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首先要专注于眼前的任务。
……后来,许多年过去,圣洁的神子成为了魔王的奴隶。
某个闲来无事的夜晚,昏耀会躺在床上把玩着那枚蜜金匕首,笑着对他说:“你们人类也是够蠢,叫你把箭射进来就不管了?”
“好不容易掠夺了我的魔息,最后还不是让我捡回来。”
那时,兰缪尔枕在昏耀的臂膀上,煞有其事地点头:“是啊,是啊,本来以为能一箭射死您的,实在是失算了。”
那是兰缪尔难得撒谎的一次。
事实上,人类当然没有那么蠢。兰缪尔开弓之前,曾在那枚蜜金羽箭上打下自己的灵魂烙印。
本意是射中魔王之后还能将金箭召回,不料魔王逸散的魔息太过强悍,他失去了对蜜金羽箭的掌控。
但那枚烙印还在,兰缪尔能够隐隐感应到它的方位。
“如果无法杀死魔王,将蜜金找回来也好。”——这是长老们的吩咐。
兰缪尔的打算也是如此。先回收蜜金,沿途留心打探一下魔王的状况,再做刺杀的打算。
就这样,神子行走在深渊内。
他走下山崖,看到乱石堆叠。阴影中有个弓着背的魔族,嘴里血淋淋地咀嚼着不知名野兽的生肉。
……粗蛮。
他走入荒野,看到枯木怪草丛生。三个魔族正在露天之下交媾,发出亢奋的叫喊。
……淫乱。
他走进平原,看到腾起的硝烟。魔族的两个部落正在厮杀,它们挥舞铁棍,将同族砸得脑浆迸裂。
……残忍。
时间不多,兰缪尔尽可能地躲藏,避免与魔族发生冲突。但他的脸色仍然越来越青白。
深渊太过压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狠狠刺激着少年柔软纯洁的神经。
兰缪尔从未见过如此扭曲而丑陋的生命形式。他只想尽快杀死魔王,离开这个充斥着恶魔的地方。
傍晚时分,神子坐在一株老树下。
兰缪尔慢慢地吃着干面包。那是由神殿的圣女们亲手为他烤的,先知长老用硬纸包好了塞进行囊,嘱咐他路上吃。
兰缪尔却觉得食之无味。他还忘不掉刚才途径的战乱之地,那一幕幕血腥之景。
一个念头忽然擦过脑海:深渊里有这么多魔族呢,魔王死掉之后,它们会怎么样?
突然,兰缪尔神色一变,猛地起身后退。
斜地里刺来的鳞爪,割断了他的一缕发丝。
魔族出现在神子面前。
这种丑陋的生物压低躯体,双眼血红,干裂的嘴角淌着涎水。
它嘶哑地吼道:“放下吃的,或者死。”
……邪恶。
……邪恶至极。
神子美丽的面容冷了下来。
丑陋的生物向他袭击过来。这可怜愚昧的魔族啊,被外表所蒙蔽,真的将人类神子当成了弱小的劣魔。
只需要一个错身的瞬间,兰缪尔腰间的短剑出鞘。
魔族的胸口溅起一道血光,它绝望地惨叫起来,不甘地瞪着神子倒了下去。
尸体滚在地上。
兰缪尔淡淡甩掉短剑上的血珠。
一个粗蛮、淫乱、残忍、邪恶的种族,他心想。
正如圣训里说的那样,魔族体内流淌着罪孽的血。
如果放任这种生物从深渊里爬出来,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时间只有七天,他要抓紧了。必须杀死魔王……兰缪尔转过身,背对魔族的尸体,往前走去。
“——阿爸!”
