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进一步解释,因为皇上前几日在午睡时,福至心灵梦到了一阙绝世好词,醒来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一个字,故而烦闷至极,已经因此斩了不少触霉头的倒霉蛋。说完之后,可能是见凤怀月面露惧色,像是要缩腿跑路,于是赶忙又道:“但皇上向来对丞相甚为器重,定不会随意迁怒,现在满朝上下,能劝得动皇上的,可就只有丞相您了啊!”
凤怀月双手抱着身前的乾坤大腹,心想,敢情我还是个股肱之臣。重臣是不能跑路的,他唯有扛起巨大分量,与阿金一道进入御书房。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与外头的金碧辉煌截然不同,只摆了几张素净桌椅,余下的,就是满墙满地飘着的诗篇词笺。皇帝正坐在一片如雪宣纸中,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握着一支笔,也顾不得墨痕已晕开在衣摆间,只在口中念念有词。
“丞相啊,爱卿,不必行礼。”他抬手招呼,“你过来,陪朕坐坐。”
凤怀月在地上拨开一堆宣纸,轰然坐在旁边。
皇帝并未嫌弃这臃肿体型,反而顺势一躺,倒在了他的肚子上,将人当成枕头压着,问:“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进宫了,还有,她是谁?”
凤怀月原本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但很明显,眼前这位皇帝有些脑子不正常,得顺着他来,于是只简短道:“是微臣一个远方侄女,今日入宫选秀。”
“原来爱卿的侄女今年也在秀女当中。”皇帝道,“怎么不早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凤怀月精心捏出来的脸依旧并无多大兴趣,只懒洋洋地问她:“外头的世界,现今如何?”
阿金低头道:“好……好得很。”
“好得很?”皇帝隐去笑容,忽然拔高声调,“你再说一遍,好还是不好?”
这一嗓子如惊雷咆哮,几乎要将血一并吼出来!阿金惊得脸色发白,膝盖一软坐在地上,他被满屋骤起的煞气压迫得胸腔剧痛,嘴角也渗出丝丝鲜血。凤怀月因为离皇帝更近,所受到的影响也更大,饶是有深厚修为与灵火护体,也还是震得脑仁子发麻,强忍住喉头腥甜,咬牙道:“不好!”
煞气得以消散,皇帝重新恢复了方才的懒散与惬意,将头在凤怀月肚子上换了个方向枕着:“我就知道,肯定不会好。”
凤怀月:“……”
阿金擦掉脸上的血,后怕不已地和凤怀月对视,这,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吧!一个国君,却听不得自己的国家好?
凤怀月手掌在皇帝后背轻拍,勉强安抚着,又试探着说:“阿金方才没听明白,他太紧张了,他的意思是,这处御书房好得很。”
“是,这儿好得很。”皇帝这回果然没有震怒,反而有些得意,“这是朕最喜欢的地方,可惜啊,可惜他们都不懂,这天下最懂朕的,只有丞相你。”
凤怀月稍微一僵,他回忆了一下丞相府中那慵懒迟钝的肉山妖怪,实在不懂这份偏爱到底是因何而起。而皇帝此时已经将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肚子上,道:“可惜,可惜啊,朕与爱卿,原本是可以将这份祖宗基业千秋万代传下去的!”
说着说着,他还真的伤心了起来,哭得无法控制。凤怀月直皱眉,他在脑子里将进入千丝茧后的所有事都迅速过了一遍,试图在种种诡异的不合理中寻得一份合理。将军夫妇、虎群、饿殍遍野的国、金碧辉煌却又古怪死板的城,以及这处又莫名其妙开始变得雅致的御书房。
然后他突然就意识到了一处漏洞,一处被自己明晃晃无视的漏洞。
“爱卿。”皇帝还在兀自伤春悲秋,又道,“你若是个女子就好了,能在宫中多陪陪朕。”
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看着凤怀月,眼神竟然还有那么几分绵绵情愫。这场景不说凤怀月,就连一旁的阿金也看得大为震撼,虽说男人也有不近女色的,但这未免也太不挑了,放着绝代佳人不要,却守着这个丑陋的大丞相倾诉衷肠……啊,好可怕。
凤怀月也头皮发麻,怎么自己都变成这模样了,竟还能惹上情债?
