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纵使有大意的成分,魔王也没想到,世上居然还能有一个人,有本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擒住他的士兵。
这简直……奇耻大辱!
“吾王,魔族可不是贪生怕死的贱猪!”
那个魔族士兵红了眼,拼命挣扎,“宰了人类贱猪,给他们瞧瞧!”
对面,格纳德将军再也忍耐不住,吼道:“呸!人类的骨头可比你们这群恶魔更硬!——陛下,别管我们,杀了恶魔!”
咚地一声,沉重的铁矛被魔王插入地表。
“很好。”昏耀阴鸷道,“很好……圣君,你过来。”
兰缪尔连马都不骑,抬步就要过去。
副将魂飞魄散,连忙拦住:“陛下,不能去啊!”
“恶魔们冷血无情,同族相残都是家常便饭,就算抓来了魔族俘虏,它们恐怕根本不在乎……”
兰缪尔不为所动。再看对面,魔王也下了马,独自向圣君走来。
“陛下,不可啊!”
“吾王,别理他!”
这下,两边的俘虏都懵了,一个魔族,一个人族,居然就这样脸红脖子粗地冲对面喊了起来。
冷血无情的恶魔?
贪生怕死的贱猪?
兰缪尔的胸口突然疼得钻心。
我们明明如此相似,不是吗。
是他无能为力,终究还是没能在战争爆发之前,找到那条化解仇恨的救赎之路。那些死去的生命,流离失所的善良的人……罪责都应在他。
兰缪尔凝望着面前的魔王。他们在相距彼此只有三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下,这次不再有任何伪饰,也没有结界阻隔。
只有晨风吹拂着他们的发丝。
“还有和谈的余地吗?”
兰缪尔神差鬼使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以为自己将迎来毫不留情的讥讽,不料魔王漫不经心地哂笑,说:“不是现在。”
“那么,什么时候?”
昏耀抬起手,当着两军士兵的面,放肆地拍了拍圣君的脸颊:“等我攻陷你的王城之后,怎么样?”
这下人类士兵们简直要疯了。相隔太远,他们听不见魔王在说什么,但那可是他们敬爱的圣君,二十余年纤尘不染的神子,怎能被恶魔如此欺侮!?
当即有人架起了弓箭,却听圣君冷声喝道:“不得妄动!”
与此同时,兰缪尔扣住魔王的手腕,眼中亮起锋芒,用了一点力道把那只爪子压下去。
昏耀眯起眼,反手也扣住了圣君的手腕,反向施力。
一股波动以他们为中心向四周荡开。噼啪,地表突然裂出了龟纹!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至纯的法力与至纯的魔息,在圣君与魔王相扣的双掌间冲撞。他们的虎口同时流下了血。
“你我的力量,都与各自的族人相差悬殊。”
兰缪尔低声道:“你的力量完全能够肆意屠杀几百几千个人族士兵,我也可以对魔族做同样的事。”
“所以?”
“不如你我之间另行单独对战,战场上互相不伤及彼此的士兵,如何呢?”
魔王打量了圣君半晌,又笑了。
他说:“可以。”
滴答,滴答……他们的血越流越多。
将这样强悍又相冲的两股力量,强行压缩在双掌之间拼斗,本身就是极为疯狂的举动。
但谁都没有结束这场角力的意思。
兰缪尔又说:“还请释放我的子民。”
“如果要交换俘虏,只能一个换一个。”
昏耀幽幽道:“可惜,你刚刚才与我许下约定,今后不能对我的战士动手了。圣君,你说怎么办呢?”
“赎……”
“别说赎金。”
兰缪尔似乎明悟了,他将嗓音压得更低:“我可以拿自己来换,但不是现在。”
魔王意外地抬起眼眸。但那目光立刻变成了玩味。
“那么,什么时候?”
