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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岳千月)


少年魔王狂奔起来,冲他厉喝:“滚开!!”
兰缪尔没有动,反手握持的短剑藏在衣袖里。
握紧,又松开,掌心里全是冷汗。
不能犹豫,他心想。
对敌人的慈悲只会害死同胞。
少年魔王距离他越来越近,狂风呼啸而来。
神子看到魔王向自己刺出了鳞爪,就像沿途每一个袭击自己的恶魔那样。
时间法则好像被拉长了。在放慢的风声中,兰缪尔抬起握剑的右手。
他确信在自己的脖子被鳞爪刺中之前,短剑将会先一步捅穿魔王的心脏。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裹挟着魔息的大片箭雨如火海般袭来,照亮了深渊的暗色。
兰缪尔的双眼倏然放大。那只鳞爪没有刺向他的脖子,他被扯进一个坚硬的胸膛里,血的味道扑鼻而来。
少年魔族的手臂像铁一样钳着他的肩膀,昏耀猛地将兰缪尔往怀里一抱,滚到一块石壁后面。
轰!!!
紧接着,箭雨纷纷刺入山地,魔息掀起一轮又一轮的爆炸。
热浪激荡在他们藏身的石壁前。
火星四溅,像夜飞的萤火虫。
四周亮了,又随着爆炸的火光的熄灭而一点点暗下来。
石壁后,瘦削的魔王逆着渐暗的火光站起来,鲜血从它的前额往下淌,一路蜿蜒至鼻梁、唇瓣以及覆盖黑鳞的下颌。
它的眼眸转过来,锋利冰冷,带着讥讽。
“咳……哪来的废物劣魔,敢在瓦铁的领地乱窜,活腻味了?”
兰缪尔坐在地上。
他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魔王。
但魔王不再看他了。昏耀贴紧那片石壁,一边窥探敌情,一边沙哑道:“想活还是想死?”
兰缪尔很轻地出声问:“……你,是要救我吗?”
魔王回过头,投来一个看傻子似的嫌弃的眼神。
兰缪尔:“我说想活,你就会救我吗?”
魔王弯下腰,抓住他的左手手腕,将他拽起来。兰缪尔被迫踉跄起身,他的右手还在袖里握着那把短剑。
“跑!!”魔王突然喊了一声。
它踢飞了一块不小的石头,敌人的第二轮箭雨就冲着那道残影去了。它拽着他从反方向奔逃,脱离石壁的藏身处。
魔族的体能太可怕了,明明已经伤成这样,爆发力却如猎豹一般。
兰缪尔被那股力道拽着,被迫狂奔起来,手腕疼得仿佛要被活生生撕裂,面前的山顶到了尽头,边缘在迅速放大——
“下面是湖,往下跳!!”
他们自山顶一跃而下。第三轮裹挟着魔息的箭雨几乎是擦着后背射过去,兰缪尔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热的能量。
神子和魔王相连的手在半空中松开了。
下落的那短短几秒时间,兰缪尔的心脏从未跳得这么快,他试图重新看清少年魔王的面庞,但失败了。
昏耀抬手将头部一护,迎接冰冷的撞击。
下面确实是湖,但湖面已经结了很薄的一层冰。他们这么直直地坠下去,冰面破裂,掀起巨大的水花。
湖水倏然没顶。
兰缪尔有“法力”护体,砸是没砸伤,被冻得差点呛水倒是真的,他挣扎着扑腾两下,勉强浮出水面喘气。
忽然,面前的水面哗啦作响,浮起另一道身影。
血色迅速在水中化开,少年魔王大口呼吸着,眯起猩红的眼眸。
昏耀甩了一下湿漉漉的黑发。四下确认没有其他魔族埋伏,又屏息一头扎进冰水里。
粗壮的鳞尾熟练地分开水波,像一匹覆盖着黑鳞的幼龙。
很快,他吃力地攀上了湖岸,踩上陆地。
……好了,这样暂时就算安全。瓦铁的那群士兵可没胆子像他这样往下跳,从山下绕过来至少得一个钟。
昏耀一咬牙,伸手掰断了自己身上的箭杆,丢在地上。
正要走,随意回头一看,懵了。
那个……他随手救的小劣魔,还在冰湖里一浮一沉,艰难地扑腾着两只爪子,在原地划着水,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昏耀眼角狠狠抽搐……不是吧,怎么还有不会游泳的魔族?