他一手推着皇帝的脑袋,捍卫自身清白,坚决不让他到处乱蹭,顺便抬眼看向阿金,哪里有大师能承接剔除命格中烂桃花的业务吗,你门路广,出去给我介绍介绍。
皇帝呜呜道:“爱卿!”
凤怀月:“……”有点出息,快别爱了!
他在千丝茧内不清不楚地拉扯,比较崩溃,但也没有白崩溃,因为鲁班城里,余回与彭流经过商议,已经决定将斩妖的赏金提高一倍。
彭流道:“也不知此举能不能多引一些修士前去斩妖。”
“肯定能。”余回忙活着手里的活,“阿鸾说过,重赏之下必有财迷。”
彭流点点头,又问:“你在做什么?”
余回答:“看看你家的礼簿,搜刮些好东西。”
彭流难以置信:“你们金蝉城现如今抢劫都如此明目张胆了?”
余回道:“什么抢劫,说得好听些,我这是在给阿鸾挑。”
彭流皱眉:“哪来的阿鸾?”
余回拍拍他的胸口,还能从哪来,当然是从枯爪城里来。
虽然上回司危说的是会将残魂养在心口,哪里都不放,但当真可能吗?万一他还能找到更多残魂,多到足以勉强拼出人形呢?
彭流道:“可阿鸾的肉身已被焚毁,哪怕他能拼出残魂,难道还舍得将之寄于他人之躯?”
余回答:“不舍得,但你得相信他那毁天灭地之力,以及不怎么清醒的脑子,现在能用心头血养着阿鸾的魂,将来就能割自己的肉去塑他的身,只要能再看到阿鸾一眼,他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彭流听得头疼:“割肉放血去强行复活早已逝去的人,这与邪魔有何区别,不如你我再去劝劝。”
“劝不住。”余回道,“这么些年,你还不了解他吗?倒不如与我一道早点做准备,先建一座好看的宅子。月川谷已毁,倘若有朝一日,阿鸾真的从枯爪城里出来了,总得有个地方住,他可看不上六合山。”
彭流只好妥协一步:“纵星谷,我在那里有一处宅子,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花有草有星河。”
余回却不同意:“太僻静了,你那地方一年三百六十日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按阿鸾的性格,住一天就要无聊到自寻短见。”
好不容易捏出来的命,就这么“嘎”一下没了,司危是肯定要找你算账的,到时候正好,大家都不用再活。
彭流实在无语:“我怎么觉得你现在也同司危一样,疯得差不多。阿鸾顶着残魂回来,难不成还要让他再像先前那样招摇过市,成日东奔西走地赴宴?这种逆天而为的复生之法,称一句妖邪也不为过,还不赶紧藏严实一些!”
余回摇头:“你不懂阿鸾,他关不住。”
彭流坚持:“我懂归懂,但那毕竟只是残魂,残魂就不可能十成十地像阿鸾,万一他这回变得安静不爱闹了呢,成日里就只坐在屋中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赴宴,就连人也不愿多见一个。”
余回曰,你这人真是心肠歹毒,竟然咒阿鸾不出门。
彭流:“……”
最后还是定在了纵星谷。
余回亲自挑选了不少好东西,将整片峡谷装点得分外晶莹美丽,只等着故友重归。
枯爪城内,枯骨凶妖们四处奔走,哆哆嗦嗦将那些闪烁着微光的残魂捧至司危眼前。这活他们干了足足三百年,早已驾轻就熟,但最近效率却越来越低,有时候在城中苦寻一天,也翻不出一片哪怕如尘埃大小的魂。
没有了。
真的再也没有了。
这日暮时,枯骨凶妖们齐齐跪在高高堆积的骨山下,低着头,裸露在外的牙关“咔咔咔”地碰撞着,与呜咽风声搅成一片。
司危站在最高处,微微抬起手掌,万千灵火霎时如急雨落下,它们轻快跳跃着,很快就点燃了整座城。
火光冲天,烧得笼罩在此数百年的结界也裂出缝隙,枯骨凶妖们蹒跚着倒在地上,终于得到了它们梦寐以求的,再一次死亡,不必再被这暴君凌虐驱策,只有黑暗的,完全的安宁。
司危身侧也升腾着熊熊火焰,他微微闭上双眼,单掌按在心口处,脸上终于再度露出一丝笑。
阿鸾……
作者有话说:
凤怀月:别叫了,here!