小小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兰缪尔漂亮的眼眸睁大了。他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底下,滚出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那是个脏兮兮的魔族孩童。
很瘦,很小,像人类的四五岁。
它手脚并用地爬着,扑到了死去的大魔族身边,用骨瘦如柴的小手堵住大魔族喷血的伤口。
它喊道:“阿爸……阿爸你怎么了,你起来!快起来,我们再去找吃的……”
兰缪尔怔忡地站在那里。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发现那个袭击他的大魔族很瘦——不错,魔族身躯的确高大。但那具尸体分明是干瘪的,肋骨根根突出,连鳞片也十分黯淡,到处是新伤叠着旧疤。
小魔族用力摇晃着那具尸体,拍打着尸体的脸颊,拨弄着尸体的眼皮,试图唤醒它的阿爸。
但是死去的大魔族再也没有反应了。终于,小魔族的嘴角抽搐起来,大颗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滚落,沿着黯淡的鳞片往下流。
它放声大哭:“阿爸,阿爸,呜呜呜……我不说肚饿了,呜呜……我再也不说了,阿爸别走……阿爸抱抱……”
那嚎哭声逐渐变得惨烈嘶哑,小魔族仰起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身体也开始一抽一抽。
纵使如此,它的双手还是死死抓着大魔族的手臂,丝毫不肯放松。
一道身影来到小魔族的前面。
“你的父亲死了。”
“他……”
兰缪尔说不下去了。他向来善于开导困顿中的人们,但圣训里没有一句能够适用于此情此景。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抢夺他人的物品是错的,为此伤人杀人更是错的,所以你的父亲咎由自取?
兰缪尔浑身发冷,他僵硬地弯腰,将那块干面包递了过去:“给你,你吃吧。”
小魔族抬起头:“是你杀了阿爸。”
兰缪尔张口失声:“……”
小魔族站起来,似乎想要给兰缪尔一爪子,但才往前迈了一步,就啪地摔倒在地上。
或许是因为它太虚弱了。
说到底,它本来就快饿死了,刚才还哭了那么久。
兰缪尔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
他将那块干面包放在小魔族的身边,踉跄了几步,扭头就跑。
他跑出那片平原,跑进了森林,急促地喘息着,闷头往前快步走。
心脏砰砰跳动,撞击着抽疼的胸腔。兰缪尔不知道这份痛楚由何而来,只能茫然仰起脸——
他看到昏暗无光的天空,看到那轮结界发出的微弱光芒。
结界之上,就是人间。
想到长老们此时应该还在等着他回去。还有父母,弟弟,吉尔伯特……兰缪尔稍稍冷静下来了一点。
可神子的性格太温柔了,才冷静下来,第一个念头又是:糟糕,刚刚那个小魔族……
那么小的孩子,没了阿爸,在深渊这种环境下怎么活下去?
不错,魔族确实充满罪孽,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佐证了这一点。但毕竟,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
兰缪尔站住了,他开始转身往回走,很快就变成跑的。那株老树渐渐出现在视野内,树下还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神子走到树下。
他看到一对交叠的尸体。
小魔族仰面倒在地上,生着尖指甲的瘦弱的小手紧紧抓着死去的成年魔族,一双黑眼珠呆呆地看着被瘴气笼罩的天空,瞳孔已经散大。
它的前胸破开了一个血洞,是魔族的鳞爪抓出来的。至于那块面包,早就无影无踪。
兰缪尔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
明明只是去而复返的,这么短的时间。
是谁残忍地杀害了这个孩子,抢走了那块珍贵的面包?
会是另一个父亲为了另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吗?
兰缪尔不知道答案,而且注定永远不可能知道。
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这个小魔族再也不会肚饿,也不必再哭泣了。
它永远和它的阿爸睡在一起。
夜深了,兰缪尔在那里站了很久,只觉得迷迷蒙蒙,天旋地转。他心想:我是谁,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哦,想起来了。他是神子,这里是深渊,他来深渊杀魔王。
对,杀魔王。
兰缪尔浑浑噩噩地又转身,沿着刚刚跑回来的路再次走进了森林,要杀掉魔王,他心想。
又走了大约小半个钟,神子猛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或许是他错了,兰缪尔心想。他不该用人类的观念来衡量一群恶魔。
这时四周已经彻底降温,伸手不见五指。兰缪尔把能吐的东西都吐完了,腿脚发软地扶着树干站起来。
或许正是因为腐烂得无可救药,才会处处是战乱和饥荒,连族群中的小孩子都难逃惨死的命运。
……若非如此,恶魔怎会被神封印在地底。
所以,要去杀魔王。
巨大的冲击,使得兰缪尔的思绪与情感有些混乱。唯独长老交给他的任务还像灯塔一样指引着他。
他睡不着觉,于是连夜赶路。
可是一旦开始留意某些事情,观念就再也回不去了。
神子发现,深渊里遍地都是饥饿的魔族,大都是在书籍里被称作劣魔或者凡魔的种类。它们倒在地上呻吟的时候,那绝望的目光分明与人类并无分别。
他还发现深渊植被稀少,处处有魔兽流窜。地表干裂,时而有奇异的火焰往上烧。
这样恶劣的环境……
神子的心中被复杂的情绪充满了。等杀死了魔王之后,这些魔族中并非无可救药的,比如小孩子……有没有可能带回人间呢?
