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怀月丢给他一道符咒,用来遮盖四周弥散的,仿佛来自地沟深处的烂苔藓气味。阿金气喘吁吁地缓了半天,坐在树下问:“仙师是怎么说的,那老板娘还真就答应了?”
“其实不难。”凤怀月道,“她心中执念太过明显,只要顺着这个执念,就很好骗。”
杀了皇帝,获得生机,获得一个安稳居所。看似大凶的妖,内里也无非是个想守着丈夫与孩子安稳度日的平凡妇人。阿金道:“我看那将军上半身与下半身都不囫囵,皇帝在生前应当是腰斩了他,死法太惨烈,他妻子的怨念才会那般浓厚。”
凤怀月问:“皇帝在何处?”
一名兵士缓缓抬起手臂,指向密林以北。
凤怀月用手中的木棍拍了拍他:“行了老兄,放下去吧,多谢。”
阿金道:“这些人的衣服实在太破太烂了,并不能分辨出朝代。”
“三千重世界,每一重内都是斗转星移,历史如长河,帝王何其多。”凤怀月丢下木棍,靠着树咳嗽了两声,“歇一阵吧。”
阿金应了一声,他对凤怀月的来历充满了好奇,但也知道不该问,便只凑到跟前坐着,没话找话地说:“仙师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凤怀月道,“这是我在离开庄里时,找一个老铁匠现买的,你也觉得丑吧,丑就对了,那老头确实没什么审美,不过好在便宜,也结实。”
阿金:“……”
修真之人的剑,也能如此随意的吗?
凤怀月却不嫌弃。他知道自己在几百年前,肯定也曾有过一把很好的剑,但往事已矣,没了就是没了,眼下能踏实握在手里的,才是好的。所以这回来鲁班城,还专门精挑细选了一个不算便宜的剑坠,将大铁剑隆重打扮了一番。
阿金道:“这剑坠是金蝉城所出。”
金蝉城,余回的地盘,凤怀月当初没少去,但他现在想不起来,还被灌输了一脑袋错误情报,于是就自我感觉很有道理地感慨,啊,原来是金蝉城所出。想当初那位清江仙主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现在我高价买点东西,让他多赚一些,也算是还了些许情债。
很好,不错。
他又问:“你还知道什么与凤怀月有关的事,说来听听。”
因为是在千丝茧内,所以阿金也不再顾忌,不过关于凤怀月的消息,大多是些街头巷尾的传言,只能听个热闹。头号绯闻对象余回,排第二的就是彭流,毕竟当初越山仙主也是时常将第一大美人请至家中赏景赴宴的。
修真界拢共就这么两大话事人,还全部都与凤怀月说不清道不明,实在不成体统。阿金道:“幸好还有一个瞻明仙主,很清醒,丝毫不为美色所动,据传他经常怒喝训斥清江仙主与越山仙主,也经常将凤公子从他们家中强行掳走,再关押在自己的六合山大殿中,亲自看管调教。”
凤怀月听得眉毛鼻子皱在一起:“当真?”
阿金道:“反正传得有鼻子有眼。”
凤怀月又问:“除了越山仙主与清江仙主呢,可还有旁人?”
阿金撑着脑袋:“那可就多了。”
多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一年三百六十天,凤怀月能赴宴三百七十场,醉到没有一日是清醒的,整个人都被浸在酒香与花香中,乘于竹筏上顺河而下时,一度引得岸边人争破了头地往前冲,大家御剑的御剑,下河的下河,如饺子下锅也不嫌挤,只为亲眼欣赏他的绝世风姿。
凤怀月:“……”
他现在倒是略微理解了在自己大病初醒时,床边友人满脸难色的一问三不答,这也不好说,那也不好说的,这般酒色无度,左拥右抱的荒糜生活,确实也不太好描述。
阿金问:“仙师的表情为何如此一言难尽?”
凤怀月道:“我只是忽生感慨,觉得人生真是难料。”
阿金便不再打扰他感慨,转头去了那五百妖军中,还是想推断出这些究竟是哪一朝的兵。
两人在林中歇了半个时辰,便继续启程出发,密林出口处的煞气依旧浓而不散,沿途路过的村镇城池,也是座座破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而唯一金碧辉煌的,只有位于终点的王城。
阿金惊讶道:“这是鸿爪国的都城!”