千丝茧内。
皇帝靠在凤怀月的肚子上,简直抽泣哽咽了个绵绵无绝期,哭到最后,又忽然一把握住凤怀月的手,坐起来震声道:“丞相啊,不如你再随朕试一回吧,试一回将这江山重新撑起来!”
一旁站着的阿金:“?”
凤怀月原本正被他哭得心烦意乱,突然听到这一句,也是一愣,试探着问:“皇上有何计划?”
“来人,来人!”皇帝顾不上回答他,扯起嗓子叫嚷,“速速替丞相收拾出一间偏殿,他往后就不回丞相府了,只住在宫中!”
凤怀月受到惊吓,这苗头是不是不太对,你重振旗鼓,为何要我夜宿宫中,我虽然长得丑,但好歹也算一国之相,如何能做出此等以色侍君秽乱后宫之事?便立刻颇有风骨地拒绝:“微臣还是不住了吧,宿在宫外,也是能协助陛下治国的!”
但疯子皇帝却不肯听,安排完住所,又下令让内侍将窖中所藏美酒统统取出,倒入御花园的空池中,还要命后宫刚入选的那批秀女全部换上舞衣,入酒池起舞,当中有哭哭啼啼不愿意的,甚至干脆被太监抬起来丢了进去。
凤怀月与阿金越发糊涂,这算哪门子的重振江山法?我们还当你是要立刻开始上朝批奏章。
美酒四溅,美人痛哭,一旁的皇帝却在哈哈大笑,这画面实在有些离谱。虽说知道池中女子皆是妖邪,凤怀月还是觉得颇为心理不适,正欲想办法中止这莫名其妙的“重新撑起江山”之闹剧,阿金却偷偷拉住他,道:“仙师,仙师,我知道这皇帝是谁了。”
凤怀月问:“是谁?”
“在几百年前,有一个小国,名曰绯乐国。”阿金道,“最后一任国君名叫赵贺,一生酷爱诗词美酒,只活了十八年,在国破之后,他便手捧诗集将自己溺死在了酒缸里。而赵贺的父皇,更是荒淫,最爱观赏美人在酒池中赤身裸体起舞,还取名美人池。”
阿金说完之后,又补充,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因为绯乐国处于南境,是不可能有大军驻扎在西北荒漠中的。
凤怀月却道:“那倒也未必。你再想想,在那对父子身边,可有我这么一位古怪的胖丞相?”
阿金答:“没什么印象。”关于绯乐国的幻术戏,主要看点在美人起舞与赵贺殉国,其余人物皆为背景,除了演内侍的,就只剩下一个官员,时不时手捧长卷出来,歌颂两句君王圣明,再说一些类似“以智治国,国之贼”之类的晦涩话。
“如此。”凤怀月道:“那就难怪。”
阿金还没来得及问是哪里“难怪”,皇帝已经在招手叫:“爱卿,爱卿,你过来。”
待凤怀月过去之后,他又喜不自胜道:“爱卿以为这美人池比起父皇当时所建如何?”
凤怀月答:“一样好。”
皇帝又问:“除了这美人池,爱卿可还想要别的?”
凤怀月道:“皇上就不能想个办法,干脆杀了她吗?”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缓缓扭头看向他:“爱卿在说什么?”
凤怀月面色如常道:“不是吗?只要有她在一日,陛下的治国之策就无法被完全推行。”
这话一出,皇帝果然再度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说:“对,对,朕是想当一个好皇帝的,可上一世有那些老臣从中作梗,他们强迫朕玩弄权术,以肮脏下作的智谋诡计来管辖四境,他们根本就不懂,难道朕一心钻研诗词歌赋,坦坦荡荡,就没法治理天下了吗?”
凤怀月揽过他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只钻研诗词歌赋,确实没法治理天下,但现在你也不必再懂这个道理了。
他扶着皇帝回到御书房休息,好让对方先冷静下来。阿金跟在后头,听得抓心挠肝又一头雾水,什么叫杀了她,杀了谁?这一重幻境中最大的妖邪,难道不就是这个神神叨叨的疯皇帝吗?
凤怀月道:“杀了将军夫人。”
阿金吃惊:“啊?”
此时皇帝已经在御书房内的玉榻歇下,内侍也在房中伺候,院里只有凤怀月与阿金两人。
阿金急忙问:“为何要杀了将军夫人?”
