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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换下了女装(刘狗花)


他身形一僵,竟与当年太液池边,方临渊将披风披在他身上时一模一样。
莫名的熟悉感,让方临渊手下一顿,方看向赵璴,便见赵璴也抬起眼来。
那双素日妩媚尤甚、冷若寒潭的眼睛,此时却似有潮汐隐现。
“怎么了?”方临渊问道。
赵璴看着他。
“我们从前……见过?”
他声音仍是很冷,有些哑,却不知为何染上了些许缥缈的轻。
像是小心地伸出手,触碰向了什么。

赵璴记忆里的那个人已然很模糊了。
他只记得那个冬天尤其寒冷。他手上有许多练习女红留下的伤口, 但数九寒天结了冰霜的梅枝,却冷得比针扎还要痛。
为了摘那支梅,他双手冻得僵硬, 爬下树梢时, 浑身单薄的冬衣已经被雪浸透了。
很冷, 冷到寒风裹挟着他们的讥笑声将他浑身吹彻时,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 只知道这样的天是能冻死人的。赵瑶不再纠缠,他便立即转身冲进风雪,朝自己的寝殿而去。
他不似旁人, 宫里的侍婢生病尚有太医医治, 但他若病了, 便只能等死。
就在这时, 一件披风落在了他身上。
厚实、柔软,裹起了一阵温热的气息。
他冻得太久了,四肢与头脑都冻得僵硬, 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竟让他浑身一颤。
这是穷途末路之际骤然降临的。
他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生路,不敢去赌这是施舍还是陷阱。
他宛如惊弓之鸟,在本能的驱使下一把脱下了那件衣服, 匆匆逃离,更没看清面前的这人长什么模样。
那天夜里, 他发了高烧。
吴兴海前日为取他过冬的炭火,与内务司太监起了争执, 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松烟嬷嬷代他去东厂送信, 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那时八岁, 尚对母亲有着本能的依赖。
病得神志不清之际, 他偷偷离了寝殿, 独自冒着风雪穿过长街,叩响了冷宫的大门。
他没有力气,敲了许久的门,才听见窦清漪的声音。
“璴儿?”
“母后……”他几乎刹那掉下泪来,滴落在衣襟上,瞬间结了冰。“……我好冷。”
门内窦清漪的声音却冷得像落在他脸上的风雪。
“三更天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松烟呢。”
隔着门,赵璴看不见她面上的神色。
“母后……”
“不是说了,不要靠近冷宫半步么?”门内的声音仍旧冷硬。“立刻回去,别让你父皇知道。”
赵璴在门外只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抽噎。
此后,又是片刻沉默。
“回去多穿衣服。明日我让时慎送些银钱给你,不会太多,让松烟去备些炭火。”门内的窦清漪顿了顿。“别忘了,再冷都只许穿自己的衣服。璴儿,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不可与母后有半分沾染……”门外的赵璴声音打着颤。
“还有呢?”
