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幼便厌恶男人的视线。
但是现在,赵璴竟不知为何将这些全忘记了,脑袋里只剩下一件事。
他在笑,在冲着他笑。
一直到方临渊微笑着停在他面前,赵璴才略一回过神来。
因为方临渊走近了,那带笑的目光也渐渐下移,停在了他怀里那个奶腥味的襁褓上。
……他是在冲这玩意笑?
赵璴一顿,难得地在众人面前对方临渊拧了拧眉。
而他面前,方临渊恍然未觉。
哈哈,赵璴抱孩子,哈哈!
真搞笑啊!他一路走来,眼看着赵璴竟然被逼着抱了半天。他都看见赵璴环在襁褓外头的胳膊硬成木头了,但他每次还回去,都被忠顺伯夫人给推回来了。
什么叫四两拨千斤?这才是以柔克刚的诛邪剑法呀!
方临渊神情揶揄地一路盯着赵璴,直教周围的贵眷们连连发笑,笑他新婚燕尔,只一顿饭的功夫便舍不得夫人了。
方临渊浑不在意,也跟着笑。
哪儿有西洋镜啊,最好是全身的,他现在就扛过来立在赵璴面前,让他自己也看看。
这么想着,方临渊笑着目光上移,正要说话,却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嘶!
那双眼睛像暗处盘踞的蛇,静静盯着他,一双眼珠子像是会吐信似的。
方临渊后背一凉,登时缓过神来。
忘了忘了,他怎么笑话起赵璴来了!这公狐精记仇得要死,回去不会又想什么阴招折腾他吧!
方临渊的笑容立时消失了。
正在他紧张地想该说些什么挽救一下时,胳膊上忽然一沉。
继而幼童特有的甜香便弥漫上了他的鼻端。
看到被搁在自己怀里的襁褓,方临渊一愣,再抬眼时,只见公狐狸双目冰冷地冲他笑:“侯爷总算来了,我胳膊都抱酸了。”
方临渊在那冷冰冰的目光里不明所以地接过了小孩。
许是方临渊衣袍有些硌人,他方一接过孩子,孩子便哭了起来。
忠顺伯长媳连忙接过了孩子,与奶娘抱下去哄了。周遭的官眷们则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称赞他们二人般配,又称赞他们恩爱。
方临渊则心虚地瞥了赵璴好几眼,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给他递孩子是啥意思?
莫非是……
“连带这个小孩,现在是一百四十六口,把你们全杀了”?
方临渊心下一哆嗦。
不至于吧?他总不至于小心眼到因为自己笑话了他一下,就又要张罗着灭他满门了吧?
方临渊与赵璴直到在忠顺伯府听完了戏,直到日暮时分才告辞回府。
忠顺伯夫人直将他们二人送上马车,还要目送着他们启程。
方临渊打起车帘,与忠顺伯夫人道了好几次别,直到马车驶远了,才将车帘放了下来。
他坐回马车里,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忠顺伯夫人当真热情。”
却听身侧传来了一声凉凉的嗤笑。
方临渊转头看去,就见是赵璴,正懒洋洋地倚在车厢壁上,单手支在头边垂着眼睫假寐。
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清浅得满含讥诮的弧度。
“因你是夺取陇西十八城的名将,是受皇帝策勋的上将军,她才会对你这般热情。”只听赵璴缓缓说道。
方临渊撇了撇嘴,只觉赵璴有些扫兴。
他当然知道,世家往来相交,靠的从来都不是感情,而是错综复杂的利益。
但是,同为有门楣亲眷牵绊的勋贵,他理解忠顺伯府带有目的性的殷勤。反正,只要这应酬往来之中不带算计陷害,何必在意对方真情还是假意呢?
事事计较,岂不大家都要成孤家寡人了。
他放下车帘,不想与这公狐精争辩。正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时,却听旁侧的赵璴又开口了。
“你很喜欢孩子?”他问。
“啊?”方临渊被他问得一愣,不解地转头看他。
这人怎么思维这么跳脱,什么孩子啊?