在没有阳光的地底,兰缪尔只能凭借光线的微弱变幻来判断时间的推移。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万幸深渊的面积其实并不很辽阔,只相当于人类王国的一座大城池,兰缪尔沿着灵魂烙印的感应摸索着前行。次日早晨,已经来到了很近的地方。
眼前的地形已经变得凹凸不平,山石堆叠在灰暗的天空下。稀疏的植物冒着尖,都是扭曲枯干的模样。
兰缪尔忽然意识到一些异样:他的灵魂烙印似乎在移动。难道那支蜜金羽箭落入了某个魔族手里?
突然,不知名的禽类魔兽尖叫着飞起,几块山石滚落!
兰缪尔神色凛然一沉,闪身后退,俯身藏在阴影里。
只见刚才他头顶的那块巨石上,猛地跃下来三只披挂铠甲的魔族!
紧接着,又是五只。统共八只丑陋的黑皮魔族手持兵器落下,它们的脸上闪着兴奋的杀意,像是正在追杀什么猎物。
其中五只拔足往前冲,另外三只魔族嗅了嗅,走向石头旁边的阴影。
很快,它们咧嘴笑了:“哈,看咱们找到了什么……”
“一个漂亮的小劣魔!值得抓回去,献给瓦铁大人当奴隶。”
……阴影里,兰缪尔站了起来,面容淡漠,并无畏惧。
眼前这些肆意挥洒恶意的魔族士兵,终于又贴合了他对“恶魔”的认知。不知道为什么,神子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问:“你们在追捕什么?”
回应的,是袭来的鳞爪和刀刃。
兰缪尔后退半步,拔出短剑。
神子的剑太快了,他用一次吸气的时间杀死了一只魔族,又用一次呼气的时间结果了另一只。
尸体倒地发出闷响,相连的两声:咚、咚——
第三只魔族倒地的时候并没有死。
兰缪尔将短剑横在它脖子上。
“你们在追捕什么?”
“你……你……你……!!”
那个魔族脸色青白,活见鬼了似的瞪着眼前的漂亮小“劣魔”,眼珠子都凸起来了。
终于,它面孔扭曲,尖利地憋出一句:“怪物!你不可能是劣魔,到底是什么东西!?”
兰缪尔将短剑下压了一截。
“在追什么?”
“魔……魔王!”魔族恐惧地叫起来,“断角魔王潜进了瓦铁的领地,我们在追断角魔王!”
追……什么?
魔族在追杀它们的王?
兰缪尔愣神了一秒,那魔族猛然将他掀开,尖叫着夺路狂奔。
神子眼底一冷,展臂在虚空中做了个引弓的姿势。
瞬间,漆黑的火焰在他双手间凝聚成弓与箭的形态。右手一松,黑焰之箭掠过几十米的距离,穿透了逃跑的魔族的胸膛。
那个魔族仰头倒下去,捂着前胸的血洞滚在地上。
它用交杂了惊恐、迷茫与不敢置信的眼神,死死盯着身后的“劣魔”。
“魔……”它的喉咙里咯咯作响,鲜血涌出唇角,“你才……是……魔、王……!”
说完,它又呛出一口血,浑身抽动了两下,后脑磕在地上,断气了。
“……?”
兰缪尔皱眉,虽然听不懂,但心里仍涌起一阵诡异的压抑感。
自从进入深渊以来,这种诡异的感觉总是如影随形。
远处,隐隐传来喊杀声。
鳞爪深深刺入山石。
一双猩红的眼眸眯起来,盯着遥远的断崖边缘。
耳畔是几乎要崩断的喘息声,如鼓的心跳声,阵阵尖锐的异鸣,还有下面的哄笑。
“哈哈哈,魔王大人没路走啦!!”
“爬啊,你倒是爬啊!”