凤怀月道:“仔细说说。”
阿金道:“那天我带仙师去看幻术大戏,原本演的就是鸿爪国的故事。”
这是位于三千世界中的一个普通王朝,与其它许许多多的王朝一样,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安稳富足,唯一不普通的,便是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传奇爱情,因为足够感人,所以流传多年,到最后,就连修真界也在当成戏来唱。
凤怀月问:“是昏君吗?”
阿金迟疑:“不是,戏文里唱的是明君……也不明吧,但肯定不昏。”
凤怀月眉头微皱,他也不觉得这座美好繁盛的王都,会是昏君治理下的产物,可若是明君,为何又要把那么一对忠诚的将军夫妇困于大漠,还要放猛兽看守?若是明君,沿途饿殍又要作何解释?更重要的,若是明君,那他是从哪里生出的冲天怨气,来构建这千丝幻境?
阿金也稀里糊涂:“不知道啊。”
凤怀月叹了口气:“你真是我见过最一问三不知的人。”
阿金:“……”
凤怀月又道:“不过我入世不久,一共也没见过几个人,所以你也不必反思,走吧,先进城。”
阿金应了一声,小跑跟上。这座城乍一看,比起鲁班城来也丝毫不差,但细一看,古怪就来了。比如说极度不合理的布局,以及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屋,还有长街上随处可见的美人,她们都正在脚步匆匆地往前跑。
阿金随手拉住一人,问:“姑娘,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对方笑盈盈地答道:“今日皇宫选秀,我们都是去应征的。”
凤怀月用胳膊肘捣了一下阿金,疑惑道:“你不是说这一朝的帝后是以深情著称?那这满城如云的美人,又是怎么回事?”
阿金本来又想说不知道,但想起方才那句“一问三不知”,便及时闭嘴,硬憋出一句分析:“那可能皇帝变心了吧,毕竟权势滔天的男人,都靠不住。”
凤怀月点头:“有道理。”
作者有话说:
权势滔天的司危:“……”
第10章
这座王城大得无边无际,从城东到城西,打马一天也未必能跑完。阿金蹲在一间青楼门口仔细观察半天,惊讶道:“这里的地板全部是用珠玉铺成的。”
凤怀月也正在看着满街挂出来的锦绣绸缎,被太阳一照,灼灼艳艳亮得刺眼,每一匹都价值万金,实在是奢靡得不像话。但就是古怪,除了处处相似的房屋建筑外,这种奢靡的表象,也透露出另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阿金道:“怪不得将军夫妇的怨念那般浓厚。”这一头美玉铺路锦缎作伞,那一头将士们却连饱饭都吃不得一口,换我,我也浓厚。
“那里就是皇宫吧,过去看看。”凤怀月道,“今日选秀,皇帝应该心情不错。”
王宫的构造,就更是奢靡到无际无边,整体如用一块巨大的宝石雕刻而成,处处都是亮晶晶的。按理来说,这应该相当符合凤怀月对于居所的审美,宝石亮晶晶嘛,但他这回却面露嫌弃,无他,主要还是因为亮则亮矣,但实在不美,像是一个土财主在铆足了劲地堆砌好东西,毫无搭配可言。
阿金咋舌:“这……咱们要怎么混进去?”
看守森严,处处都有士兵持枪巡逻,对所有进出者严格盘查,怕是连只耗子都溜不进去。
凤怀月道:“好办,这张脸进不去,那就换一张脸。”
阿金琢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从来没有扮过女子。”
凤怀月按住他的肩膀:“但至少你成过亲,有妻子,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就按照她们两人的姿态来扮,定不会出问题,来,易容符拿好!”
阿金虽说仍觉得别扭,但凤怀月一边说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都抱着必死的心态进来了,难道还害怕穿裙子吗”,一边拎起他到客栈要了间房,买完裙子买簪子,三下五除二就捯饬出一个含羞带怯的大姑娘。
凤怀月捏着自己的下巴,上下打量他,道:“不好看。”
阿金并不同意:“这还不好看?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美人该有的我都有啊!”
