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后方的大地上,出现了潮水般的黑点。很快变成飘扬的旗帜,还有奔跑的战马。那是人类王国的骑兵。
一匹骏马奔到大将军的身边,传讯的士兵行了个礼:
“将军!艾登陛下已在路上,即刻就到结界崖,请将军接待!”
“嗯。”格纳德沉重地点点头。七年过去,这位当初败在魔王手下的大将军,鬓角生出白发,额前多了皱纹。
“陛下是否有吩咐?”
“陛下说,尽量避免冲突,如有交流的可能,务必问出,”传讯兵的声音忽然不明显地颤了一下,“……圣君陛下的消息。”
“明白。”
格纳德将军闭上眼——
原来已经七年了,他想。
艾登陛下继位后不称圣君,而称国君。兰缪尔陛下成为了这个王国最后一位圣君和神子,也成为了整个王国无法直视的伤疤。
七年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在那场魔族入侵的战争的最后,圣君以自己换了无数人族俘虏,跟随魔王下了深渊。
人们说,圣君以一力护一城,得到的只有来自子民的唾骂与憎恶。
人们说,圣君主动走入地狱,带走的只有伤痕累累的身躯。
人们还说,圣君临行前曾在焚毁的神殿前跪了三天,念了三个日夜的忏罪文,直至晕倒在冷雨中——那竟然就是这位温柔的君主对故乡的最后印象了,世上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可笑、更残忍的故事。
圣君是以什么心情离开故乡的?他进入深渊后的命运如何?如今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又是怎样的惨状?
——人们不敢想,又不敢不想。
如果这次能得到圣君陛下的消息……
转眼间,格纳德将军的骏马来到了哨塔下,他也看到了那浑身缭绕魔息的恐怖魔王。
“不要轻举妄动!”老将军抬臂下令。
他眯起眼,总觉得这个魔族有些怪异。
它不怎么动,就站在哨塔前方仰头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方架着弓箭威胁的士兵。
它看着很虚弱,仿佛就要站不住,身形似乎也比他印象中的魔族纤瘦许多,更不像一个魔王。
格纳德冲对面喊了两句,依然毫无反应。大将军冷汗落了下来,面对这么一个怪异又有着恐怖力量的生物,心脏仿佛都被那威压挤迫着。
格纳德缓缓拔出佩剑,驱马一点点靠近。
“魔王!”他喊道,“你若有话说,我们的陛下将会聆听你的诉求!”
魔族似乎终于注意到他,很缓慢,很缓慢地……将脸转过来一点。
突然,格纳德的胸口如被重击。
老将军连呼吸都不敢,愣愣地张大嘴——他看到,那个怪异的魔王,有着一双美丽的紫罗兰色眼眸。
咚,咚,咚……
一时间,格纳德头晕目眩,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他扇动着嘴唇,喉咙嘶嗬着,却因心中的猜测过于惊天,而怎么也不敢喊出那个称呼。
格纳德僵硬地从鞍鞯上滚落,膝盖颤抖,一步一步,靠近那道越来越眼熟的身影。
陛下……陛下……
我看到的,是怀恨的亡魂吗,还是梦里的幻觉。圣君陛下……陛下啊,是您吗?
忽然,那“魔王”轻微一颤,似乎终于勉强认出了来者。
他摇晃着往前两步,眼底似乎露出一点欢喜的笑意,伸出手——
纵使那已不是人类的手,而是覆盖着鳞片的尖锐的爪,带起烈焰般的魔息。
格纳德终于带着哭腔喊出:“陛……”
可是一线寒光掠过老将军的面颊。
格纳德的面色猛地变了,仿佛看到了比死神更恐怖的什么东西。
他嘶吼着,面孔扭曲,整个人扑向前方,同时不顾一切地伸开五指,想要挡住那缕寒光。
格纳德将军摔倒在地上。
五指空荡荡地僵直着,他没能抓住那支从哨塔上射出的箭。
站在哨塔下的时候,兰缪尔其实在苦恼该如何让上面的士兵放他进去。
他其实感觉自己已经快死掉了,但他想活,至少活到明年春天,看看自己的王城,再去看看昏耀在结界崖上新种的花。
所以,要怎么说呢。
要如何忏悔,才能让昔日被自己欺骗过的子民重新接纳自己呢。
格纳德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兰缪尔看到了一些希望。
或许那也不是什么希望,只是单纯的与故人重逢的欣喜。
总之,他努力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时突然注意到指尖那吓人的魔息。他竭力将这些能量收拢,令自己变得无害。
但眼前寒光闪过。
兰缪尔感到一股冲力撞上心口。
圣君茫然低头,看到了深深没入左胸的箭杆。
他缓慢地往后仰过去,眼眸失神,身体轻得像一枚落叶。
七年未曾见过的天空分外湛蓝,缓缓流动的白云仍如记忆中那样绵软。
……唉,怎么会这样呢。
兰缪尔有点难过地盯着那蓝天白云。
可是,转头想想,当年的小魔王是否也是这样呢?