“他没力气了,看着吧,他就要掉下来啦!”
“……!”
那双猩红的眼底猛然迸发出狠戾的光芒。
昏耀猛地咬紧牙关,手臂的肌肉绷紧,脚下一蹬,又往上攀了一臂的距离。
尖爪再次扣住了石缝。
头顶的生路依旧遥不可及。
这是一场残忍的围剿。
放眼望去,这片山崖之下游走着百来只身披甲胄的魔族士兵。
他们洋洋得意地架起弓箭,瞄准了悬崖上竭力攀爬的少年,宛如猫儿玩弄老鼠那样,残忍地吹起口哨:
“爬啊,魔王大人,再加把劲儿!不然,我们可要放箭啦!”
“他爬不动了!被人类射断了盘角的魔王大人,也就这点本事了!”
昏耀无动于衷,他的眼里只有那截高高的断崖边缘。
爬上去,就能活;爬不上去,就是死。
魔族的生存,有时就是这样简单。
士兵们在哄笑中叫喊:“放箭,射死他!”
不多久,下方传来破风声——
昏耀的瞳孔痛苦地收缩。一箭,两箭。射穿了鳞片,扎入肉里,带来激烈的痛楚。
口腔里全是血腥味。颤抖的手臂再次扳住了更高的一处山石。
……这个距离,箭矢不一定能致命。但昏耀知道,假如耐受不住疼痛,或是在恐惧之下绝望了,一松手掉下来,那才是真正的死路。
他不死。
既然连那枚金箭都没有夺走他的性命,他就不会死在这里。
第三箭射中的是右腿,昏耀发狠,直接用鳞尾拍断了箭杆。
还差一点距离,他抬起被汗水浸湿的脸庞,盯着头顶越来越近的断崖尽头。
下面的士兵们逐渐笑不出来了,他们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箭雨逐渐密集,但杀伤力却在随着距离的拉开而减弱。
昏耀无声地咧开嘴角,低笑了一声。
他不死。
这群废物魔族,杀不死他。
“追!追上去!”
终于,下面的魔族士兵中,看着像队长的家伙铁青着脸下了命令:“瓦铁大人下了命令,要那枚金色的箭,还要魔王的另一只盘角!”
魔族士兵们把兵器背在身后,或者干脆扔掉,也开始在这片山崖上攀爬起来。他们体格高大健壮,并且精力充沛,比重伤的昏耀爬得快的多。
但毕竟,已经拉开了那么远的距离。
终于,少年魔王的鳞爪勾住了悬崖的最顶端。
昏耀双臂用力,利落地翻了上来!
站上断崖顶端那一刻,昏耀差点虚脱摔倒,但立刻撑住了身形。
他用打颤的手背,胡乱抹了把下颌滴落的汗珠,踉跄着要往前走。
一抬头,蓦地怔了一下。
“……劣魔?”
就在他的前方,这片山顶的尽头,安静地站着一个金发紫眸的小劣魔。
远远看到那个在悬崖上艰难攀爬的身影时,兰缪尔很快就理解了现状。
这个魔王很聪明,胆子很大,甚至可以说疯狂。
它肯定意识到那枚蜜金羽箭吸走了自己的魔息,于是孤身前来寻找,为此不惜潜入强大部落的领地。
这简直是向死求生的举动,居然还真给它找到了。
可惜,这也成了它致命的错误。不是指遭到了围剿,而是指被神子发现。
兰缪尔暗想:自己的运气很好。
才第二天,眼看就能结束任务,可以回去了。
那道少年魔族的身影翻上悬崖之顶的时候,神子第一次看清了魔王的面容。
不是面容狰狞的铜像。
那是个野性而英俊的少年,有着黑色的鳞片、黑色的头发和猩红的眼睛。高挑,但是瘦削,就像深渊里大部分魔族那样。
它断了一只盘角,两手空空,伤痕累累,背后中了两支箭,右腿和鳞尾也负伤,连脸孔都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然而对视的那一眼,兰缪尔心中被奇异地震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魔王的眼睛,那深处的光芒像燎原的野火,迸发出野兽般的求生的渴望。
下一刻,瓦铁部落的魔族们吼叫着,同样纷纷攀上了这片山崖。
弓箭手们卸下背在身后的弓,几十道魔息迅速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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