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才是对的。她握紧衣裙,稍稍松了口气,我的丈夫是最彪悍,最忠诚的大将军,是皇帝容不下他。
两股不同的怨念翻腾在整个千丝茧内,此消彼长,搅得四方一片混乱。
凤怀月与阿金在这段时间里,都不同程度地被煞气所伤,幸好阿金在进来之前,买了不少丹药,勉强能护住心神。他“哗啦啦”往凤怀月手中倒了大半瓶,愧疚道:“可惜我没多少钱,也买不起贵的,只有这些。我听说最好的丹药,是由瞻明仙主的灵火炼化,一粒就能抵过半座城。”
凤怀月心想,价值半座城的丹药,那得要多少玉币,算不过来。
阿金又说:“不过现在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因为瞻明仙主当初一共就炼了三丸,结果全被凤公子给吃了。”
凤怀月大为震惊,怎么又是我。
他简直要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年前的自己到底有多招人嫌,处处闯祸不说,居然还偷吃人家的丹药?
阿金紧张地问:“仙师为何突然叹气?”
凤怀月答:“没什么,只是在想出去之后的生活,要怎么躲。”
阿金:“啊?”
凤怀月揽过他的肩膀,目色深沉得很。
你不懂。
纵星谷中。
余回用自己的灵力替那具躯壳填补了最后的魂魄裂痕,连道:“要命了,我竟然在做这种逆天邪门的事。”
司危靠树坐着,心中也不悦至极,但再不悦也没辙,因为他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虚弱到何种程度呢,用余回的话来说,就是风一吹都要死,实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
被光影笼罩的人已经有了清晰的面容,胸口也在微微起伏——可他其实是不必有呼吸的,因为这具被司危强行拼凑的躯壳,说到底,其实与傀儡并无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一些鲜活的血肉,多了一些生动而又稀薄的魂,所以看起来像个活人而已,一旦司危撤去灵力,他也顷刻就会崩裂消散。
所以余回与彭流才会觉得司危疯了,在那漆黑腐败的城里找寻三百年,虚耗灵力,割肉放血,几乎舍了大半条命,却只换来眼前这具脆弱的躯壳。
“不一样的。”司危伸出手指,蹭了蹭光影中的人,“这是阿鸾的魂魄。”
余回不预备与他探讨这个问题。只叮嘱:“在我将外头的事安排好之前,你与阿鸾就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准去,知不知道?”
司危道:“好。”
余回心想,还挺听话。但他还是不放心,琢磨片刻,又提出假设:“倘若阿鸾今晚醒来,叫嚷着要去鲁班城赴宴呢?”
司危答:“那我今晚就带他去鲁班城。”
余回当场无语,我就知道。
何为宿命,他二人闯祸,自己背锅。
兜兜转转三百年,这因果竟是半分都没有变。
千丝茧内,凤怀月正在欣赏自己的白骨手臂,最近蛊毒并未发作,所以他的肉身也勉强还算维持着原状。阿金坐在他旁边,好奇地问:“仙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啊?”
“不好说,我其实也不记得。”凤怀月道,“那好像是一场很大的爆炸,炸得我魂飞魄散,不过在关键时刻,幸好有个朋友及时赶到,他趁着四野震动大雾骤起时,拼死将我拽走藏了起来,才能侥幸保住这副身体,和一大半的魂。”
阿金听得咂舌:“原来仙师是经历过大世面的。”
凤怀月却嫌弃:“这又不是什么好世面。”
阿金又笑:“那仙师的朋友呢?”
凤怀月道:“应该正在找我吧,我是偷跑出来的。”
阿金惊奇:“啊?”
凤怀月道:“他是个好人,但就是不许我入世,所以我就偷偷跑了,我不喜欢那么无聊的日子,一日三餐,吃饱就睡。”
阿金道:“其实吃饱就睡也没什么不好的,若不是要养家,我也想吃饱了就睡。”
凤怀月摇头,还是坚持花花世界才有意思,哪怕是现在被困在千丝茧中,也有意思,活在世间,就该热闹。
阿金没再反驳,而是配合地许诺,出去之后,我一定带着仙师看遍鲁班城的所有热闹!
凤怀月正准备问问具体都有哪些热闹,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高声禀告:“丞相,丞相,将军进城了!”
