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品(过期的蜜桃罐头)

吴甜用医用棉签按压着手臂，他弱弱地开口询问：“我的手机呢？”
“在这个姐姐这里，刚才你需要做检查，她就替你保管了一下，”顾亦然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吴甜的表情，试探道，“你是有什么需要联系的人吗？”
吴甜猛地一顿，磕磕巴巴地答应：“嗯、嗯……”
“我们已经联系过你的家长了，她很快就会来了。”顾亦然说完，吴甜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支支吾吾地应道：“好……不、不是家长……”
顾亦然朝贺仙伸出手，贺仙便懂事地将手机放到了顾亦然的掌心里，顾亦然并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机递还给吴甜，而是接过手机按亮屏幕，转达道：“QQ有8条未读消息，微信有13条未读消息……”
吴甜的瞳孔一震，伸手想要够顾亦然的手，语气有些急切：“给、给我……”
顾亦然的神情严肃起来，收回手，道：“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就把手机还给你。”
吴甜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依旧够着手想要拿回自己的手机，嘴里喃喃道：“还给我、手机是我的……”
“不要怀疑警方的能力，要破解你的锁屏密码，需要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但我还是希望能从你口中得到答案，我们允许小姑娘有自己的秘密，但前提是，那不会伤到你。”
吴甜的手僵在半空，有些迟疑地抬眼看向顾亦然，他没有听错，顾亦然说的的确是“小姑娘”，这些警察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为什么还会叫自己“小姑娘”。
显然吴甜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咬着下唇，和顾亦然无声对视，好一阵，才缓缓收回了手。
“如果你不想要这么多人在这里，他们三个之中你可以选择一个人留下来，另外两个人我会让他们先出去。”顾亦然的声音温和下来，吴甜偏过头谁也不看，手上却指了指何念。
不用等顾亦然命令，贺仙和郑一诺就懂事地退出了病房，何念立刻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做好了准备。
顾亦然开口询问道：“吴甜，你今天为什么到佳业大厦？”
吴甜的表情有些闪躲：“逛街……我想去TC中心逛街……”
“你可能还不清楚，”顾亦然把吴甜的手机拿在手上有节奏地旋转着，“在警察问询的时候，需要实话实说，否则，误导调查方向，浪费警力做了无用功，是要负相应责任的。”
顾亦然的危言耸听对涉世未深的小朋友非常管用，吴甜立刻就被他唬住了，红着眼眶说：“我……我来约会……”
“和谁？”
“和……一个哥哥……”吴甜垂下眼，他的睫毛还有些湿润，加上胖嘟嘟的脸蛋儿，看起来更无辜了。
“他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别人，介绍的……”吴甜小心翼翼地回答。
何念悄悄瞟了顾亦然一眼，他神色如常，继续询问：“谁介绍的？为什么要介绍你们约会呢？”
吴甜抿着嘴唇，没有要回答的意思，顾亦然等了一会，才开口继续说：“刚才护士抽取的血液样本会加急送检，结果很快就会出来——关于你体内的雌激素含量。”
吴甜的肩膀一抖，他抬起头来望向顾亦然，眼里是肉眼可见的慌张，顾亦然又问：“你知道什么是色谱龙吗？”
恐惧逐渐爬上了吴甜的脸，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否认，却只觉得喉咙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顾亦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摸吴甜柔顺的短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之前看过一篇报道，里面形容跨性别者‘只是灵魂装错了容器’，这样想来，世间大多数灵魂，应该都不那么满意自己的容器，疾病、残疾、过敏症，哪怕高矮胖瘦，都没法让人称心如意。我想告诉你，你不是异类，你只是在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更靠近你想要的模样，和每一个努力跑步减肥的人一样，都值得被肯定。”
吴甜呆呆地望着顾亦然，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认可，从骂他娘娘腔的同学，到发现他偷偷用压岁钱买了裙子打骂他的继母，再到把他的化妆品弄得乱七八糟却恶人先告状的小妹妹，所有人都讨厌他，唾弃他，当然，他也讨厌自己的身体。
但是警察没有，是警察把他从挟持自己的疯子手里救了下来，有特警哥哥抱他上救护车，有小何警官带着体温的外套，有仙鹤姐姐一路上悉心的照料，还有此刻顾队温柔的安抚。
“但是，这个容器，你再不满意，也不应该被糟蹋，不应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伤害，那些以‘帮助你’为名伤害你的人，一定不是好人，不要为了逃离深渊，不顾一切，扑进另一个深渊。”

像是有裂缝的蛋壳，被人轻轻叩开，不安地碎裂剥落，而那个让吴甜恐惧着的、外面的世界，竟然阳光明媚，他一直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渴求温暖，又害怕被关注，期待着自己破壳而出的那天，又怕自己生成了一个怪物。
