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璴有点烦。
“多谢你提醒。”良久,他听见方临渊对他说。
赵璴却想,狗皇帝从来多事,当真早该死了。
他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方临渊并没留他,一直到傍晚时分,二人才重新在马车前碰面。
赵璴看到,方临渊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侯爵的冕服极衬他,靛蓝色的广袖锦袍显得他肤色愈发白。
可他表情却不鲜活,仍像方才他走的时候一般,死气沉沉的。
扶他上马车时也是,神不守舍,甚至没像平日里那样瞪他。
只是不让他管皇帝的闲事而已,至于吗?
坐上马车的赵璴拧起眉头,窗外哒哒的马蹄声与碌碌的车轮声愈发显得车厢内一片死寂,安静得让他愈发不舒服。
当将军的人,怎还这样脆弱。
他搁在膝头的手不耐烦地轻轻点着,就在这时,一个小物件随着动作从他袖中滑落到了手心里。
硬邦邦的,很小,是他随身携带着、用于酒后清口的桂花糖。
据说甜食会麻痹人的神经,让人傻乎乎地产生快乐的感觉。
赵璴停顿片刻,将头拧向窗外。
他的手却在袖下一反,将那颗桂花糖塞在了方临渊手里。
“给。”他语气冷淡,惜字如金。
而他旁边,从出门起便被里衣后腰处的海棠绣花蹭得浑身难受、以至于表情僵硬、懒得说话的方临渊忽然被塞了个东西。
他一低头,便见是一颗糖。
方临渊疑惑地看了看赵璴,却见赵璴仍是一副不理他的模样。
而那颗糖,静静躺在他手里,硬邦邦、冷冰冰的。
这是……塞了什么密信的容器?
作者有话说:
赵璴:吃糖,别难过了。 方临渊:(接过)啊……任务发布得这么密啊……(叹气)
受伤过后留下的疤痕总会敏感一些。
侯爵的冕服宽大却厚重,束带上缀着沉重的金玉,正好将贴身的里衣压在方临渊的后背上。
也不知道贴身的衣服赵璴要绣花给谁看,那细密的针脚绣出的花纹恰贴在他背上的疤痕处,一走动便会蹭来蹭去,不舒服得很。
方临渊总想伸手去碰,但冕服上身后便不可不庄重,只好忍着。
赵璴这是故意拿这衣服折磨他的吧!
不过,想到今日赵璴特来提醒他,方临渊咬了咬牙,只当替他功过相抵了。
赵璴说话不好听,但他却也能明白。
冷静过后,他也知道是他情急之下乱了阵脚,竟忘了君臣之别。即便那仁帖木儿怕他,他也不过是臣子。京中官员错综复杂,他贸然擅自入宫,想替陛下解围,便是将把柄往别人手上递。
他眼看着就要回玉门关了,不可在这时候生出事端。
再说,待回了玉门关,要收拾那仁帖木儿,他有的是机会,不在这一时。
他定会让这狂妄之徒知道后悔,知道若下次再来上京,需得低下头颅,夹起尾巴。
只是……
这绣了花的里衣也太难穿了吧!
方临渊不舒服地拧了拧肩膀,瞥了赵璴一眼,剥开了他给的那封密令的容器。
还真是只狐狸精,装东西的容器都又小又香的,跟颗糖似的……嗯?
纸塑剥开,竟真是一颗糖,静静地躺在里面。
方临渊狐疑地看向赵璴,却见他仍旧像个雕像一样,转头看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珠翠摇曳的背影。
方临渊试探地拿起那颗糖,舔了一口。
……甜的。
还真是糖啊??
难道赵璴是封了什么书信在糖里?不会吧,他们两个都住在一个府里了,有什么惊天密辛是私下都不能讲的吗?