“好!”凤怀月扶着阿金,艰难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被压皱的衣摆,吩咐,“今晚设宴!”
王城正是最繁华热闹的时候。
皇帝甚至给他自己幻想出了来自其余十八个国家的使臣,要么金发碧眼,要么棕发褐眼,他们的轿辇与马车横七竖八地塞在街头,堵得众人无法前行,但却没有谁生气,反而大声讨论起这座王朝的统治者究竟有多圣明。
话语传到将军夫人耳中,她就越发难受,尤其是当看到自己丈夫的视线正落在一位异域美人身上时,这份痛苦就更甚,她高声咒骂着车夫,催促他快些驶离这乱糟糟的街头!
皇宫里的宴席已经摆起。
凤怀月问:“皇上准备好了吗?”
皇帝答:“自然,朕这回一定会杀了她。”
他已经不再是最初那个苍白的青年了,而是开始变得狰狞,像某种嗜血的野兽。他想,未来这个国家,所有人都必须写诗,写诗,写永远也写不完的诗。
凤怀月将皇帝扶上王座时,将军夫妇也恰好从殿外走了进来。
妇人的视线惴惴不安地扫视,她看到了凤怀月,但是并没有认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礼。
“不必多礼。”皇帝冷冷看向将军,“来人,赐座!”
妇人有些胆寒,因为她隐约觉得,这个皇帝似乎变了。她握住自己丈夫的手,低头缩着脖子,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席间。
阿金悄声道:“她看起来已经完全被压制住了。”
凤怀月摇头:“但我们要的是让他们二者相争,不是单方面压制,否则只留一个皇帝,我们也一样没法应付。”
阿金道:“仙师言之有理,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凤怀月顺手端起桌上托盘,对高台之上的人道:“皇上,将军旅途劳顿,微臣这里有一壶好酒,恰好可以用来接风洗尘!”
皇帝点头:“好,那就由爱卿替朕,去敬将军一杯酒!”
第15章
凤怀月端起一壶酒,一步一步地走向对面。将军夫人果然开始变得惊恐,她觉得自己是很熟悉这个画面的,因为在那些流传于村头巷尾的故事里,每当皇帝想要铲除功臣的时候,都会赐给他们一杯毒酒。她当然不想死,但当她猛然抬头,对上皇帝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时,又会不由自主地坐回原处。
正在胡思乱想着,凤怀月已经走到了桌前,他斟了两杯酒,道:“我敬将军一杯。”
将军摇摇晃晃站起来,又缓慢地伸出手,眼看就要触碰到酒杯,却被一旁的妇人一把夺过。
“丞相。”她说,“我的夫君还有许多因为战争而落下的伤病,并不能饮酒。”
“如此,”凤怀月很好说话,“那就由夫人代饮吧。”
将军夫人看着手中的酒,微微有些颤抖,半天没动。皇帝坐在龙椅上,死死盯着她,发出沙哑的命令:“丞相,看来将军夫人还心有疑虑,你先喝。”
凤怀月领命,仰头一饮而尽。
酒是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更重要的是,皇权此时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妇人,使她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只能咬牙也饮尽杯中酒。
凤怀月笑了笑,是照着戏台上奸相来笑的,配上臃肿油腻的五官,有一种明晃晃的、奸计得逞式的意味。将军夫人心中越发慌乱,她觉得自己定然是中毒了,这么想着想着,胃里还真就灼烧起来,她抬手按住小腹,怨恨地看向凤怀月。
凤怀月并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依旧是一脸小人得志。他手头其实并没有毒药,但没有毒药并不代表没法下毒。这里既然万般种种皆是幻象,那诱导将军夫人给她自己想出一杯毒酒,也就并非难事。
将军夫人又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可这一看,她简直要勃然大怒,因为不知何时,一名浓妆艳抹的绝色佳人竟然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拿着团扇,一派娇羞样貌,正在提腕倒酒。
阿金此前也是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以色侍人的一天,但可能是因为套了一层别人的壳吧,丢的又不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眼下发挥得简直异常优秀,活脱脱一个心机妖姬,媚眼乱飞。
凤怀月看得牙直疼,你倒也不必如此卖力。太卖力了,等会挨打的时候,我可能拦不住。
但他拦不住,却有别人帮忙拦。将军一把握住自己夫人打过来的手,含糊地说:“你要做什么?”