凤怀月评价:“我发现你和这座金碧辉煌却毫无品味的妖城,还真是般配,不如留在这里过年算了。”
阿金哭丧着脸:“别!仙师帮我。”
凤怀月撸起袖子,亲自帮阿金捏了脸。他是货真价实被各种好东西浸淫了许多年的,见过大世面,而良好品味也并没有被枯爪城的那声爆炸轰没,依旧高雅得很。不多时就顺利完工,阿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喜不自胜道:“仙师好手艺!”这脸,不当皇后,至少也能当个受宠贵妃。
凤怀月也很满意:“行了,走吧。”
阿金赶忙问:“仙师不易容吗?”
“不易。”凤怀月道,“实不相瞒,我原本的主意,是假扮成朝廷官员混入城中,是你主动提出要参与选秀的,而且看起来还颇为期待,我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阿金:“……”
“扮都扮了,你我兵分两路,也是不错的主意。”凤怀月一笑,“进宫之后,放机灵点,你先前陪客人听了百八十出鸿爪国的大戏,多少还是能应付一二的吧?”
“行。”阿金道,“仙师放心。”
两人又商议几句,便离开了客栈。阿金混入选秀的队伍中,凤怀月则是左问右问,打听一大圈,最后方才停在一处阔气大宅前,匾额上书两个大字,周府。
周府,是丞相府。丞相府的守卫,显然不会像皇宫那般森严,凤怀月很快就混了进去。宅子里很安静,并且依旧如整座王城一般,处处透露着古怪的奢靡。
刚刚询问了许多百姓,都说丞相沉迷声色,不务正业,日日浸在美酒与美人堆中,玩得浑不知天黑与天明。凤怀月觉得吧,这形容怎么听怎么像三百年前的自己,所以也就顺其自然地给丞相套了副同自己差不多的翩翩面容。心里期待值拉得过高,以至于他在见到丞相本人时,所受到的震撼属实也有些过大。
卧房内摆着一张巨型玉床,上面正躺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官员。他胖得像是一座山,看起来多走两步都困难,手边摆满了果品与美酒,口中还在呼唤着姬妾的名字,让她们来喂自己。房间的煞气并不浓厚,凤怀月粗粗一辨,除了丞相本人是个法力低微的凶妖之外,其余姬妾仆人皆是幻象。
凤怀月祭出一张符咒,将幻象如飞花击散,而躺在床上的丞相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还在呵呵笑着大吞果品,对突然出现在床边的陌生人,也没有丝毫应有的警惕,或者说他也知道自己应该警惕,但大脑已经被酒色塞得太满太满,想要再运转起来,就需要很长一段反应时间。
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
凤怀月暗自摇头,手起剑落,丞相霎时化为一道黑雾。片刻之后,从房中缓慢地挪出来另一个“丞相”,嗓音尖细地说:“来人,送我上朝!”
皇宫内此时正一片歌舞升平。
阿金混在秀女当中,警惕地左右偷看。就如凤怀月先前所言,他在当向导的时候,曾经陪无数客人看了无数场幻术大戏,对所有场景都滚瓜烂熟,所以他也一眼就发现,这座皇宫不仅有鸿爪国的影子,也有许多别的,其他国的影子。
他再度糊涂起来,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哪一座王朝。
而躺坐在大轿辇上,正由八个大汉抬着走的冒牌丞相凤怀月,也发现了皇宫的古怪。他虽然没能看成幻术大戏,没见过鸿爪国,但却曾被司危带着逛遍了世间所有花团锦簇的繁华之地,对于至美的定义,是深深刻于脑中的,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差不多一眼就能分辨。
这座皇宫与它的王城一样,都与美毫无关系,只是单纯的富,富也富得僵硬不讨喜,绝对不会是曾经真实繁盛存在过的,鸿爪国的都城。
“皇上驾到——”
太监忽然扯开嗓子,院中叽叽喳喳的秀女们立刻安静下来,阿金站在角落中,与大家一道等着面圣。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皇帝才姗姗来迟,而当他出现时,阿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浓厚煞气几乎瞬间就灌满了整个院落,带来巨大的压迫感,连风都在这一刻变得静止不动,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那一声一声的脚步,和锦缎布料摩擦的声响。
将军夫妇与这位真正的天子比起来,确实只能算作不入流的微末妖邪。意识到这一点后,阿金后背冷汗不绝,他屏气凝神地偷偷抬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有些漠然的脸,并不像个暴君,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压根就不像个皇帝。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瘦而白,更像寻常富户家养大的少爷,没有任何煞气之外的压迫感,似乎也不太沉迷女色,只是粗粗看了众人一眼,随手画了一个圈,就算完成了选秀任务。
没有被选中的秀女原地解散,阿金顺着人流往外走,他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糊涂白来一趟,刚想找机会到别处看看,却听到耳边有人轻佻地叫:“美人,美人儿!”