可是，这个很厉害的人，他说自己不是异类。
积压的情绪突然找到一个宣泄口，吴甜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何念赶忙放下手里的纸笔，手忙脚乱翻口袋里的纸巾，抽了一张出来，抖了半天也没完全展开，就凑合着揉在一起给吴甜擦眼泪，手笨嘴更笨：“嗳！你别哭呀！都成花猫了……”
顾亦然看不下去，抬起手推开凑过来的何念，小声训了一句：“笨手笨脚。”说罢朝何念伸出手，何念连忙把一张干净的纸巾放在顾亦然的掌心，顾亦然慢条斯理地打开后对折，抬手给吴甜擦眼泪，他有着自己的节奏，好像跟着他行动，就会莫名心安。
吴甜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他的脸哭得通红，抽抽嗒嗒打着哭嗝，顾亦然也不急，一点一点擦掉他脸上的泪痕，等他平复心情。
“警官……刚……刚你问的、问题、可以再问一遍吗？我、我忘了……”吴甜抽噎着主动开口，配合意愿很强，何念有些惊喜，拿起纸笔，循着记录又把顾亦然的问题复述了一遍：“谁介绍的？为什么要介绍你们认识？你知道什么是色谱龙吗？”
顾亦然皱眉，觉得在这个时候能毫不客气问出夺命三连的何念多少有些实诚，但看吴甜配合度很高，便也没有打断。
吴甜消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答道：“我知道色谱龙，因为我正在吃……”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却反倒像是把大石头搬起来沉沉地压在了胸口，顾亦然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你知道色谱龙是处方药吗？”
吴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点了点头，顾亦然柔声问他：“你是从哪里知道色谱龙的？”
“网上……警官，你知道‘药娘’吗？”吴甜试探性地询问顾亦然，但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多虑了，这个警官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厉害，他怎么会不知道，吴甜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药娘，不过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我们都是互相用网名称呼的，她叫冬青，冬青告诉我，除了做变性手术，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变性，叫性别肯定激素治疗，就是吃一种叫色谱龙的雌激素药物，吃了之后，身体会慢慢发生变化，会长出胸部……”
“所以，是这个冬青给你药的？”
吴甜摇头：“不是的，冬青只是告诉了我有这样的途径，我去查过了，要接受性别肯定激素治疗，需要家长同意……”吴甜说着，露出了一个苦笑来，“我爸爸妈妈，不会答应的……”
“所以，你从其他途径得到了药。”
“唔……冬青建了一个全是药娘的群，把我也拉了进去，我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和我一样的人，老实说，我挺开心的，大家在群里讨论自己身体的变化，也会讨论感情，还有她们怎么和父母斗争，之类的，所以我知道，群里其实有一部分人，她们的父母，是不支持她们吃药的，我每天在群里看着他们的变化，我真的很羡慕，群里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叫Eva，一开始是因为我看到她和我在一个城市，所以特别关注她，她的父母也不同意她吃药，但她好像有别的途径能够买到药，所以背着父母在吃药，有一天我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就去私聊她，她说她认识一个在医院上班的姐姐，那个姐姐可以通过内部的途径帮她买到色谱龙。”
顾亦然认真地倾听，全程没有打断吴甜，见吴甜停了下来，顺势接话：“你也是通过她这个姐姐的途径买到药的？”
吴甜迟疑着点了一下头，弱弱地开口：“第一次是的，但只买了那一次，之后那个姐姐就不能够帮我们买到药了。”
顾亦然很难开口告诉眼前这个天真的孩子，那个“在医院上班的姐姐”可能一开始就不存在，这都是那些药贩子的惯用伎俩，未成年太好骗了——无条件信任“同类”，只要有人“一起”，就无所畏惧，什么火坑都敢往里跳。
“你吃了药之后，身体有什么变化吗？”顾亦然并不急着追问之后的药从哪里来，而是询问起药效来，吴甜连忙点头：“有的！”他的脸上泛起红晕，双手抱在胸前小声地说，“胸部……变大了……皮肤也变得光滑了，”吴甜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兴奋，音量也跟着提高了，“胡子也没有长了！声音好像也变细了！”
“应该也有不良反应吧？”顾亦然适时地给他浇了点冷水。
吴甜嘟了嘟嘴，老实巴交地回答：“才开始吃药的时候，前几天特别难受，脑袋晕，想吐，浑身软，上体育课都没力气，然后，长胖了……明明已经吃得很少了，但是还是在长胖……但是没关系！只要熬过来就好了，虽然长胖了一些，但是，我有胸了，我能穿裙子了，化妆也变好看了……”吴甜突然抬起手捂住脸，害羞道，“我今天一直哭，妆都掉完了……”
顾亦然一本正经：“确实掉完了，刚帮你擦眼泪，纸巾上都没有沾到粉底。”
“哎呀！”吴甜又羞又气，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见吴甜逐渐放下戒心，顾亦然便开口追问：“那之后呢，没有办法从医院买到药，你们的药从哪里买的？”
吴甜这才放下手，乖乖回答：“Eva在推特上找到的，一个同城的中介，我们叫她楠姐，但是楠姐说怕有警察钓鱼，所以，需要一点认证才能买……”