在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时,迎来突兀又残酷的一箭。
当初的伽索居民们,被骗进去的士兵和法师们,在两族战争中牺牲的无辜者们……是否也是这样呢?
这么一想,兰缪尔又觉得自己的这个结局,虽然遗憾,倒也没有很冤了。
圣君倒在山崖间,心口插着一支箭,安静地渗出一点殷红。
冬风携着灿烂的阳光吹过。两百年来的所有悲哀,似乎都沉在这片晕染的赤色里了。
第68章 光明尽头
对于哨塔上的士兵们来说,发现事情不对,大概是从亲眼看到格纳德将军拼命扑去抓那枚箭开始的。
当时已经有几个士兵把亚伯摁在地上,“老哥,你疯了,没有命令也敢射箭!”
亚伯的脸都在地砖上压得扭曲,还在狰狞地吼叫:“它要伤害将军!你们没看到吗,它要伤害将军!”
突然有人喊:“怎么回事,下面……下面不太对劲。”
士兵们连忙扒着城墙往下瞧。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位德高望重的格纳德将军,竟然跪在倒下的魔族身边,双手高举,仿佛仰天咒骂着什么,又像是乞求着什么。
紧接着,老将军宛如中了诅咒一样,突然捶胸嚎哭起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甚至朝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
将军带来的军队也混乱起来,似乎是一则惊天的消息正在扩散,队伍从前排开始溃散,说是人仰马翻也不为过。许多骑士滚下马来,哭喊着往前跑,几个副将拼命挥着旗帜,都无法令军队的秩序恢复正常。
相隔太远,哨塔上的士兵们听不见下面呼喊的是什么,只能惊恐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有人慌了,“怎么回事,被亚伯射中的那个魔族做了什么?”
脚步噔噔,队长从城楼下冲上来,眼眶血红,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谁放的箭,哪个该死的畜牲放的箭!?”
同时冲上来的还有格纳德的副将,“军医,军医呢!?快,快!!”
一头雾水的军医被副将一把抓着跑下去了。队长粗喘着气,睨住了被压在地上的亚伯:“是你……畜牲,是你!”
亚伯梗着脖子,青筋暴跳:“对,是我,但它先——”
他才说了几个字,就被队长按住后脑勺,脸孔咣地砸上了墙!
“混蛋,该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射的是谁,是谁!!!”
队长几乎发了狂,“杂种,我杀了你!!”
周围的士兵们吓得脸色发白,想劝也不敢劝。亚伯血流了满脸,鼻梁骨都折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吼道:“我射的是谁!?我射的是魔族!魔族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何况是它突然要对将军动手,我一箭给它射死了!我射死了!”
队长飞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亚伯呻吟着呕出了酸水,眼泪纵横:“妈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七年前我就被魔族俘虏过,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清楚那群生物有多凶残!!当年我,我亲眼看着,看着父亲死在缭绕着魔息的鳞爪下……”
“那明明就是恶魔……就是恶魔……”
队长脸上的怒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揉杂了厌憎、怜悯与悲哀的,极为复杂的神色。
他冷笑着问亚伯:“你说自己当年被魔族俘虏,是怎么回来的?”