兰缪尔淡淡道:“等魔族大军退回深渊的时候。”
“哈哈哈哈哈!”昏耀仰头大笑。
他终于率先收回了魔息,对面也立刻收回了法力。
这位圣君实在光明磊落,都可以说光明得过头了,魔王好笑地心想。不过这很好,让他更有捉回深渊里尽情摧毁和报复的冲动。
——直到此时,魔王还以为圣君刚才说的“拿自己来换” 只是一种文质彬彬的威胁。
配合后一句话,想必是“我会把你们魔族打得落花流水滚回深渊”的意思。
放手之前,昏耀不轻不重地用尖指甲掐了一下圣君流血的腕口。却又听见那道字尾柔软的嗓音,格外认真地说:
“在那之前,请不要伤害我的子民。”
这一天,魔族和人族的军队只进行了试探性质的交手。到了下午,后者率先退走,前者也谨慎地没有进行追击。
圣君亲自断后,沿途收拢溃散的败军和难民,退守王城。艾登亲王早已按兄长吩咐,提前做好了守城的安排,在魔族大军到来之前紧闭城门。
魔族来得太急,各地的军队调配完全跟不上,这已经是最为迅速的应对。
回城后,圣君做的第一件事,是冷声询问前来迎接的艾登亲王:“光明神殿的先知长老,扣压入狱了吗?”
作者有话说:
双方君王阵前对峙时的脑内关键词—— 兰缪尔:同胞…历史…仇恨…罪孽…战争…生死… 昏耀:圣君…捉回去养…圣君…捉回去养…圣君…
这一次,兰缪尔切实地怒了。
他隐忍了七年没有下手,是知道神殿积蓄深厚,一时难以彻底拔除。但欺世盗名尚可容忍,欺上瞒下延误战机,却完全触到了圣君的底线。
奔赴前线之前,兰缪尔便下令卫兵扣压光明神殿的先知长老,收押至监狱,等待问责。
不料,正替圣君牵马的艾登亲王,面色一沉,恨恨道:“……兄长!我今日才知道,那平日里自命清高的先知长老,竟然能寡义廉耻到这个地步!他——”
兰缪尔才听了这一句,心就往下坠了坠。
果不其然,据艾登说,当皇家卫兵包围神殿时,先知长老并无丝毫慌张,而是开始了他的好戏。
先是火速将罪名推给结界崖上的看守,推给那些已经牺牲的死无对证之人;又做出一副自揽罪责、痛不欲生的嘴脸,跪在神殿前念诵忏罪文。
无数信徒被煽动,拦在卫兵面前,不让他们带走先知,甚至险些引发流血冲突。
而按照王国自古以来的规定,成为皇家骑士必须信仰神母。虽然圣君在两年前以圣训中的“平等之训”为由废除了这条陈规,但不可否认,如今皇家卫兵的大多数依然是虔诚的光明信徒。
看着老人家这样悲伤自责,民众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连奉命来抓人的卫兵都动摇了。
最后到底还是没能收监,先知主动提出,暂且将自己“软禁”在神殿内,等圣君陛下回来再做定夺。
说到这里,艾登实在忍不住呸了一口,怒骂道:“老不死!什么暂且软禁,先知本来就住在神殿里,八百年走不出来一步,还软禁!?”
“……”
兰缪尔闭眼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得难。若非如此,他的命令也不会是“收监”——以先知长老的罪恶,原地处刑都不为过。
可惜试探的结果,比他预想得更加悲观。
很快,兰缪尔在暮色中看到了他发誓守护的国民。
无数王都的城民都跪在神殿面前,脸上写满了焦急,正一声声悲切地喊道:
“……圣君陛下!神母在上,您可千万不能受了小人蒙蔽,冤枉伟大的先知长老啊!”
艾登实在忍无可忍,冲上前怒喝道:“你们是否知道,神殿自古承担看守结界崖的重任!此次魔族进攻人间,眼看王城危急,如果不是神殿玩忽职守——”
不料那些信徒们,面上连一点羞愧或迟疑之色都不见,反而七嘴八舌地大声道:
“不是说了吗,先知大人遭到了蒙骗,他以为已有人向陛下禀报了!”
“那么多金太阳骑士们,还有四位供奉长老,全都英勇牺牲在结界崖,陛下难道还忍心治先知的罪吗?”
“对啊,对啊,这是对神母的不敬,会遭厄运的!”