方临渊实在想不通。这回,他将糖放进口中,咬开了。
一声脆响。
他舌尖谨慎地一裹,却空荡荡的。除了糖外,什么都没有。
方临渊直到吃完了那颗糖,也没想明白赵璴什么意思。
算了,他打哑谜,让别人看不懂那是他的问题。要真有什么纸条密令的被他吞下去,也只怪赵璴。
马车缓缓停在天枢门外,二人下车时,瑰丽的夕阳已将半座皇城都染红了。天枢门外贵族的车马熙熙攘攘,见着他们二人下车,不少亲贵大臣都上前来向他二人见礼。
早有内官等在门前,引着他们一路入了宫门,朝着重华殿行去。
一路行来,便可见宫中对这次来使入京的重视。
虽未特意装点,目之所及却焕然一新,连道旁的铜兽都打磨得锃亮。天还没黑,整座皇城便已灯火辉煌,侍立在侧的禁卫与内监无不穿着簇新的礼服,便是殿前的琉璃宫灯,都换了一批成色最佳的。
度过了那些被突厥铁骑践踏的岁月,大宣太想将煊赫太平的景象摆在这帮蛮夷眼前了。
待入了重华殿,丝竹礼乐声已然响了许久。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燃着上千盏灯烛,使得整座宫殿亮如白昼。盛服的王侯与朝臣在殿中交谈,贵眷发间的珠玉折射着烛火的光芒。
玉阶下的金架上立着南洋进贡的绿孔雀,熠熠生辉的尾羽拖曳在一尺便值百金的柔软地毯上。
“皇后娘娘早嘱咐过,五殿下喜欢葡萄,特地让尚膳局备下了。”那内监笑着,一边将二人领到他们的位置上,一边说道。
殿外的雪尚未融尽,案上雕金的盘盏中却摆满了新鲜的瓜果。葡萄上晶莹的水珠折射着金玉华光,一派馔玉炊金的泼天富贵。
赵璴却径自坐下,看都没看一眼。
见那内监神色尴尬,方临渊笑了笑,替他圆场道:“多谢皇后娘娘关照,还请公公替我们传话,代我二人问皇后娘娘安好。”
那内监笑着满口答应,退了下去。
距离宴会的时辰近了,殿中已然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朝臣与亲眷,此时正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一片热闹。
方临渊左右无事,伸手从盘中揪下一颗葡萄:“这季节竟还有葡萄?……嗯,好甜。”
旁边面无表情的赵璴偏过眼来。
眉目凛然的小将军正专心致志地吃那颗葡萄。这样季节中的新鲜水果自然是冰鉴中启出来的,小将军一口咬下去,似乎是被冰到了牙,凉得一哆嗦。
但紧跟着,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似乎那葡萄真有多好吃。
赵璴向来不喜欢,冬日里这样贵重的水果也只会送到赵珮宫里。可待到了宴会上,姜红鸾便会假惺惺地派人送些到他面前,说他爱吃,从而引得心生妒忌的赵瑶与赵瑾变本加厉地找他麻烦。
没意思极了的把戏。
而旁侧,方临渊一抬眼,便看见旁边的赵璴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怎么吃东西他也盯着看啊。
方临渊顿了顿,本着在人前还要演戏的原则,将金盘朝赵璴的方向推了推。
“吃吗?”他问道。
不等赵璴答话,殿前便传来了一阵骚动。
赵璴嘴唇方动,就见方临渊已被声音吸引去了视线。他转头看去,见是七八个塞外打扮的突厥人,大摇大摆地进了殿。
为首的那个,身高九尺,高大壮硕,身上的皮袄露出边缘的狼毛,额头与脖颈上挂满了宝石,胡须与发辫连成一片。
“……那仁帖木儿。”赵璴听见方临渊低声说道。
禁卫立在两侧,他们一行人却像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大声说笑交谈着,引得殿中众人都看向他们。
内监向他们行礼,领着他们入座,几人却在门口停下来,大声用胡人言语谈笑着,对旁边的禁卫指指点点。
殿中众人的神色都难看了起来,隐约听得见有大臣小声地骂,说他们是未经开化的蛮夷。
赵璴侧目,便见方临渊静静将那颗葡萄放回了桌上。
几人不知说到了什么,那仁帖木儿大笑着上前,伸手便要去拽那只孔雀的尾羽。
“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殿中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众人纷纷看去,便见紫袍金带的年轻侯爵从席位上站起身来。玉冠之下是他眉目英朗的面孔,此时正神色冷淡地盯着他们。
是安平侯,大败突厥的功臣!
