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慎说。“是打了船厂的主意。”
赵璴的脚步停了下来。
“吴顺德死后,他曾派人多番打听,想要将楚氏商号的船厂凭证低价买来。”时慎说道。
“这样大的工事他吞不下。”赵璴说。“是要拿去送给谁?”
时慎眉目微动:“他这些时日,见桑知辛的次数最多。”
桑知辛,如今的中书侍郎,鸿佑帝当下最信任的朝臣,也是当年寒门出身、被寡母浣衣供出的状元郎。
巧的是,他与窦皇后是同年。
只是当年,文章惊世的是窦皇后,坊间传唱的玉面绣手探花郎也是窦皇后。惊世奇才因相貌俊绝而被点为探花,后又指婚太子,状元郎便在这样的传奇下被遮掩了全部锋芒。
“桑知辛。”赵璴轻笑了一声。“那就不意外了。”
寒门出身的权臣满身清誉,从上京到江南都口口相传他的清廉之名。但上京城遍地锦绣,手中没点东西,如何笼络得住他那群数量庞大的拥趸呢。
“公主是否要做掉他。”时慎说。“邱朔如今根基未稳,尚未交出桑知辛索要的投名状,正是孤立无援之时。”
赵璴却微微一抬手,打断了他。
“我听说,最近江南闹动乱,消息已经传到京城了。”他说。“是叫……圣莲教?”
时慎点头:“这也与邱朔脱不开干系。他去年侵吞朝廷赈灾粮款,如今百姓暴动,眼看就要镇压不住,他才会急着求桑知辛,想要他来替自己善后。”
赵璴笑了起来。
“如此看来,他荷包厚得很,敲得开桑知辛的门。”他说。
“公主的意思是……”
“他的命留着。”赵璴说。“我还有用。”
“是。”时慎低头道。
几年下来,他对赵璴所做的决定渐渐坚信不疑了起来。赵璴不喜解释,他便也并不多问,只管照他所说做事,定然没错。
他抱拳行了一礼,正要退下,却听赵璴忽然又开了口。
“粮款被侵吞……死了很多人吧。”赵璴说。
时慎并不明白公主为何忽然这样说。
他狐疑地抬头看向赵璴:“自然是。”
却见赵璴立在月色之下,眉眼垂着,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手捻着翡翠手串,足下无意识地踱着步,珠玉碰撞的细碎响声融在雪声里。
他脚步微微一顿。
“你说,是否会有人因此而心生悲悯,而想亲自前去,收拾那片残局?”
时慎听笑了。
“这样的人,能在朝中活过三日?不必属下动手,邱朔都会啃干净他的骨头……”
他话音未落,却见公主冰冷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冷冽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毒水来,教他立时间便收了声。
他这话惹公主不快了。
时慎连忙神色严肃地低下头去,认错道:“属下失言。”
可是落在他身上的冰冷目光却没有收回。
便是东厂中啖骨饮血的豺狼,都在这样的逼视之下通体生寒。
时慎当即补充道:“公主放心,若有人敢这般毁坏公主计划,属下定会让他消失干净,绝不会对您有分毫阻碍。”
可那目光却更加冰冷锋利。
“……公主殿下?”
时慎彻底不明白赵璴的意思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听见了赵璴的声音。
“我让你杀人了吗?”
“没有。”时慎忙道。
只听哗啦一声,赵璴将那串翡翠重新收回了腕上。
“既如此,就不要自作主张。”
作者有话说:
时慎:? 这里有一个残疾战神那本的小彩蛋!嘿嘿 另外,写到这里非常想大叫一声,窦皇后在我的大纲里算意外的惊喜了!也希望大家能够在只言片语的回忆与不同人的口中,看到她悲怆但勇敢至极的一生w
他母亲教他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洪范》。
直到他认字越来越多,才知道给人开蒙识字的当是《千字文》,《洪范》教的是为君之道。它说天子需以皇极御下,以刚柔治民,说天子当顺天道而行,身负大法之责。
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宫婢都能随意欺辱的废后之“女”罢了。
他母亲却说,习字无用,需先炼心。他得在泥沼中生出野望来,才不会被践踏到脏污之下,永不见天日。
赵璴记住了这番话。
帝王之术确实令他心如铜铁,却也教他高站在云端上,看不见足下的蝼蚁。
从来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书札信件上冷冰冰的数字,可是刚才,他却想到了方临渊。
突厥来使耀武扬威一番,都令他急得要立刻进宫,若知道江南因官员贪墨而兴起义之事,他恐怕恨不得即刻出城点兵了吧?