“绝不可碰男子的衣衫。”
门内的窦清漪嗯了一声,没有夸奖,只有冷漠简单的一句:“回去吧,不得再有下次。”
这句话之后,门内再也没有声音了。
窦清漪从不是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她也知自己落到如今的田地,已经没有做慈母的机会了。
门内的她跪坐在阶上。
抚慰与温柔非但不能让她们母子在深宫中活下去,还会引得她们前功尽弃,坠落深渊。
她静静听着赵璴蹒跚起身、继而远去消失在风雪里的脚步声,苍白的手无声地覆上厚重的铜门。
那是赵璴方才传来声音的位置。
而独自行过长街的赵璴,费力地抬起头时,只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望不到尽头的红墙金瓦,与将这整个世界吞没的漫天风雪。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给他披衣的人。
那定然是个极张扬恣意的人,体温很热,披风扬起时,衣袖甚至扬起了一个流畅又潇洒的弧度。
那弧度擦过赵璴的肩头,在那个位置轻轻撞了下。
在冷冽的风里,他颤抖着抬起滚烫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肩。
那儿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的暖意。
他太冷了,以至于意识模糊间,竟本能地想从那里将那短暂的温暖取下,作他捱过这段夜路的一星火。
只是那夜的风雪太大,那个位置的触感早已被弥漫的寒冷吞没得干干净净。
赵璴没能碰到。
方临渊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手臂擦过赵璴的肩,在多年之前同样的位置轻轻撞了一下。
他将大氅在赵璴领口拉紧了,将他的身形裹得严严实实。
“对啊。”他说道。“我那年进宫,在太液池边见过你。”
“是冬天?”却听赵璴问道。
赵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不记得了?”方临渊道。“哦,也是,你当时不知道我是谁,我给你的披风你也没要。”
说话间,梅园外已经隐约能听见禁军的声音,想必是皇上得知了此处的异动,被派来查看情况的。
方临渊连忙替赵璴将大氅束好,不忘扯了扯,确保不会掉。
也真是……如今他二人福祸相依,他快要比赵璴本人都怕他被发现是个男的了。
赵璴却在这时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临渊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你当时就知道我是谁了?”却见赵璴又问。
他抬眼,疑惑地看向赵璴。可赵璴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狐妖要吃人。
“……对啊。”方临渊抽回自己的胳膊。“不然我怎么会求皇上娶你?”
说到娶这个字,方临渊还是不由得有些不得劲,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赵璴没动,仍紧盯着他:“所以,你是从那时起便……”
怎么还刨根问底起来了啊!
“你别问这些了行吗!”方临渊难受死了,恨不得挖个坑把那些旧事全都埋了。
“五殿下,是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远处传来了禁卫的声音。
方临渊忙扬声道:“是,在这边。”
说着,他还不忘压低声音,提醒赵璴道:“有人来了,别再用你那声音说话了。”
赵璴果真闭上了嘴。
他难得地听话与配合让方临渊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禁军的方向。
而他没看见,身后的赵璴裹着他的氅衣,投在他身上的视线虽安静,却深得近乎可怕。
从那时起算,便是十年。
赵璴忽然想起方才那仁帖木儿纠缠之时醉醺醺的声音。
“玉阎罗很喜欢你。”
赵璴看着方临渊的眉眼动了动。
他从不相信天下真有什么情爱,人心早在生出九窍之时,便早将这些无用的纠葛抛弃掉了,优胜劣汰,自然如此。
可是……真有人喜欢另一人,长达十年之久,甚至只因一面之缘?
他从不会被这样的话骗到。花言巧语、情真意切,从来都是蒙蔽人理智的鸩毒。
赵璴垂下眼,却在禁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遮掩下,抬起了那只淌血的手。
微蜷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左边的肩头。
是温热的。
并非他愚蠢地想要相信什么,而是那个寒夜中的那星火,真的就在那儿。
它一直栖息在他的肩上,没有熄灭,只是被落下的雪掩埋住了,让他看不见。
方才,雪掸落了,那星火苗重新跳跃了起来。
是方临渊掸下了那片雪。
鸿佑帝黑沉着脸。
偌大的重华殿后殿鸦雀无声。
方才梅园中的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大臣亲贵与官眷世族们也已在宴后离开了皇宫。如今只剩下参宴的满宫嫔妃、以及几个公主皇子围坐在此。
她们此时齐聚在此,却纷纷低垂着眉眼不敢出声。整间大殿数十个人,却只有皇后抱着熟睡的九皇子赵珏轻轻拍打的声音。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璴。
他坐在那儿,太医正跪在他面前替他处理伤口。玉是被生生捏碎的,许多碎渣都已在赵璴的攥握之下没入了皮肉,太医这会儿正替他挑出碎玉,小心得不敢抬头。
赵璴神色如旧,一声不吭,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是方才鸿佑帝派去请那仁帖木儿的太监。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那太监身后跟着两个突厥人。
是那仁帖木儿的随从,他本人却没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宫妃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而不远处的赵瑶,则幸灾乐祸地瞥了赵璴一眼。
那太监在鸿佑帝面前跪下,两个随从也俯身朝着鸿佑帝行礼。
“参见皇帝陛下。”
鸿佑帝神色阴沉,片刻之后才沉声问道:“帖木儿王储呢?”