“队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国谁都知道,当年是圣君陛下……”
旁边的士兵突然捅了他一肘子。亚伯怒目而视,却看到同僚们青白的脸。
死寂在城楼上的士兵们之间流动,他们都意识到了某个恐怖的可能性,却又不敢相信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的悲剧,于是不敢说话。
但最终,有人喉结滚动两下,到底嗫嚅道:“队,队长……”
“您说,魔族,真的是人变的吗?”
兰缪尔模糊地听见嘈杂的声音。
许多人围着他,许多人在跑动、惊呼和哭喊。格纳德老将军嚎啕着叫他“陛下”,那声音好似要将内脏全部呕吐出来。
啊,原来还是有人愿意承认他昔日的圣君身份,有人愿意为他流泪。
原来,不仅是魔王……连他昔日的故乡,他昔日的子民们也不再恨他了。
真好。兰缪尔想,他觉得自己不疼了,也不难过了。山野的微风吹动银发,阳光在合拢的眼睑上跳动,将他的意识送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哨塔前彻底大乱了。
“军医!!军医怎么还不来!!”
格纳德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他跪在山间,紧紧握着兰缪尔冰凉的右手,摩挲着那些鳞片,“啊,陛下,陛下……”
军医来了,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的,他才往圣君的心口看了一眼就僵住了,无助地望将军,也不说话。
副将吼道:“愣着干什么,快救人,救人啊!!”
军医呆滞地摇了摇头。
格纳德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佝偻着脊背,用力挥着沾了血迹的手:“去找马车!!快,马车,送陛下回王城!!肯定还有办法,肯定……”
突然,老将军感到他的另一只手上传来微弱的力道。
那银发紫眸的魔族微微张开眼,吃力地轻喘着,染血的唇间呵出一小团白雾,似乎有话要说。
格纳德连忙趴下,俯身在圣君耳畔,他听见兰缪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怪罪……射箭之人……”
格纳德如遭雷击,表情一片空白。
身后传来马蹄声,是艾登陛下到了。
王国的君主是被骑士搀着,或者说是架着过来的。
他在路上已经听见了士兵们混乱的哭泣,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好容易靴子踩到地上,却又浑身打着战,一步都走不动了。
“快,扶我过去……扶我过去……”
艾登浑身直冒冷汗,眼睛发直,喃喃道:“兄长,兄长回来了,他肯定想见我。快,快点……”
等艾登远远看到那魔族的样子,浑身的力气就和眼泪一起涌出了身体。
“不,不……”
他泪流满面,摇着头,挣开骑士的搀扶,无助地捧着银发魔族的手指。
“兄长,兄长,天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艾登来晚了……兄长你别生气,不要紧,不要紧的,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回皇宫了,王城有最好的医师……”
兰缪尔安静地枕在山石上,眼眸低垂,并无反应。
艾登急切地唤他:“兄长,兄长?别睡,你撑住……马车呢,还没好吗!”
旁边,一直沉默的格纳德将军,将手放在了艾登肩上。
“陛下……”
“圣君陛下他……已经睡了……”
艾登猛地抬起脸,那眼神几乎恶毒:“闭嘴!!”
他的嘴唇已经惨白了。
“兄长,别听他胡说,你不能睡的……”
艾登用发抖的手掌将兰缪尔的脸庞扶起来。
但后者依旧没有反应。
细看才发现,那双瞳孔正在逐渐散大。刚才对格纳德说完话,圣君含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泄尽了。
“不,兄长?……兄长!!”
艾登疯了似的按住兰缪尔心口冒血的伤处,“不行,兄长你看看我,不要睡,不要……”
“别走,别走,你还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你还没看一眼七年后的王城,求求你别这样走……”
艾登崩溃地喃喃着,泪水滴滴落下。血从他的五指间涌出,他连忙又叠上一只手,好像这样就能锁住圣君流走的生机。
可是没有用。兰缪尔的瞳孔彻底扩大了,他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心跳也没有了,只有眼尾似乎还含着一点哀伤的留恋,也在渐渐消散。
格纳德开始哭了,军医和副将也开始哭,还有身后如山似海的士兵们。艾登怒吼一声:“哭什么,不准哭!不准哭!!”