赵璴垂眼,轻抚着腕上的翡翠珠子。
月色氤氲而下,珠玉映照出他的身影,他却像从倒影中看见了另一个人。
就在这时,细微的雪声从远处传来。
他与时慎二人皆耳力过人,立时便听出是脚步声。赵璴抬眼看向时慎,时慎意会,飞快地一抱拳,便无声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赵璴微微拢了拢衣裙。
他裙摆染雪,一看便是入过林中。梅园只此一条路,他与其此时躲开,不如与那人打个照面。
他轻扶一把云鬓,踏上蹊径,绕过八角亭的遮挡,自然地出现在了朝园外而去的路上。
却在这时,他迎面听见了一声咬字别扭的、染着酒气的笑。
“哈,公主殿下?”
赵璴猛一抬眼,竟见朝他走来的,是个高大壮硕的人影。
梅园的宫灯点得不多,昏暗的光亮下,像是丛林中匍匐而出的野兽,堵住了他全部的去路。
是那仁帖木儿。
赵璴一顿,停下了脚步。
那仁帖木儿走近了。他步伐有些歪斜,一手拎着一坛酒。他身上的皮毛大袄上散发着一股边境特有的膻味,浓密的胡须之下是一张黑里泛红的脸。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赵璴。
他双眼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赵璴,大步向他走来。
赵璴微微后撤了一步,眉心拧了起来。
又是那样一双眼。
贪婪、污浊,带着占有与凌虐的兴奋。
肮脏的男人向来如此。精酿而成的酒水一灌进他们喉中,便会浇在他们心底的欲念上,令其燃烧起来,烧掉他们素日有贼心却无贼胆的怯懦。
赵璴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捏了捏。
“帖木儿王储。”
在那仁帖木儿距他仅有三尺远时,他出声喝止住了他。
那仁帖木儿停下脚步,便见那位姿容艳绝、却冰冷如雪的公主正冷冷地抬眼,目光凛冽如冰。
“我外出醒酒,已是乏了。王储有什么话,待回殿中再说吧。”
声音也清凌凌的,虽有点哑,却冷艳得恰到好处。
那仁帖木儿眼中登时燃起了火光,像看见了钟意极了的猎物。
他外出闲逛,竟遇见了玉阎罗的夫人,宣朝贵不可言的公主。
那仁帖木儿舔了舔嘴唇。
他四十多年来,从没见过这样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这样美丽高贵,看起来却有很硬的骨头,愈发让他忍不住地想践踏、染污、再掰断她那副脆弱的骨骼。
更让他兴奋的是,这是玉阎罗的女人。
玉阎罗似乎将她看得很宝贵,别人多看她两眼都要冒火。
不知若他真的碰了她、踩碎她,玉阎罗会怎样的心痛发疯呢?
那仁帖木儿眼睛更亮了。
若他此时清醒,自不敢真的招惹玉阎罗,尤其是在他们宣朝的皇宫里。
但是今天,宣朝的酒甜腻无味,他便派人取来了突厥的烈酒,掺着喝。
却不料这两样混在一起,很快便让他头脑混沌起来。
他畏惧玉阎罗,也恨他。正因为畏惧他,所以尤其恨他。
那仁帖木儿紧盯着赵璴,笑着,又举起坛子仰头喝了一口。
赵璴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握紧了手里的翡翠珠串。
三年前,他曾在这样的夜里杀死过一个图谋不轨的醉鬼。这样的秽物从来是死不足惜的,但今日这人,是突厥来的使臣。
他身在宫廷,不远处便是人烟嘈杂的重华殿。他若要动手杀人,便需不留痕迹,尸体、血污、还有不在场的凭证,都需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干净。
翡翠珠串被他的指节捏得嘎吱作响。
这是绝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那仁帖木儿又笑了起来。
“公主殿下,你可真美。”
赵璴几欲作呕。
他的目光冰冷而锋利,袖下捏着珠串的手指攥得关节发白,奋力地压抑着杀人的冲动。
“既喝醉了,便教宫人带您去休息吧。”他说道。
那仁帖木儿却向前逼近过来。
“玉阎罗很喜欢你。”他笑着,一双眼像是夜里狩猎的狼。“我在草原上就听说,他有个很爱的女人,就是你吧,公主殿下?”