方临渊四下看了一圈也没找到赵璴忽然这么问的原因,再看赵璴时,却见他仍是那副闭眼观音的模样,慵懒平静得像是刚才那句话不是他问的一样。
方临渊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赵璴没回答。
“你不会还想从哪儿过继孩子来养吧?”方临渊顿了顿,继而脱口而出。
“没这个必要。你不是办完事就会离开吗?应该要不了太久吧。”
赵璴倏然睁开眼来,径直看向他。
他视线平静,方临渊却在他的注视下被吓了一跳,像是有蛇纠缠上来,要裹挟着将他投进赵璴瞳孔中漆黑的深潭一般。
但只一瞬,这种窒息感便消失不见了。
是赵璴移开了目光。
接着,他听见了赵璴的声音。
“嗯,要不了多久。”
仍旧平淡而缓慢,带着伪声应酬了一整日之后的、有些沙哑的疲惫。
却不知为何,方临渊总觉得他话里有些情绪。
但他并没给方临渊探究的机会。
话音落下,他便重新闭上了眼睛,转过头,不再看方临渊了。
总这样奇怪。
方临渊撇了撇嘴,收回目光。
却未见赵璴搁在膝头的那只手,在膝上轻点了两下,停顿片刻后,又点了两下。
他尚且不知,这是赵璴心绪烦躁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作者有话说:
赵璴:喜欢孩子?我可生不了孩子。 方临渊:???谁让你生孩子了? 赵璴:不让我生?那你想让谁生? 方临渊:你有事儿吧!!!!
第二天,方临渊便复又去鸿胪寺忙碌起来。
突厥进京时的卫兵、仪仗、戒严、道路,以及递送给尚膳监安排的饮食等陆续都完善妥当,方临渊这些时日又亲自前往各处检视了一番,基本全无差错了。
官驿的信使也来往过几回。
突厥每过一镇,他们都会入京来报。前一日才有信使前来,说那仁帖木儿一行已经过了俞州,再有三日,便可抵京了。
如今也只剩下出城迎接突厥来使的官员还未定。
“那还用说,肯定是侯爷呀!”于洮笑眯眯地说道。“除了侯爷,谁镇得住北地那群恶狼?”
这日公事完毕,于洮又揣着自家膳房做的糕饼,凑到方临渊的桌前闲话。
“那是。于大人身在京城没见到,侯爷夺取玉门关那日,生生领兵将那仁帖木儿追出一百多里地呢!”卓方游也凑过来,一边分于洮手里的点心,一边绘声绘色地说道。
“那仁帖木儿逃跑的时候,连家当都丢了。我们跟着侯爷,捡了一路的牛羊珠宝,临到鹿儿海的时候,还捡到了被他丢下的两个妾呢!”
此时接近戊时,鸿胪寺的官员们不少都闲了下来,这些日又与方临渊混得熟,此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饶有兴致地听。
便有官员开口问道:“既都追出了百里,侯爷怎不将那片地盘也划至我大宣?”
“这不就成强夺他人领土了?”有官员在旁侧道。“那些蛮夷会这么做,我大宣才不与他们为伍呢!”
“蛮夷有什么领土可言?譬如豺狼虎豹,要远远地驱到天边才好!”
“大人此言差矣……”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争执起来。
眼看着他们争红了脸,方临渊忙出言笑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玉门关外便是大片荒原,既无人居住,也不能耕种,易攻难守,实非踞兵之地。”
“噢……”几个文官面上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愧是侯爷!我虚长一把年岁,竟不知道这些。”
“听说玉门的植物多生利刺,却无枝叶,侯爷,当真如此吗?”