“……”
阿金循声看去,就见好大一坨肉山正在轿辇上朝自己抛媚眼,顿时胃里一阵翻腾。先前做男人时不觉得,现在套了个美人壳,才发现美人实在辛苦,衣服长首饰重不说,还要被这般猥琐下流的丑陋妖怪勾引。
凤怀月伸伸手指:“过来,说说看,皇帝封了你做哪一宫的娘娘?”
阿金眼神狐疑:“你……”
凤怀月拍一把轿辇,示意轿夫降低高度,自己则是艰难地滚下来,双手捧着肚子走到阿金面前:“没认出来?”
“仙,仙师?”阿金总算反应过来,他神情一言难尽,“你这是……”
“没办法,谁让这里的丞相就长成这样。”凤怀月压低声音,“你呢,怎么这么快就跑出来了?”
阿金答曰,皇帝没选中我,被遣散了。
这回神情一言难尽的人变成了凤怀月,他难以置信地说:“连我亲自捏的脸他都看不上?这狗皇帝是不是审美有问题。哦,也对,要是没问题,也不能替他自己想出这么一座土鳖至极的城,七拼八凑的宫。”
说完,又搬出一句刚学的俗语:“山猪吃不了细糠。”
细糠本糠解释道:“那皇帝根本就没有仔细选,只是胡乱画了个圈,圈里的都中,我怀疑他甚至都没看清其余人的脸。仙师,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既都扮成了这鬼样子,自然要亲自面圣。”凤怀月潇洒掸掸衣摆,“既然他选秀选得随意,无所谓谁与谁,那没道理你就不行,这样吧,现在随我一道去御书房,就说你是……是我的大侄女。”
阿金却迟疑:“皇帝有这么好骗吗?我方才见他,煞气比将军夫妇加在一起,还要更胜十倍不止。”
凤怀月手一摊:“不好骗也得想办法骗,否则都胜出十倍了,你我加上那五百残兵,也打不过啊。”
阿金:“……”
那硬要这么推理,也对。
他颇为崇拜地说:“仙师,你当真是艺高胆大,无法无天。”
凤怀月自谦:“一般一般,这也就是在千丝茧内,没人管。”
倘若回到世间,就不敢了,毕竟三百年前的自己奢靡无度惹人嫌,又招惹了许多烂桃花,倘若真被什么越山仙主,清江仙主发现行踪,而两人依旧爱自己爱得要死不活,那这情债可真不知要如何还。
现在年纪大了,已不复当年那般快乐浪荡,若是处理不好感情问题,又被那位瞻明仙主抓住红鼻子绿眼睛地训斥完打一顿关起来,岂不是更不划算。
所以还是低调内敛,遵纪守法,躲远些好。
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中。
门口站着的大太监见到凤怀月,也甚是吃惊,小跑上前将他扶下轿辇,口中连道:“三年不见,丞相可还身体康健?”
凤怀月虽说早已知道这具躯壳的主人荒废正业,但也没料到竟会废到这种程度,一躺就是千余天。不过话说回来,丞相三年不上朝,怎么这儿的皇帝都不管一管?他清清嗓子敷衍:“还可以。”
大太监悄声说:“皇上最近心情烦闷得很,丞相来了,正好陪着开导开导。”
凤怀月问:“为何烦闷?”
大太监答:“因为失了一阙好词。”
凤怀月没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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