浓郁的酒气与膻味刹那间逼向赵璴。他紧拧着眉,向后退去。
却见那仁帖木儿更兴奋了。
“他当年杀了我的老虎,我还没有向他要过补偿。”他咧着嘴,朝着赵璴笑。“不如您来替他给我吧。”
说着,他竟一把伸出手来,去攥赵璴的手腕。
赵璴侧身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手。但那仁帖木儿身形一歪,手中的酒坛立时朝着他的方向倾倒过来。
冰凉的酒液泼上了他的肩。
初春的夜里风冷极了,酒液浸湿翟衣,只一刹,便将他半边身子都冻透了。
赵璴抬眼,目光中凛冽的杀意被冷酒压低了分毫。
他筹谋布局多年,不能毁在这牲畜手里。
他收回目光,抬袖挡住了自己被浸湿的那半边身体的轮廓,借着二人错开的距离,疾步朝园外走去。
却不料,他这遮掩的动作竟引得那仁帖木儿更兴奋了。
他一把丢下酒坛,哗啦一声碎裂的声响,短促地割裂了周遭的寂静。
“你们中原女人向来喜欢害羞。”他大笑着扑了上来。
赵璴脚步很快,但繁复宽大的衣裙却成了他的累赘。
飘起的广袖恰被那仁帖木儿一把扯住。
拉拽感传来,赵璴眸色一暗。
比起杀人,他更不能被发现自己是个男人。
衣袖被扯住的瞬间,他握住腰间的玉珏,一把攥碎在手心里。
鲜血顺着他的手流淌而下,而破碎的莹润暖玉,终于在刺破他的同时,露出了尖锐如刀刃的锋芒。
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在被轻薄之时总可借此自保。混乱当中手足不分轻重,若误杀了胆大的孽畜,那也只是她惊恐之余手足无措,不慎做下的错事罢了。
身后的那仁帖木儿大笑着,大力地朝后拉扯他。
赵璴顺着他的力道转身,手中的玉珏恰被广袖遮掩住凛冽的寒芒。
喉咙处的皮肤脆弱柔软,又没有遮挡,只需轻轻一划,这孽畜便会血溅三尺。
可是,就在他看见那牲畜面容的瞬间,眼前竟又闪过了方临渊的模样。
“你可知和谈要签什么契约?……他兵败都敢嚣张至此,他日岂非要让我大宣纳贡朝觐,割城赔地了?”
方才,披着单薄绸衫的方临渊在他面前,一双眼光芒灼灼。
他很在意这次和谈。
电光火石间,他手中的碎玉方向一转,绕开喉管,朝着那仁帖木儿的腹部而去。
且先留这牲畜一命。
可突厥的皮袄厚重扎实,偌小一块玉刃如何割得破呢?
只怕即便要放他些血,也是要花大力气的。
“锵!”
忽然,一道黑影携着疾风,如同破空的羽箭,极精准地重重击在那仁帖木儿的手腕上。
作者有话说:
试想一下如果小侯爷没来…… 赵璴把那仁帖木儿的皮袄里子都戳开花:D
他哀嚎着,被打得后退三步,与那黑影一并摔落在地。
赵璴骤然被松开,方后退一步,便在劲风中撞上了一人的胸膛。
极淡的桂花糖气息缠绕着柔软的花雕酒香,裹挟住了他。
那人轻轻扶了一把他的肩膀,令他站定,继而松开他,大步走向那仁帖木儿。
方临渊。
昏暗的灯火之下,他修长的身形带起一阵清润的风,将他的衣袍轻轻扬起。
也掠过了赵璴垂落在脸边的发丝。
像利剑,像长幡,像折子戏中光耀得不见半点污秽的神明。
“来,让你爷爷看看,灌了多少黄汤,敢在这里撒野?”
只见他长腿一抬,重重一脚踹上了那仁帖木儿的心口。
方临渊是真的气急了。
幸好他在附近溜达一圈,恰好进到了这荒园子里!若是他再来晚一会儿……哪怕一炷香!要是那仁帖木儿真对赵璴做了什么,他岂不是完了!