而他身侧,赵璴微微凝了凝眉,原本想要拉住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只见那仁帖木儿转过头来,本是脸色难看地要发作,却在看到方临渊的时候微微一愣,继而大笑起来,用蹩脚的汉语开口道。
“玉阎罗!我说怎么出城迎接我的不是你,原来是在这儿躲懒呐!”
说着,他收回了要扯孔雀的手,大步走进了殿中。
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方临渊面上露出了几分厌烦。
世人都道那仁帖木儿是个够心狠、也够豁达的大将之才。为稳军心,他在阵前不惜拿自己怯战的儿子喂狼;而方临渊杀他无数部下,他却还一派惺惺相惜的模样,敬重方临渊。
但方临渊知道,他这是生来缺失人性。
他并非心狠,而是旁人、包括他子孙部下的性命于他而言都跟圈里的牛羊没有区别。而他敬畏自己,也是因为终于碰到棋逢对手的敌人,激发了他逞凶斗狠的野性,让他生出了明确的目标,终其一生也要打败他、杀了他。
他身体里流的是草原野狼的血,不过徒生了一副人的模样罢了。
听他还在大放厥词,方临渊凉凉地看着他,回道:“迎接你?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那仁帖木儿径直停在了他的案前。
“多日不见,玉阎罗,听说你回上京就娶了妻子,还是你们宣国的公主啊?”
说着,他的眼神往旁边一挪,落在了赵璴脸上。
竟是片刻的失声。
他直勾勾地盯了赵璴半天,神色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贪婪的光芒。
赵璴冷冷地抬起眼看他,他也恍若未闻。
方临渊看见,赵璴的神色可怕得厉害,像是当场就要活剐了他。
那仁帖木儿大笑起来:“竟是这样的美人!难怪你要用十八座城池来换!”
方临渊偏了偏头:“你来之前,就吃醉了酒吗?”
“自然没有。”那仁帖木儿答道。
“那怎么就忘了,陇西十八城,本就是我大宣的国土呢?”方临渊说。
那仁帖木儿笑了几声,混不在意,仍盯着赵璴看。
“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方临渊说。
“你说吧,什么?”那仁帖木儿笑着说道。
“我大宣向来恩怨分明,我呢,也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方临渊平静地说道。“所以,羞辱我大宣使臣、在我国都纵马的事,你打算用多少牛羊、多少草场来换?”
那仁帖木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终于看向了他。
方临渊却没打算就此罢休。
“今日陛下为欢迎你办宴,来者是客,我就给你个面子,让你自己说个数。”方临渊说。“你若是不说,那待北境的牧草长起来时,我就自己去取了。”
大殿中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那仁帖木儿愣了半晌,继而大笑了几声。
“不愧是你玉阎罗呐!”他说。“今天接我那个官儿,磨磨蹭蹭的弄得我心烦,是我失礼,在这儿给各位赔不是了。”
说着,他回过身去,朝着宴席众官吏的方向拱了拱手。
在座众人的面上无不惊讶。
即便他态度不算恭敬,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今日在京中横行霸道的突厥王储,竟在安平侯的威胁之下服了软。
不愧是荡平北境的安平侯,三言两语,竟吓住了这蛮子。
在座众人纷纷面露钦佩与喜悦,也有官员神情各异,无声地交换着视线。
而那仁帖木儿则转过头来,话虽是对着方临渊说的,目光却又落在了他旁边的赵璴脸上。
“之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玉阎罗,可得与我好好喝两杯啊。”
看着那仁帖木儿转身要入席去,方临渊微微松了口气。
方才若放任这几个胡人放肆,待宴会开始、陛下驾临,必然会引得场面难看,朝臣议论,更会使得那帮胡人愈发肆无忌惮。
方临渊收回目光。
却在这时,他迎面撞上了赵璴冷冰冰的视线。
只见赵璴坐在原处,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不知怎的,方临渊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怨怼。
方临渊后背一激灵。
差点把他忘了!
他登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仁帖木儿色眯眯地盯了赵璴半天。
把赵璴当男人当习惯了,差点忘了他在人前是个女的,还是自己的夫人了。
这若是放任不管,他日被人议论,他可怎么解释!