你那根尾巴是摆设吗,倒是动一动啊!?
少年魔王意识到一个糟糕的事实。
他救的这个劣魔可能真的是个废物,脑子发育不良的那种。
昏耀顿时兴趣全失,他有些后悔横插这一手了,这种家伙在深渊反正活不长。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魔王。”
昏耀的脚步迟滞了一秒。
身后那个小劣魔又叫了一声:“魔王。”
“……”
少年魔王烦躁地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捋。
眼前突然闪回刚刚在石壁后的一瞬。
小劣魔坐在地上,在火光中仰起眼眸看他,用很缥缈的声音问:……你,是要救我吗?
难怪,大概也只有脑子不好的魔族,才能有那么清澈的眼神。
昏耀阴着脸转身,和冰湖里的小劣魔对视了两秒,神差鬼使地再次踩回了水里。
算了,在刚刚那样凶险的境地里都救了,现在暂时摆脱了追兵,反而放任这家伙在冰湖里淹死……会显得他很像个笑话。
昏耀水性很好,冰湖又不算大。转眼间他就来到了那个小劣魔身前,伸出手臂扣住劣魔的肋下。
他沙哑道:“别动,乱动把你脖子扭断。”
小劣魔立刻安安静静地不动了。知道听话倒是不错,昏耀心想,而且又小又轻的,也不算太累赘。
他单手拽着另一个少年,依旧游得很快。湖岸渐渐地近了,昏耀回头咧嘴,心想着吓唬这个小劣魔两句,不料突然愣住。
只见那个小劣魔抿着唇,脸上仿佛没有什么表情,但垂拢的睫毛下,泪水正茫然往外涌出,一滴,两滴,静静地和湖水混在一起。
大光耀历891年,神子初次进入深渊。
他走过山野与湖川,先后遇到了野蛮的魔族,淫乱的魔族,嗜杀的魔族,饥饿的魔族,哭泣的魔族。
最后,他遇到一个在烈火与冰水中救了他的魔族。
是被他射断了盘角的年幼魔王。
作者有话说:
成年体昏耀:当年我救了一个弱小的劣魔…当时他被吓傻了…后来…所以在深渊滥发善心真蠢…balabala… 兰缪尔OS:(……不是被吓傻了,是准备杀你呢啊我的傻王,你要不发那次善心命就没了……) 就,如果小魔王那一刻没有试图“救”小神子,兰缪尔真的会直接把他杀了,魔族的命运从此也将永远暗无天日,这是一款非常地狱笑话的善有善报(。

很快,昏耀就再次后悔了。
这个小劣魔简直又呆又蠢。不会游泳,不会打架,还不说话,活像半个哑巴,只会可怜兮兮地掉眼泪——是个令所有强大的魔族都忍不住呸一口的软骨头。
而且最头疼的是,这家伙居然一直跟着他!
哪怕昏耀反复地告诉他,那群人追杀的是我,你跟着我只会遭殃,但这家伙好像听不懂话,赶也赶不走。
……我为什么要救这么个麻烦东西!
昏耀咬牙切齿,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转过一个弯,站住,回头。
小劣魔依旧安静地缀在后面。
昏耀怒道:“你到底为什么跟着我!?”
小劣魔仍然保持沉默,那双漂亮的眼眶红红的,神态有点木然。鳞尾尖尖垂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拖了一路。
昏耀头疼不已,心想这家伙不会是不认路吧……
说到底,事情也奇怪,这么个傻子劣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昏耀烦得要命,偏偏他多处负伤,连保持前行都要靠着毅力来硬撑,根本走不快,怎能甩掉身后那只劣魔呢?