将军夫人强忍着腹中剧痛,哭着骂道:“你怎可负我?”
阿金躲在将军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热闹。凤怀月站在皇帝面前,微微俯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陛下,若陛下不喜欢阿金,不如就将她赐给将军吧。”
这话一出,皇帝尚未来得及回答,将军夫人先尖锐地大喊出一声“不”!突如其来的怒火几乎要焚尽她的理智,不顾天子在场,直接冲向阿金,想要除去这妖女!
阿金早有准备,握着一张风雷符,转身就风风火火往皇帝与凤怀月身边躲!不过此举其实有些多余,因为将军竟然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将军夫人的路,巨力撞得他的上半身重重飞起,下半身却还留在座上,早已干瘪风化的脏腑散落一地。将军夫人痛苦地哭喊着,她手忙脚乱地去捡丈夫的残躯,而躺在地上的将军,脸上却出现了久违的平静与解脱。
“醒醒吧。”他说:“我从来就没当过将军,我不过是个死在战场上的小兵,本可以安安稳稳地魂归故里。”
但他却被自己的妻子硬生生地挖了出来,初时他感念于这份痴情,后来却逐渐发现,原来妻子所仰慕的,并不是真实的、普通的自己,而是那个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荣耀满身的男人。这几百年间,他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疯,也眼睁睁看着世道越来越难,这场由心魔主导的荒诞戏剧,早该结束了。
凤怀月沉声说:“杀了他!”
皇帝手起剑落,将军的脑袋如皮球一般滚落。这一幕显然极大地刺激了将军夫人,她张开大嘴咆哮着冲向龙椅,凤怀月眼明手快,拖着阿金就往外跑,两人几乎用光了所有的风雷符,才勉强没有被如爆炸般升腾的煞气所伤。
“呼。”凤怀月一屁股坐在地上,“歇会儿。”
“仙师,仙师你可真厉害。”阿金道,“居然真的让两个大妖打了起来。”
“那还是不如你厉害。”凤怀月搭着他的肩膀,“行了,快把这身装扮卸掉,我看你怎么颇有几分穿裙子上瘾的意思。”
阿金嘿嘿笑了两声,又忍不住沾沾自喜:“照这么看来,其实斩妖也不难。”
凤怀月摇头:“不难,是因为我们运气好,你出去之后,别想着再进来捞快钱,好好与家人过日子,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吃亏,赌棍是没有好下场的。”
阿金连忙答应,又奉承:“仙师,你可真是个踏实人。”
踏实人。曾经的修真界第一骄奢淫逸,有事没事就坐在鲜花高台上,向四周撒钱寻欢的大美人面不改色一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何为岁月催人,玩不动了,往后改改路线也成。
估摸着皇宫那头一时半刻消停不得,他打了个呵欠,从阿金的乾坤袋里搜刮出一条毯子,裹住自己开始闭目养神,睡前不忘将梦貘抱在怀中,结果这一回的梦却异常清晰,清晰到甚至都不需要由梦貘暂时保管,那些美丽的花瓣就从梦时一路飞到了梦醒。
装满醇酒的玉舟载着美人,如风穿梭在星海间,佩戴璎珞的舞姬正踩着鼓点翩翩起舞,时不时就有攒金丝的小香包被投过来,接住时,满袖生香。凤怀月躺在这香喷喷的一片锦绣中,内心惬意得很,过了一阵,他又翻身趴在船头,懒洋洋伸手去接空中的花瓣,全不顾半边衣服垮下肩头,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背。
司危忍无可忍,从天而降冷冷训斥:“成何体统!”
因为这尊黑面神出现的太过突兀,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卷起乐器与美酒跑路,只有凤怀月还躺在船里,坐起来问他:“我又怎么没体统了?”
司危道:“让你守着炼丹炉,你就是这般守的?”
凤怀月听到炼丹炉,就满肚子火,骂他:“我为什么要替你守着那烟熏火燎的炼丹炉,我又不是被你绑到六合山的妖奴!”