方临渊生怕露馅,连忙开口弥补。
“站住。”
那仁帖木儿回头。
“你还没有向我夫人道歉。”只见他说道。
野蛮而未开化的异族会将除自己之外的所有视为财产,布料、稻谷、牛羊、女人。
既是财产,那自然便可以随意地觊觎掠夺,更不需要因垂涎而产生羞愧了。
那仁帖木儿看着赵璴的眼神让他直想吐。
直白、贪婪、肮脏。
短暂的对视之后,赵璴垂下了眼。
他曾经剜过一人的眼睛。
那是宫中一个醉酒的禁卫首领,在冷宫偏僻的角落里。那年他十五岁上,在他母后去世的第二天深夜,那个禁卫首领将他堵在了那里。
他醉醺醺的,却仍直勾勾地盯着赵璴,神色贪婪而下流,堵着他,伸出手摸他。
他说,废后的女儿不算公主,他娘是定溪县主,只要赵璴今夜足够听话,或许他娘会允许他娶他。
但若不听话,没有母亲的残花败柳,这样不知廉耻地勾引男人,是活不下去的。
第二日清早,禁卫首领的尸体出现在了璇玑门附近,双目被剜,右手折断。皇城禁卫出动了大半,却多年都没找到凶手。
赵璴垂着眼,即便周围的烛火光芒熠熠,他垂在膝上的手,却隐匿在阴影中。
他看着那双手。
白而修长的手染满了血,将他绣金的翟衣都染污了,是他十五岁那个夜晚的模样。
很脏,可是,哪有那些满含欲念的眼睛脏呢。
他缓缓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却有一片暗紫色的袍摆轻轻一扫,掠过了他的视线。
他听见了方临渊的声音。
他抬头看,正好能看见方临渊的下颌角,如一把出鞘的好刀。他在与那仁帖木儿对峙,身姿背脊挺拔如树,烛火照在他身上,却不似烛火,更像云层乍破时的日光。
北境的野狼落败而去,他垂眼看向自己,一双眼澄澈如高悬的星。
再垂眼,赵璴看见自己膝头上搁着的双手。
干净的,没有一丝血垢。仿佛他刚才蔓延滋长出的几乎将他吞没的戾气,全都消失了一般。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方临渊的声音。
“站住,你还没向我夫人道歉。”他说。
赵璴一愣。
向他道歉?
他至今不知被多少肮脏的视线打量过,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赵璴抬起头来,看见了冷冽地盯着那突厥人的方临渊。
他一时没有移开眼睛。
世人赞他风姿卓绝如明月朗照,胡人畏他玉面银枪如佛前阎罗。
而今看来,是所言不虚的。
那仁帖木儿转过身来。
方临渊看得出,他的确被自己震慑到了。就算他是个人性缺失的野狼,也会害怕真被自己打得无翻身之力,死得颜面尽失。
他顿了顿,轻蔑地看了一眼赵璴,又看向他。
“我干了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吗?”那仁帖木儿问道。
感受到身侧赵璴蛇似的阴森森的视线,方临渊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拳。
让你道歉就道歉,废什么话?
他冷冷说道:“内子贤静温淑,你这样逼视良久,是为冒犯。”
那仁帖木儿要是敢问他“内子”是谁,他今日就锤烂这厮的狗头。
幸好,那仁帖木儿知道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谁看。
他看着方临渊片刻,笑了笑,有点轻蔑地看向赵璴,极其随意地行了个胡人礼。
“唐突公主了。”他说。
总算完成了任务。
方临渊松了口气,只当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敷衍,一言不发地坐下,以表作罢。
只是……
他不大舒服地拧了拧肩膀。
赵璴怎么还在看他啊!让那仁帖木儿道歉还不够,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儿!
幸好,就在这时,殿前传来了太监唱喝的声音。
“皇上皇后驾到——”
在座的朝臣贵眷纷纷站起身来,方临渊也忙跟着转过身去,俯身跪地朝着御座的方向行礼。
皇上来了,可不是他不想替赵璴出头啊!
随着山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鸿佑帝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诸爱卿平身。”
方临渊又跟着众臣一起入了座。
许是刚才被方临渊杀了威风,那仁帖木儿这回没再生事,规矩地随同群臣一起朝鸿佑帝行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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