索性不管了,只当身后那个东西不存在。
魔王哪里知道,此刻跟在自己身后的根本不是什么弱小呆傻的劣魔。
人在受到极大的打击的时候,大脑是不能思考的。
此时此刻,兰缪尔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
十五年来的认知与信念,在短短两天内轰然崩塌。黑的变成白的,邪恶的变成善良的。年年挽弓射碎的狰狞“魔王”,具象成一个如此鲜活的魔族少年,抱过他,救了他,此刻就走在他前方两步远的地方。
兰缪尔如坠噩梦,晕晕沉沉。他也不知道自己跟着魔王干什么,但他更不知道,如果不跟着魔王,自己还能干什么。
深渊太黑暗了,他们一前一后穿梭在山林里,就像是在什么猛兽的獠牙间徘徊。
兰缪尔开始感到干渴,很快又感到饥饿。他的行囊在落水的时候丢失了,现在什么都没有。
然而放眼望去,除了零星的草杆和干秃的树木,这里没有任何看起来能食用的东西,也没有水源。
前方的魔族少年慢慢停下来,靠着一株树站住了。
兰缪尔眼珠动了动,魔王经历了那样惨烈的逃亡,体力消耗难以想象,加上持续失血,肯定比他更早就十分饥渴了。
他会不会吃掉我?兰缪尔想,长老们说魔族是会吃人的,也吃魔。或许下一刻魔王就会暴露出凶残的本性,那……
他悄然碰了碰袖里那枚短剑。
那或许,自己就能心安理得地将魔王杀死了。
“你。”昏耀转过身来,眼底渗着异样的冰光。
“我救了你,还带你逃亡。不图你怎么报答,至少得有点用处吧。”
少年魔王指了指眼前的这株树木,沙哑道:“现在,爬上去,摘果子下来。”
兰缪尔:“?”
原来魔王停下来,是找到了食物。
这很好,但是……
爬……上……去……?
兰缪尔茫然地抱住树干。
昏耀盯着他:“对,没错,爬。”
兰缪尔把树干抱得更紧了一点,摇了摇头。
昏耀怒了:“爬啊!”
兰缪尔硬着头皮往上跳了一下,勉强用鳞爪扒住树干,紧接着就无计可施了。他只能任自己的身体贴着粗糙的树皮,哧溜……滑下来。
昏耀简直崩溃:“爬树都不会!?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古往今来,哪家神殿的神子会学习爬树呢。
兰缪尔只好坦诚地说:“真的不会。”
最后,少年魔王还是不得不自己爬上树摘果子。
兰缪尔站在下面仰头看着,直到那道矫健的背影隐没在树冠里。
所以,原来魔王也不是随便吃人的,神子心想,为什么长老要骗他?
兰缪尔站在树下,看着枝桠间隐隐露出来的一条结着血痂的鳞尾,忍不住又想:你真的是魔王吗?
于是他轻轻喊道:“魔王?”
过了一会儿,树上砸下来一个果子,坏心眼地打在他的额头上。
兰缪尔默然捂住额头,弯腰拾起那颗果子。它又小又干瘪,青且泛着黑点。
神子从未吃过这样糟糕的食物。
他将其放进口中,咬开,一片刺激的酸苦。
原来魔王不仅不吃他,还会扔果子给他。
……为什么?
为什么。
兰缪尔突然发现,当他试图思考为什么,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为什么魔族会身在深渊?
当然,王国的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因为它们罪孽深重,遭到了神母的封印。
那么,具体是什么罪孽,怎么深重?
在被神母封印之前,魔族住在哪里,怎么生活?为什么从未看到相关的史书记载?
归根究底,魔这个种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简单吃完那种酸苦的果子,昏耀又开始动身往前走,兰缪尔依旧跟上。
瓦铁的追兵就在身后,现在还远远没到安全的距离。昏耀彻底放弃了想要使用身后那家伙的念头,自己冷静地规划路线,沿途制造干扰追兵的痕迹,寻找水源和食物。
兰缪尔边看边学,吃喝就靠蹭几口昏耀剩下的残余,就这么勉强熬着。两个少年在山间走了整整一天,连夜晚都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
神子在深渊的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
昏耀的状况其实已经很糟糕,他的伤口没有得到治疗,疲惫的身体也几乎未曾休息。撑到现在,早已经到了极限。
次日,他开始走得不那么流畅了,偶尔会被山石或者树根绊倒,或者突然脱力倒下。
有的时候,他会疼得冷汗淋漓,将右侧的断角用力抵在地面上,发出克制的呻吟。
兰缪尔安静地站在后面看着,手指微微一抽。
他忽然又想:自己为什么射了那一箭?