艾登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你们……”
兰缪尔轻叹一声,按住了想要破口大骂的弟弟。
人心易改也难移。一旦认定了谁是善人,再多罪状罗列到眼前,都能想出为其辩护的理由;
而一旦认定了谁是恶人,再怎样辩白,也只能得到在偏见下蒙冤受屈。
圣君不怪这些被洗脑的民众,他只是再次感到一种蚍蜉撼树的疲惫。
在布雷特神殿的深处,兰缪尔见到了先知长老。
被“软禁”的现状,丝毫无损这位白袍老者的架子,反而令他更为嚣张。
“我是神圣的先知!”老者展开双臂,桀笑道,“你治先知的罪,就是否定神殿,就是动摇这个国家的根本!魔族大军压境,陛下难道要在此时挑起内乱吗?”
“兰缪尔,我一手养大的好孩子,不要再犯傻了……现在立刻释放我,澄清神殿无罪,然后乞求‘神母的庇护’——这是你能在魔族大军下护住你的子民的唯一办法!”
兰缪尔缓缓压细双眼:“你要对我说的话,只是这些吗?”
“兰缪尔,你才二十二岁,你的抗争不过短短七年……可你知道光明信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多久了吗!?”
“两百年?不止!三百年……不止!”
“光明神母的信仰足可追溯到四百年前,你想靠你的七年,来对抗无数信徒的四百年,痴心妄想!!”
先知长老狂热的声音在空旷的祈祷厅内回荡,每一扇彩色玻璃都见证了这个人类的虚伪嘴脸。
兰缪尔不禁冷笑起来,转身就走。那苍老癫狂的嗓音从后面追来:
“你会回来求我的,七年前你是怎么屈服的,七年后你也注定怎么屈服!兰缪尔,你会回来求我的!!……”
夜色将先知的声音渐渐吞没。
月亮升起来了,圆且清亮的一轮。兰缪尔穿过神殿的走廊,自己的脚步成为了唯一清晰的声音。
此时此刻,有多少魔族正在仰望这轮月亮呢?
圣君的脚步变得缓慢,终于停下了。他抬头怔怔望着月色,心想: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所忧虑的,并非战争的胜败。
王城被围已成定局,但圣君早已向各城发下手令,调配了大批援兵。魔族和人族毕竟在数量上相差悬殊,只要驻扎在外的几大军团到齐,魔王肯定不会硬碰。
撑过这几天,转机必然到来。要考虑的,便是怎样拖延时间,怎样将伤亡降到最低。
可是,其他的呢?
在战争的胜败之外,那些其他的呢?
兰缪尔独自在布雷特神殿的走廊下踱步,就像七年前在冬日的结界崖上那般,他渐渐又沉浸在忘我的苦思当中。
真的无法拆穿虚伪者的真容吗。真的只能彻底分裂成两族,厮杀到其中一方灭绝吗……
直到耳畔“咚”的声响,将圣君惊醒。
兰缪尔抬起眼,这才发现自己走到熟悉的祈祷室来了。有扇窗没关,神像前的一个黄铜烛台或许是被风吹倒,滚落在地。
他静静地站了许久,神差鬼使地走上前,伸手推开了祈祷室的门。
吱呀……
月光从敞开的门扉间流泻而入,照亮了地上陈旧的绣花坐垫。
曾经,圣君还是个虔诚的孩童的时候,每日都会亲手打扫祈祷室,将神母擦得金光锃亮,没有一粒灰尘。
后来他不干了,这间专供神子使用的祈祷室也被封禁,处处灰尘,一片颓败之景。
兰缪尔走进去,俯身捡起烛台,放回了神母面前。
七年过去,那座巨大的神母金像依然如旧,而神子的心境却已天差地别。
兰缪尔抬头看着神母,忆起七年前那场信仰破灭的锥心之痛,已经无悲无喜。
神母垂眸含笑。
仿佛是在看着他,又仿佛没有。
小小的房间内,似乎只剩下一座虚假的神母金像、一个失去了信仰的神子,与无数漂浮的微尘。
万物变得极静而极净。
忽然间,圣君晃了晃,下意识扶住手边的神龛。
一个空灵的念头,如神赐一般降临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怎样拖延时间。
怎样减少伤亡。
如何揭穿神殿的丑恶嘴脸。
他所寻求的答案究竟在哪里。
原本像乱麻那般纠缠在一起的这些困惑,倏然无比顺畅地解开了。
“啊……”
兰缪尔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眼中却闪出难以形容的光亮,他渐渐神异地笑了起来,仿佛顿悟了真理一般。
握着烛台的指尖开始颤抖,心脏却久违地雀跃——
他好像找到了……不,不,他肯定找到了。
就在此时,此地。
兰缪尔先是握着烛台无措地走了两圈,高兴得像个孩子。
紧接着,悲哀又伴着绵长的痛楚涌上心头,疼得令他扶着神龛弯下了脊背,直愣愣地发蒙。
最后,兰缪尔苦笑了一下,怅然自语:“神母……您究竟是在此呢,还是不在此呢?”