官员们又渐渐热闹起来。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嗤笑。
方临渊抬头,便见是个身形不高、背脊消瘦的男子,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在一众宦官护卫的簇拥下站在门前。
只是广袖的锦袍于他的身形而言有些过于宽大,即便非常合身,却有种顽童偷穿大人衣袍的既视感。
方临渊正不知来者何人,便见周围的官员纷纷站起身,朝着那人躬身行礼。
“臣等参见三皇子殿下。”
是三皇子赵瑾。
他便是如今皇上膝下唯一一个成年的皇子了。
当然,明面上的,男扮女装的不算。
说起来,他跟赵璴还有点渊源。当年太液池畔欺负赵璴的,一个是赵瑶,另一个就是他。
方临渊在虎牢关时也听说过一些。据说当年窦皇后就是因为害死了三皇子的母妃苏云霜,一尸两命,才被虢夺后位打入冷宫的。
想必赵瑾也视赵璴为杀母仇人吧。
方临渊站起身来,跟着众人一起起身行了礼。
他拱手躬下身去,却半天不见赵瑾让他们起身。
接着,便听得落针可闻的堂中,脚步声缓缓响起。
是朝着方临渊的方向走来的。
片刻,一片锦绣逶迤的袍摆出现在了方临渊的视线中。
是赵瑾的。
继而便是赵瑾的声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
“本皇子一来鸿胪寺,远远便听此处吵闹。只是不知,何人在此大声吹嘘,扰了本皇子清静啊?”
声调拉长,语含讥讽,直指方临渊,一听就是来闹事的。
十有八九还是因为赵璴。
方临渊在心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些人什么时候能明白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道理啊。既看赵璴不顺眼,便只管去找他,专程闯入衙门找他方临渊的麻烦干什么呢?
他心下无语,面上却不可不恭敬。
“诸事已毕,微臣便与鸿胪寺的大人们闲话了几句。”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说道。
赵瑾冷笑了一声,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闲话?”他道。“本皇子听着,又是在显摆你在边关的那些功绩吗?”
方临渊没吭声。
旁侧的护卫给赵瑾搬来了一张椅子,赵瑾便在方临渊面前径自坐下,翘起了腿。
“父皇将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你,便是让你在此偷懒耍滑,吹嘘闲谈的?”他又逼问道。
这回,方临渊没开口,倒是旁边的于洮小心翼翼地出言道:“回三皇子,安平侯这些日在鸿胪寺恪尽职守,不可谓不勤勉……”
“问你了吗?”赵瑾猛地打断他。
于洮吓得一哆嗦,肩膀瑟缩成了一只鹌鹑,不敢再说半个字了。
旁侧的卓方游却直起身,不卑不亢地开了口。
“是微臣开的头,请三皇子责罚微臣。”他说。
方临渊心下一惊。
卓方游向来是个耿直的性子,在边关时也罢了。若是今日多言惹恼了赵瑾,以后怕是要吃苦头。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果然,赵瑾皱眉看向他。
方临渊先他一步开了口。
“臣本无自夸之心,无意叨扰三皇子。”他说。“只是不知三皇子今日驾临鸿胪寺,是有何要事?”
果然,赵瑾的注意力被他重新吸引了回来。
“你在质问我?”赵瑾反问。
“臣并无此意。”方临渊道。“只是担心若有要务因臣耽搁了,恐臣担待不起。”
“上将军功勋卓著,还有什么是你担待不了的吗?”赵瑾冷笑。
句句带刺,阴阳怪气的,也不知道赵瑾挺大一个人,跟谁学的毛病。
方临渊心道。
可能是赵璴吧,赵璴说话也难听死了。兄妹……啊不,兄弟俩,一个样。
他尚未回话,便听赵瑾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今天来,还真有事办。”他说。“本皇子今天就是来替父皇考察官员德行的。如今看来,也考察得差不多,可以向父皇回话了。”
说着,他看着方临渊,恶劣地笑了起来。
“上将军,像你这样浅薄轻浮、喜欢海口夸功的纨绔子弟,即便立了点儿战功,也没有资格做迎接使臣的钦差,你说,对吧?”
方临渊真不知道这点破事怎么还值得赵瑾跑一趟。
就为了找他点错处,好让他没资格出城迎接那仁帖木儿?
他都把那仁帖木儿打得抛妻弃子了,便是在塞外遇见了,也该那仁帖木儿叫他一声爷爷。
还迎接他?给他脸了。
送走了赵瑾,方临渊浑不在意,倒是鸿胪寺的同僚们纷纷上前安慰他。
他大概也知道。在旁人看来,他大败突厥,又一手操持突厥入京的事宜,本就是外使进京的功臣。如今找借口不让他出城去出风头,就是三皇子在下他的面子。
可他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了。
什么面子,是能当边关将士的盔甲还是当百姓御寒的冬衣?