司危眉梢微微一扬,颇有深意地说:“你要是有这方面的爱好,我也能配合。”
凤怀月瞪圆了眼睛,待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后,二话不说,捡起船上的香包就劈头盖脸地往过砸,谁有给你当奴隶的爱好,变态吧,这么爱绑人,你怎么不干脆去杂货铺子里给人编筐。
他将手边能丢的所有东西都丢了个空,又趁机道:“我要去蓬莱山看云海玩。”
司危点头:“好,去吧。”
答应得这么爽快,凤怀月倒有些不适应,不过因为有求于人嘛,所以他收起尖锐的牙口,换上一副比较乖巧的表情,继续说:“但是依照我的修为,应该不够资格进蓬莱山。”
司危道:“我陪你。”
凤怀月立刻拒绝,不要,我想一个人去。
司危顿了顿:“那就报我的名字。”
凤怀月喜出望外:“这样就行?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现实中的凤怀月一边做着这场梦,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照这么看,这位瞻明仙主,其实还算不错嘛,有求必应的。他神魂覆在梦中的自己身上,也随着一道兴致勃勃去了蓬莱山,然后又随他一道……被灰头土脸地赶了出来。
其实好像是可以混进去的,因为看守山门的弟子起初只是面露难色,并没有严词拒绝,他们是在听到“瞻明仙主”四个字后,才变得态度强硬起来,恶狠狠地开始举起棒子赶人。
凤怀月头上被打了个包,百思不得其解,找到司危质问,不是说报你的名字吗?
司危漫不经心地研究着面前棋盘,回答说:“我只说报我的名字,又没说报完我的名字,你就一定能进去。蓬莱山那群老头被我欺负压榨多年,不堪重负,近日专门在山中养了一百八十条恶犬,就是用来撵我的。现在既然你也没日出可赏了,不如继续去守炼丹炉。”
凤怀月简直气得想死。
现实中的凤怀月却笑出声,若不是耳边有一迭声的“仙师”叫嚷,他还想要再睡一阵。醒来也依旧沉浸在梦中,想着那艘穿梭在星海之间的绮丽船只,浪荡浮夸,确实快乐的很。那么将来自己到底要不要洗心革面,做一个踏实朴素的日子人,这件事还要再议。
阿金好奇:“仙师梦到什么好东西了,一直在笑。”
凤怀月“邦邦”敲他的脑袋,不满抱怨:“知道我在梦好东西,为何要不知趣地叫醒?”
阿金捂着头道:“我也不想叫的,但是皇宫内的那场争斗已经结束了,我刚刚听到有路人在说,皇帝即将举办一场隆重的庆典,正在四处找丞相,我们还要回去吗?”
“回去,当然要回去,不回去怎么杀他。”凤怀月活动了一下筋骨,暂时将梦境封存于心,他道,“不过不能就这么孤家寡人地回去,我们得带些帮手。”
皇宫里,一场新的宴席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将军夫妇的尸首已经被抛入虎山,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满脸皆是掩盖不住的喜色。自己赢了,彻底赢了,往后再也没有人能约束自己,何为无所顾忌,何为随心所欲,他脑子里已经涌现出了一万个画面,又高声问:“朕所宣召的那些才子呢,为何还没有进宫?”
“回皇上,来了,来了!”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结结巴巴半天,却不是说才子来了,而是丞相来了。
丞相也不是独自来的,他带了整整一支军队,已经气势汹汹杀进了宫门。
皇帝震惊:“什么?”
太监扯起嗓子哭道:“丞相反了啊!所有的侍卫都被他杀了!”
皇帝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粗喘着气,听着正由远及近的杀戮声,思绪不可避免地再度回到了前世那一天,也是一样浩浩荡荡的军队,一样的杀戮,一样的绝望。丞相,怎么会是丞相,他不是与朕一样,只想过最自由的日子吗?
高大的朱红大门轰然倒塌。
那由五百名残兵组成的军队,像蚂蟥一般涌入殿中,将皇帝死死压制在了身下。
“不!”他挣扎嘶吼着,努力想要挣脱,根植于前世的恐惧却像看不见的大网,将他牢牢禁锢其中,腐臭的酒水淅淅沥沥从他头发上渗透出来,也从他那张被将军夫人啃咬得只剩一半的脸庞上渗透出来,鼻孔艰难地张合,又像是被浸回了酒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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