那仁帖木儿这疯狗的死活暂且不论,若陛下知道赵璴是个男人,诛的可是他方临渊的九族!
他大步上前,一眼就看见这东西躺在地上哀嚎着爬不起来,分明是醉得脚都软了。
站不稳了还有力气玷污女人,当真是个畜生。
想到自己失而复得的九族,方临渊后怕极了,不解气地踹了他好几脚。
他常年习武,这会儿半点没收力气,几脚就踹得这百八十斤的蛮子痛叫连连,酒也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他求饶。
“玉阎罗,玉阎罗!我喝醉了酒,没看清这人是谁,只当是个宫女,你饶我这一次……”
方临渊一步上前,一拳揍上了他的脸。
“你当你祖宗我也喝多了吗!”
那仁帖木儿的脸颊当即肿了起来,酒劲未消,被这一拳揍得天旋地转。
他酒劲稍退,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浑事,也知若当真事成,即便他能活着回到草原,他父汗也会夺了他的王储之位。
他理亏心虚,又畏惧方临渊,一时间被打了也不敢还手,见方临渊提拳又要再揍上来,忙伸手挡下。
“我知错了,玉阎罗,我喝晕了脑袋,这就去醒酒,再会。”
他匆匆挡下方临渊一拳,正转身要溜,却不料被方临渊一把捏住了手腕。
壮硕如山的草原蛮子,竟被高挑劲瘦的方临渊一手扯了个趔趄,接着,重重的拳头猛地落在他腹部,只一拳,便几乎将他打得呕出来。
天旋地转之际,他被方临渊一把丢开。
那仁帖木儿一阵翻江倒海。
他堪堪回过头去,就见方临渊懒洋洋地站在那儿,衣袍拖曳,雍容华贵,潇洒利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滚吧。”他轻蔑地垂着眼。“再会。”
那仁帖木儿落荒而逃,方临渊俯身捡起刚才情急之下掷出的、用来阻挡那仁帖木儿的装饰佩剑,拍了拍泥雪。
一回头,便看见了站在那儿的赵璴。
半边衣裙都被浸湿了,还不忘抬起手遮挡那衣袍下轮廓有些分明的胸膛。抬起的那只手,血淋淋的,似乎受伤了。
“你手怎么了?”方临渊一边将佩剑重新悬回腰侧,一边走上前去。
“无事。”
却在他走近时,赵璴垂眼一躲,将那只染血的手藏进了袖中。
冷光闪过,方临渊看见,他手里握着一块小却锋利的东西。
血都淌下他手腕了。
方临渊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对自己也太狠了!他从军数载,也没见过谁这样把暗器往手心里攥的。
“你这拿的什么?”他赶紧去拉赵璴的手腕。
赵璴有些抗拒,却还是被他攥住了手臂,拉起来,掰开了紧握着的手指。
只见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伤口纵横,皮肉翻起,鲜血顺着他的指节直向下滴。
破碎的玉珏掉落在片片绽开猩红的雪上。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地上的碎玉。
“……你捏碎的?”他抬头看向赵璴。
在宫灯晦暗的光亮之下,他这才看清了赵璴此时的模样。
头上的珠翠有些散乱,鬓发垂下,落在他脸侧。他虽冷着面孔,双目低垂,仍是平日里那副又艳又目中无人的狐狸精样儿,却因此形容狼狈,而显得有些可怜。
……该是要拿那碎玉自保吧。
凉风吹过,方临渊看见他湿了半边的肩头已然覆上了一层霜。
但赵璴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听见他问,他嗯了一声,没抬眼,只是默不作声地抽回手,重新挡住了自己被衣袍贴紧的胸膛。
“走吧。”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平静地转身要走。
方临渊心下叹了口气。
光这样挡着恐怕是不行的。算了,看在他们两个拴在一条船的份上……也看在他今天确实挺可怜的份上。
“等等。”方临渊出声叫住他。
他抬手脱下自己厚重宽大的氅衣,绕到赵璴身前,手臂一展,将大氅披在了赵璴身上。
“挡一下吧。”他说。“你手也别捏着了,当心碎片嵌进肉里。”
裹满了温热体温的大氅刹那间将赵璴笼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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