凤怀月道:“因为并非皇帝操控她,而是她在操控皇帝,她才是这个千丝茧内的大妖。”
阿金干咽了一口,悄声问:“仙师是如何发现的?”
凤怀月道:“线索其实很明显,明显得甚至被我们视而不见。从沙漠到王城这一段路,所经过的城池全部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试问倘若这重幻境当真是由皇帝主宰,那他为什么要构建出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糟心国?”
昏君只是不会治国,不是不想治国,若一切都能由自己轻松操控,那谁不想制造出一个千秋盛世?
阿金恍然:“原来……我们来时怎么没想到?”
凤怀月道:“因为来时你我皆受了将军夫人那段话的影响。”
皇帝昏庸,贪图享乐,陷害忠良,百姓苦不堪言,她是这么说的,所以两人沿途看到符合描述的情景,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毕竟昏君统治下的国,理应如此。
阿金又问:“可她既是大妖,怎么要把自己和丈夫禁锢在那片荒凉的大漠中?”
凤怀月答:“世间入魔者,心头多有执念,她并不是不想离开,而是离不开,皇帝没法禁锢她,但她可以禁锢自己。我猜在上一世,她的丈夫的确因为当朝皇帝的旨意,死在了沙场上。”
女子心有不甘,带着冲天怨气自尽,化为厉鬼后找寻千里,不仅刨出了丈夫尸骨,还顺道刨出了五百具被埋葬在同一片大漠中的,战死于不同时期的将士残骸。这也就解释了阿金先前提出的疑问——为何那五百残兵会衣着各异,发型各异,有人肉身新鲜,有人却已经风化为半具枯骨。
一个怨气厉鬼,带着横死沙场的五百尸骨游荡世间,此等规模自然不会被修士放过,故而这群妖邪先是被合力镇于高塔之下,后镇妖塔遭枯骨凶妖摧毁,他们又被关进了千丝茧中。
阿金继续问:“那皇帝呢?”
凤怀月道:“我方才问了,他是被强行绑架的。”
女子在丈夫死后,最恨的自然就是皇帝,但她并不能靠近那些薨后被郑重安葬于陵寝中,有龙脉相护的帝王魂魄,只能绑像赵贺这样的,年幼,软弱,无能,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
凤怀月道:“即便赵贺是被她所绑,但在她的那份执念里,天子依旧是要比自己更高贵的。”
所以在初时,女子只是含泪泣血地质问,质问赵贺为何要下令斩杀自己的丈夫,时不时又跪地哀求,完全不顾这个被抓来的皇帝与她其实八竿子打不着任何关系。而在进到千丝茧后,女子的执念也蔓延到整片幻境,最终缔造出了这个帝王昏庸,将军受困,天下悲苦的苍凉国度。
“她生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凤怀月继续说,“没见过真正的奢华富贵,只能凭借看过的戏文与话本,七拼八凑地想象这座用来享乐的都城,所以王城才会看起来处处古怪,又处处重复。”
而清雅的御书房,八成是赵贺替他自己争取到的唯一一处净土,使双眼可以不必被大金大银的乡野俗气屠戮。他就躲在这里,被迫履行着女子塞给自己的昏君戏码,比如说随意杀人,再比如说沉迷美色。
阿金道:“可是皇帝身上的煞气,也甚是骇人。”
凤怀月两手一摊:“投酒缸自尽的窝囊皇帝,有点煞气,这不是很正常吗。”
更何况那还是个盲目自信,觉得他自己聪慧过人,有能力治理好国家的小皇帝。圣人说天道无为,他就一知半解地认为自己尽可以两手一撒,百姓便能自然而然安居乐业,这种蠢货,绯乐国满朝文武大抵是不会惯着的,想来生前没少干当朝训斥的事。两方相看互生厌,都将亡国之因归于对面,死时怨念自然冲天。
阿金苦道:“照这么说,我们接下来岂不是更难斩妖?”
先前只有皇帝,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将军夫人。他又头疼:“执念太深,当真害人害己。”
“所以说,往后遇到这种不管不顾的疯魔人士,还是得躲远些才好。”凤怀月拍拍肚子,“像我,就看得很开,不管什么东西,哪怕再珍贵,没了就没了。”钱也好,回忆也好,都是身外之物,心心念念惦记着,难道就能回来吗?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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