多奇怪,他连对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冲一个素未谋面的生灵开弓射箭……他怎么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
为什么上至先知长老,下至王国的人民,都放任他、甚至赞颂他做出这么恐怖的事?
忽然,少年魔王睁开了冰冷的眼睛。
“……你想干什么。”
兰缪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蹲下来,冲魔王的断角伸出了手。
“你的角……”
昏耀自嘲地摇头,“怎么,第一次见到断了盘角的魔族?”
他吃力地将手肘支在地上,艰难坐了起来:“有没有谁教过你,断角代表着什么?”
兰缪尔沉默一瞬,说:“……没有被教过,但是我知道。”他低声道,“代表有人伤害了你。”
少年魔王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过了一会儿,昏耀神色复杂地垂下头,自言自语:“……你这种傻子,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兰缪尔无言以对。
当然,昏耀也没指望得到回答。
他扶着树干直起身,拖着几乎没了知觉的双腿,继续一步步往前挪。
小劣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歇一会儿吧。你这样撑不下去的。”
“歇?现在敢停下,追兵明早就到。”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昏耀又开始头疼。
为什么他要被追杀?这个问题很复杂,可以从各大部落错综复杂的争斗扯到魔王与首领的关系,从伽索结界扯到深渊的生存法则。
但他不可能跟一个傻子解释清楚这些。
“因为,”昏耀随口糊弄,“你说的,有人伤害了我。”
小劣魔忽然安静了。
昏耀很满意。
嗯哼,傻子就是好糊弄。
夜色再次侵吞深渊。
又走了一小段之后,大概是真的走不动了,少年魔王终于停下:“我要休息了,你随便。”
说完,他慢吞吞地在周围四顾一圈,挑了一颗顺眼的大树,又爬上去了。这次连鳞尾也没露出来。
看来对于会爬树的魔族来说,这的确是个很好的隐蔽方法。但是兰缪尔不会爬树,只好在树下蜷起来睡觉。
这个晚上兰缪尔睡得很轻,他总是惦记着树上的那个魔族。
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想:魔王会不会半夜突然扑下来吃了我?于是惊醒,抬头看看树上,没有动静。
一会儿又半梦半醒地想:魔王会不会自己死掉了?于是又惊醒,抬头看看树上,还是没有动静。
他辗转失眠,又想起魔王的断角,于是双手交攥抵在心口,迷茫地默念神母的名。
神母那张慈悲的面孔在脑海中时沉时浮,始终沉默。
远处隐隐传来不详的鸟叫声,风一吹,树枝就鬼魅般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兰缪尔才再次睡去。
这是第三天的夜晚。
第四天早晨,昏耀弄到了一只野兔。他熟练地生了火,剥皮烤肉。魔族的牙远比人类锋利,啃啃咬咬就连骨头都嚼碎吞下去了。
剩下的一条兔腿,被昏耀随意扔在地上,等那只小劣魔走过来捡了吃。
但小家伙没动。他刚睡醒,抱膝坐在不远处静静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昏耀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把兔腿捡回来,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这可是逃亡路上,难得有口肉,都烤熟递到嘴边了还不知道吃,这家伙可真是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想讥讽一句,才想起自己连小劣魔的名字都不知道。
“傻子!”昏耀喊了一声,“叫什么名字?”
兰缪尔回神,快速摇了摇头。
虽然魔族大概不会知道结界之上的神子的名字,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不想说。
昏耀无可奈何:“名字也没有?”
兰缪尔反客为主,问:“你又叫什么名字?”
昏耀眯起眼,冲他招了招手。
兰缪尔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学着魔族那样把尾巴弯起来搭在自己的身上,一副乖巧的样子。
这样一靠近,他更清晰地看到了魔王的状况。原本的那些伤口在持续的行走中反复撕裂,许多地方已经有溃烂的征兆,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篝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照亮了灰蒙蒙的清晨的山林,空气有些湿闷,像是快要下雨。
少年魔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用鳞爪在地上刻了两个字符,沙哑道:“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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