到头来反倒是他来安慰这些同僚。
好不容易将他们都劝走,方临渊刚回府中,才走到扶光轩门口便有下人来报,说公主殿下已在里头等他了。
赵璴的消息竟这么灵通。
方临渊不大想见他,但赵璴都逼上了门,想必是有事找他。
于是,即便不想,方临渊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屋,迎面便见赵璴坐在厅中,面前的桌上摆满了菜肴。
见着他来,周遭的侍女们都笑着行礼,迎着他入了厅中,请他入座。
接着,方临渊便见赵璴身边的绢素,站在门前淡淡朝侍女们使了个眼神。
满房的侍女竟都得了命令,鱼贯而出,安静又迅速,最后一个甚至替他们掩上了门。
方临渊惊呆了。
他诧异于赵璴训练下人的手腕,转头看向他时,便见他神色平静地坐在原处,波澜不惊地回视着他。
也是,以这人的手段,训练几个侍女有什么难的。
方临渊没再多言,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事找我?”
赵璴嗯了一声。
方临渊只当他是有话要说,或者有事要吩咐,便一边等着赵璴开口,一边拿起箸来,率先夹向了桌上那盘蒸鱼。
却见赵璴没有出声,只从旁边拿起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方临渊的手边。
方临渊余光一扫,筷子上的鱼顿时被吓得掉回了盘子里。
只见他的手边,赫然搁着一件崭新的里衣。那里衣布料柔润,针脚细腻,上头绣着海棠垂露,寥寥几针,花瓣却宛如活了一般。
而那件里衣的袖口上,赫然绣着一个浅浅的“璴”字。
方临渊眼珠子险些掉进盘子里。
“给我的?”他问。
赵璴点头。
“你做的?”他又问。
赵璴仍是点头。
方临渊登时吓得一把将筷子掷回桌上,端起座下的绣墩挪远了一步,戒备地看着赵璴。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送这个?”他恍如撞了鬼。
而他面前,赵璴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件里衣,看向了方临渊。
“又没下毒。”他淡淡地说。
“你给我做衣服干嘛?”方临渊却仍没放松警惕。“还是贴身穿的?”
“要单独见你,自是借以掩人耳目。”赵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方临渊这才松了口气。
吓死了,他还以为赵璴犯了病,要给他做贤妻良母了呢。
他放下心,端着绣墩坐回去,重新拿起了筷子,心里还是难免腹诽。
赵璴这人做事也太缜密了,见他一回还要专门做件衣服,确是成大事之才。
而旁边的赵璴凉薄的目光却没从他脸上移开。
衣服的确是掩人耳目所用,但看到方临渊这避如蛇蝎的模样,他却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爽。
他垂眼看向那件里衣。
他向来刻苦,论起女红便是宫中绣娘也比不上他,十来岁时,赵珮甚至嫉妒得往他的布料里埋针。
这衣服虽是他随手做的,但针脚纹样却皆极上乘。
怎么到了方临渊这里,就让他嫌弃成这样?
他的眼神有点不善。
方临渊总算放下心来,赵璴也开始同他说起正事。
“赵瑾今天去鸿胪寺,是他早已决定好要举荐礼部何弘方代你出城迎接来使。他刻意寻了事端,并非你行事不妥。”赵璴说。
方临渊闻言嗯了一声,又不免感叹:“他既想好了,就去面圣,何必来寻我的麻烦呢。”
“没找到事由,他自不敢轻易上奏。”赵璴说。
便是拿他做筏子了。
方临渊没在意,点了点头,径自吃饭。
“你可知这其中的意思?”赵璴又问他。
“我本来就不想见那仁帖木儿,他愿意绕一大圈帮我解决这个麻烦,我就乐得清闲呗。”方临渊说。
赵璴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赵瑾今日,既是要在朝中立威,又是借方临渊打压他赵璴。
那个何弘方不过是礼部的一个无名小卒,最近终于走通了赵瑾的门路,花了不少银子进去。
如今朝中不少人都知道他拿银子砸通了三皇子的府门,那些老谋深算的狐狸都在暗中看着。三皇子刚入朝堂不久,若真能给何弘方谋个美差,那么朝野上下便都可见他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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