他将兰缪尔抱了起来,却浑身哆嗦,不知该奔向何处求救。
四周都是士兵们呜呜咽咽或嚎啕大哭的声音,天光惨淡,流云悲歌。
艾登愣愣地呆了半晌,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瞬间被击垮了。
他双膝跪倒,脖颈青筋凸起,痛哭出声:“啊……救命啊,救命啊!!他才回家啊,他明明都回家了,不能这样啊……”
年轻国君的声音凄惨地回响,艾登将脸深深埋进兄长的银灰发丝间,肩膀耸动着嚎哭。
可是他那从来温和的兄长,却再也不能睁开眼,像童年时那样柔软地宽慰他了。
圣君兰缪尔的遗体,最终被装殓于一座玻璃棺内,途径十八座城池,由国君艾登亲自护送回王城。
自国君公开魔族真相已有四年,依然有大量的士兵和子民不肯接受魔族乃是人族所化的事实。因为始终缺少一环最直接,最有冲击力的证据。
所以艾登心想,如果兄长在世,这肯定是他希望的吧。
希望以自己的死亡,敲响同族相残的警钟;希望以自己这具异化的躯体,彻底终结这场充满谬误与罪恶的战争。
艾登也公开了七年前王城之战的真相,将圣君当年所行的一切告诉了他的王国。
如今深渊里的瘴气全部得到净化,人们再也不必担心魔王撕毁结界时所带来的毒气侵蚀的危害了。
玻璃棺内满满地堆着鲜花和保护遗体的凉珍珠,那枚夺命的箭矢也放在旁边。兰缪尔的遗容被擦拭干净,他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人民如潮水般涌来,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富尊卑。
他们哭着祈祷,伸手去触摸玻璃棺,将更多的鲜花放入棺中。
“圣君陛下……”
“圣君陛下……”
“不要走,不要走,圣君陛下……”
“神母啊,把他还给我们吧!……”
有人一边抽噎,一边拼命将微薄的法力送入棺中。
国君总说,众志成城就能创造神迹。或许真的有神迹呢,或许圣君陛下也能如神母那般复活呢?
很快更多人开始效仿。可他们都是连治愈法术都不会的平民,那些法力如萤火虫那样汇聚在兰缪尔身周,映得圣君的眉眼更加神圣,却唤不醒长眠之人。
艾登驱马走在前面,眼眶通红,悲哀地笑着呢喃:“兄长,你看见了吗?你回家了。”
人间的哭声,兰缪尔已经听不到了。
他的灵魂缥缥缈缈,似乎在很温暖的地方游荡。
渐渐地,前方一缕金光落下,所照过的地方鲜花盛开,甘泉流淌。蜿蜒的长阶与缠绕着蔓草的石柱相继出现在云间,四面如雪白的琉璃之境。
这里是哪里呢?
兰缪尔怔怔地四下环顾,阳光始终温柔地笼罩着他,他走过的地方都有花与甘泉。
忽然,面前出现了许多许多的“存在”。
那都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灵魂,没有具体的形貌,也不分种族,却每个都无比美丽。
“神子大人。”
“神子大人。”
祂们笑着,纷纷向兰缪尔伸手,眼眸明亮而认真,“辛苦了,辛苦了,神子大人。”
“抱歉,你们是……”
兰缪尔更加茫然,无尽的光明让他晕晕的,只能被这些友善的灵魂们簇拥着往前走。
灵魂们发出孩童那样无邪无垢的笑声,有的给他披上雪白的帛巾,有的为他戴上缤纷的花环。
祂们说:“快来,快来我们身边呀。”
祂们说:“我们在这里看了你好久,等了你好久呢!”
很快,兰缪尔心中一动,认出了一个尤其美丽的姑娘。她有一双热烈又执拗的眼睛,正爱怜地望着自己。
天啊,这不正是在地牢里为他揭开真相的那位老婆婆吗?
在老婆婆的身后,一个笑嘻嘻的少年和家人们勾肩搭背,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件王城商贩会卖的小玩意儿——这肯定是老婆婆口中的祖父了,原来祖父的礼物终于还是送到了该送的人们手里。所有美好的灵魂,都在这里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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