个人……”
“人,你称那东西为人!?”中年士兵大叫起来,“好啊,我就知道,你也信了!”
“要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疯了,才几年,竟然都相信了那种胡话。我早说过,艾登陛下肯定是受了魔族的蒙蔽!还找来那么一群被恶魔附身者,成天说什么人类会变成魔族,谁亲眼见过?证据在哪里!?”
亚伯骂骂咧咧地喊了一通,突然抓起弓箭,冲上城楼。
“嘿,亚伯,别乱来!”
“恶魔,站住!!”亚伯扯开嗓子,冲下面大喊。
“再靠近,我们就放箭了!!”
“妈的,它没反应!看看,这也叫人类吗!?”
“亚伯,冷静点,冷静。”同僚们纷纷按住这个激动的士兵。他们知道亚伯——这个可怜人,祖辈都是抵御魔族的英勇的士兵,他自己也以此为荣,怎能接受恶魔竟与人类同源这种残酷的现实呢?
四年了,自艾登陛下亲口宣判两百年前神殿与君王犯下的罪状,已经过去四年。起初,王国内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像亚伯这样崩溃的人不在少数。
“见他妈的鬼!”亚伯怒吼,他被人架着往后拖,“看,看那恐怖的魔息!它能一瞬间就把我们所有人都杀光!”
“我不管魔族以前是什么,它们现在就是恶魔!恶魔们曾经杀了多少人族,你们忘了吗!圣君陛下如今还在深渊受苦,生死不明,你们也忘了吗!”
吼到最后一句,空气突地静了。
就像触及到了某个禁忌。
所有士兵的脸色都变得铁青。
“别吵了!”幸好这时队长冲来,“格纳德大将军和护国骑士们已经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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