神像一如既往地不给他任何回答。
兰缪尔闭眼深吸一口气,将烛台摆回神像之前。
最后,圣君深深地看了一眼神母,就此转身,一步步走出了祈祷室。
这一夜,魔族的军队,终于将王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圣君出现在城头,与城下的魔王遥遥相望。
这对七年的宿敌,在无数人族与魔族的见证下约定,将于明日清晨一决胜负。
王城的所有人都开始祈祷了。
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无论是富贵的豪商还是贫穷的农户。
被软禁的先知长老得到了释放,他绘出所谓的“祈愿通神大阵”,要求信徒割开自己的手腕,以鲜血向神母求告,为圣君祈福。
城民们很快赶来,他们提着或大或小、或精美或简陋的油灯,像一群惶然的萤火虫。
有人啜泣着,有人怒骂着,但每个人都在诚心地祈求。
愿神母将胜利之光披在他们的圣君肩上,愿他们的陛下平安归来。
“神母啊——”他们喊,“神母,我们的金太阳!”
“请保佑我们敬爱的圣君,您最虔诚最善良的孩子!请驱散残暴的恶魔,使邪恶归于深渊……”
当他们从阵法前离开时,似乎变得虚弱了一点,但每个人都认为这是情绪消耗过度后的正常虚脱,并未起疑。
先知身穿金阳图腾的白袍,他挥舞宽大的衣袖,高举权杖向每一个信徒承诺:“明日,你们将亲眼见证神迹!”
圣君也站在这里。
来来去去的油灯的光,照在那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容上,映入紫罗兰色的瞳孔。
他正微微笑着,虽然眼底难掩哀伤。
“兰缪尔,”先知忽然压低声音,“我早说过,你会屈服的。”
“来吧,说点什么,你可是神子,向你的子民们承诺神迹吧。”
兰缪尔看了先知一眼,意味莫名地勾了一下唇。
他收敛神色,将光明十字剑插在身前的地上,高声向所有民众起誓:
“我乃神母眷顾之子,我的信仰至真至诚!”
“我承诺——你们的虔诚将唤起神母的庇护,令胜利的金阳降临在我们的土地上!”
民众几乎是沸腾了,有的喊“神子”,有的喊“陛下”,但更多的仍然是在呼唤神母。
他们下跪,磕头,试图亲吻圣君的鞋子。曾经的兰缪尔从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今晚,他庄严淡漠如一尊真正的神像,放任更多人变得疯狂。
这一夜,其他城池的信徒也在为王都祈福。
执掌当地神殿的供奉长老们,忠实地执行先知的命令,以祈祷为名骗取信徒的法力。
其中的少部分知道真相,但大部分长老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在做什么。编织了几百年的骗局,已经将他们的思想牢牢地捆束住了。
在法阵的作用下,无数的微薄法力涌向了圣君的体内,如涓流汇集入海。
先知长老满意地笑了。
他知道,接下来这场救国之战,以及在千万人见证下的神迹,将使得金太阳的信仰再也无法被动摇。
驻扎在城外的魔族军队,也隐隐听见了城内的动静。
昏耀盘坐在自己的营帐深处,凝视着坐在下面的各大部落的首领与战将们。
“明日,如果我赢了,直接攻城。”
魔王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顿了顿,又说:“如果我输了,也直接攻城。”
“如果我死了……”
首领瓦铁忍不住出声:“吾王!”他瓮声瓮气地哼道,“英勇的魔族,不会在大战前夕说不吉利的话。”
昏耀冷笑:“那明天我被圣君宰了,这十几个部落的魔族,你给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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