其中一个随从答道:“回禀皇帝陛下,帖木儿王储刚才被接回住处时,已经醉倒了。方才您派人来请,他正昏睡不醒,实在无法前来见您。”
说着,他又一躬身,行礼道:“皇帝陛下若有什么吩咐,我们都听您的调遣。”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
那仁帖木儿躲着不见,在他预料之中。而这两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该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向来知道汉人重礼,今夜这样不体面的事会比他们还怕传扬出去。如今两国眼看着便要签订协议,那仁帖木儿身份贵重,赵璴又没有真受侮辱,他们想必笃定了鸿佑帝会投鼠忌器,不会真把那仁帖木儿怎么样。
果真,他们理直气壮,鸿佑帝反拿他们没办法。
鸿佑帝沉着脸又不说话了。
片刻的死寂之后,旁边的姜红鸾温声笑了笑。
“罢了,也没什么大事。陛下,既帖木儿王储已经睡下了,夜深露重,便请他们二位也回去歇息吧。”她出声打圆场道。
说着,她安抚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鸿佑帝的胳膊。
“有什么事,陛下不如明日再说。”
鸿佑帝顿了顿,转头看向她。姜红鸾眉目带笑,满脸安抚,鸿佑帝这才勉强抬手道:“你们退下吧。”
那二人闻言立时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厚重的殿门被从外掩上。鸿佑帝露出了山雨欲来的阴沉神色。旁侧的姜红鸾也面露担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却又不敢再劝。
鸿佑帝一掌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
“放肆!突厥蛮夷,当真欺人太甚!”
当啷一声,太医手里的镊子被吓得掉落在地,赵璴手心的血也跟着滴落在地面上。
那太医吓得登时匍匐在地,尚未来得及请罪,便见满宫众人连忙纷纷起身,朝着鸿佑帝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那太医连忙跟着趴着转了个身,朝着鸿佑帝的方向磕头。
方临渊也不得不跟着跪了下去。
鸿佑帝没有出声。
方临渊谨慎地抬起眼,便看见鸿佑帝阴沉着脸,端坐在原处,看向他身后的方向,像是在与某人对峙。
现在能与鸿佑帝对峙的还能有谁?
在他的余光里,赵璴仍端坐在原处,满宫上下跪了一地,唯独他与鸿佑帝面对面坐着,平静得像看不到鸿佑帝在发火一般。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殿上传来了细微的啜泣声。
是方才被吓醒了的赵珏。
那哭声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哭声一起,鸿佑帝的面色顿时一变,方才沉得几乎滴水的表情也顿时缓和了起来。
“珏儿醒了?无事,来,父皇抱。”
他转过身去,面露微笑地伸手从皇后怀里接过了赵珏,一边抱着他轻轻拍着哄他,一边摆了摆手,让殿中众人起身。
这既是继三皇子之后皇上膝下第一个儿子,又是中宫皇后将近四十高龄才产下的嫡子。皇上向来宠爱,恨不得将他当做眼珠子般爱护。
方临渊这才坐回了座位上,瞄了赵璴一眼。
却见那太医正俯身去捡地上的镊子,赵璴便已然抽出了袖中的丝帕,压在手上来回一缠,便将手心的伤裹了起来。
“滚吧。”他眼都没抬,对太医说道。
太医如蒙大赦,也顾不上管赵璴这样包扎是否会令伤口恶化,俯身朝皇上行了一礼,便提起药箱退了下去。
那边,鸿佑帝哄好了赵珏,让宫女将他抱下去睡了。
没往赵璴的方向再看一眼。
“天色晚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如也早些歇息吧。”姜红鸾在旁侧劝道。
教赵珏哭了一遭,鸿佑帝此时神色渐缓,嗯了一声。
姜红鸾笑了笑,又抬起眼来,温声对赵璴说道:“今日徽宁受惊,回去定要在府中好好歇歇。你父皇担心你,日后你可莫再像今日这般,独自往没人的地方去了。”
话音落下,殿上又陷入了一片无人应声的死寂。
方临渊斟酌着,正要开口替赵璴答应下来,却听鸿佑帝一声怒喝:“赵璴,你母后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方才还是温声细语的“珏儿”,此时面对赵璴,便直呼名姓疾言厉色,宛如仇人一般。
方临渊夹在中间,难受得像是被馒头片压蔫了的青菜。
赵璴仍不应声。
旁侧又传来了一声轻嗤。
“赵璴,父皇母后这是担忧你。你今日惹下这么大的乱子,父皇没责罚你已是天大的仁慈。你不领情便罢了,何必这样冷眼对待父皇?”
又是赵瑶。
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她端坐着,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赵璴时也面露讥讽,像是终于找到了攻讦他的机会一般。
却见赵璴抬起眼来,一双眼静静地看向她,漠然地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赵瑶登时便有些怕,却又似有人撑腰一般,抿了抿嘴唇,将头昂得更高了。
而旁侧,赵瑾也抬头挺胸,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虽父皇宽宥,儿臣却仍想请旨,请父皇责罚赵璴。”他说。
旁边的方临渊让这走向看傻了。
他来回看了众人一圈,也没想通分明是受害者的赵璴为什么要受罚。
“你继续说。”鸿佑帝却对赵瑾说道。
“赵璴如今嫁为人妇,自己的贞洁名声不放在眼里,也该知道公主的颜面便是大宣的颜面。”赵瑾说。“今夜之事固然是那突厥蛮夷放肆在先,但若不是赵璴不守妇道,私下勾引在先,又如何会令那蛮夷心生邪念?”
方临渊都听傻了。
他说什么?他的意思是,赵璴险些被侮辱,是因为他勾引那仁帖木儿?
世上还能有更荒诞的事吗?
方临渊只觉这三皇子是想收拾赵璴过了头,故而忘记将脑子带上了。
他看向鸿佑帝,心下有些怜悯地等着鸿佑帝叱骂他。
却不料……
鸿佑帝闻言,居然转而看向赵璴,眉目愈发沉了下来。
“说到这里,朕是要问你。你今夜独自到梅园中,是去干什么?”
皇上居然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方临渊彻底看傻了。
他身侧传来赵璴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要罚就罚,别那么多话。”
他抬眼,径直看向鸿佑帝,一双眼中全然是讥诮与挑衅。
赵璴自幼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被厌弃的。
他从没试图争取过鸿佑帝的喜爱。
鸿佑帝有好几个子女,他读书、插花、焚香、女红样样精通,是鸿佑帝最为聪明早慧的孩子。
但鸿佑帝从他记事起便不爱来他母后的寝宫,也不喜欢他。他三岁便能背诗,可他背诗读书的时候,鸿佑帝脸上却没有笑容。
再大些,松烟嬷嬷偷偷告诉他,要学会藏拙。
他母后就是因为书读得太好、见地比皇上还高,所以皇上不喜欢她。他是皇上的女儿,不需要做一个太过聪慧的孩子,只要足够乖巧,就能博取皇上的喜欢。
赵璴不明白为什么。赵瑾八岁时才学会背三字经,磕磕巴巴地背给父皇听时,父皇笑得嘴都合不拢。
凭什么他三岁,却明明会却要装作不会?
再后来,他母后被打入冷宫,松烟嬷嬷说,现下佯装乖巧也没有用了,唯有保住性命,才有来日。
在宫中保住性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不需要讨好鸿佑帝,只需要在鸿佑帝面前尽可能少地说话,让自己的声音不被听出端倪。他更不必笑,甚至引得鸿佑帝大发雷霆也没关系,因为这能让他少参加几回宫宴,免得在佯装女子不够熟练时被旁人看出马脚。
鸿佑帝厌恶他,却因着他是自己的孩子,而无论再生气也不会杀了他。
既不杀他,那鸿佑帝于他而言便不足为惧。
诸如此刻,赵璴也不害怕。他直视着鸿佑帝,知道他为了颜面,绝想不出如何罚他才能不惊动朝臣。
果真,他注视之下的鸿佑帝瞳孔渐渐紧缩,胸膛也起伏得愈发厉害,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捏得手背寸寸暴起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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