“是什么认证？”
“就是，拍自己的照片发给她，确认身份。”吴甜说得小心翼翼，生怕顾亦然会追问，但怕什么来什么，顾亦然果然开口：“什么照片？”
吴甜有些难以启齿，犹犹豫豫地开口：“没穿衣服的……照片……”
“只有照片吗？”顾亦然当然知道这群人背后的野心可不止裸照这么简单。
吴甜的眼神开始闪躲，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还拍了视频……”
“没穿衣服的视频？”顾亦然望着吴甜，就算吴甜刻意移开视线，也能通过余光察觉到顾亦然的视线，被顾亦然这么盯了几秒，吴甜就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点了一下头，小声说：“让我发了自慰的视频，药还会便宜100块钱……”
“所以，今天介绍你和大哥哥约会的，也是楠姐？”顾亦然一问完，吴甜意识到自己无意中透露了太多，脸色瞬间就变了，顾亦然已经得到了答案，继续问他，“那这次的优惠是什么呢？”
吴甜自知理亏，小声地说：“楠姐说，只要和这个大哥哥约会，就会免费给我五盒色谱龙，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仰起脸蛋儿，亮晶晶的双眼望着顾亦然，问道，“警官，可不可以让我回条消息，要是联系不上我，楠姐会生气的，我以后就不能从她那里买药了。”
何念快速地记完关键词，转头看顾亦然，他现在心里百感交集，他没法责怪吴甜，这傻小孩太单纯了，走到这一步，竟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怕和楠姐断了联系，以后买不到药了，可真相好像又太残忍，他说不出口，但又不能放任吴甜一错再错，告诉吴甜真相和控制给吴甜带来的伤害，二者之间太难平衡了。
“可以。”顾亦然爽快地答应了吴甜，吴甜和何念都一愣，顾亦然继续说，“但是你得按照我说的回复她。”
“可是……”吴甜猛地惊醒，“警官，你们要抓楠姐吗？”
“当然要抓住她，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性别肯定激素治疗需要家长的知情同意？因为治疗，本就不是一件小事，就像你说的，刚开始吃药的时候你感受到了身体的不适，这个时候你是需要家人的陪伴和鼓励的，虽然你很勇敢，一个人熬了过来，到现在你也初见成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吃的药从哪里来，有没有质疑过药的真实性？只是防止警察钓鱼，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要求你发私密照片给她，还层层升级到视频，甚至到线下和人见面。今天要和你约会的人，你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你们见面要做什么，他会把你带去哪里，这些你都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是坏人呢？”顾亦然注视着吴甜的双眼。
吴甜眼里的光黯淡了下来，他怎么会没有想过，他已经十六岁了，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新闻，他虽然单纯，但也不傻，他知道不应该把自己的裸照和视频发给陌生人，但是他太需要药了，只有吃药才能变成女孩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能会失去一些东西，他早就有心理预期了，他作为男孩子的身体和器官本就是他厌恶的，用自己嫌弃的东西去交换药，他安慰自己，也没有吃太大的亏。
“可我没办法，我爸爸，不会同意的，妈妈也打我，还把我的裙子剪碎了，我只能靠自己得到药，我快成年了，再吃一年多，我就能去医院买药了，和这个哥哥约会得到的药，我能吃三个月，楠姐的药是真的，是有效果的，我身上的变化，我真切地感受到了……”
“你还只是一个孩子，你不应该想着独自一人去面对所有的问题，而你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对的，你得知道，未成年人需要成年人的帮助，除了未成年保护协会，法律援助中心有专门对未成年开放的窗口，无论是派出所还是街道办事处，都有专门的未成年问题处理办公室，全市免费为未成年提供心理咨询的诊所超过五十个，这些都不需要用你的隐私去交换。”
“可他们不能给我药！”吴甜急了，“我需要药！”
“他们虽然不能给你药，但是他们会帮助你试着说服你的父母，让他们接受并同意你通过性别肯定激素治疗来改变自己的性别，让你能够通过正规渠道开药，并遵医嘱服药，这才是正确的做法，父母反对，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所以他们才更需要专业人士的建议。”
“真的会帮我吗？他们不会觉得我有病，帮着爸爸妈妈教训我，而是帮我吗？”吴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丧气，“可是老师说，是我错了，他说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性别就已经被决定了，这本来就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决定的……”
“那只是他放弃了选择的权利，玩游戏建个角色都要选择性别，你出生的时候，你爸妈可没问过你的意见，但现在，你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意识，只要你做好准备，迎接未来因为你现在的选择带来的一些状况，比如骨质疏松，比如继续发胖，接受会突然心跳加快、冒冷汗、晕眩等等一系列的副作用，并且有决心克服它们，那就没有人有资格对你的选择指指点点，只要你在做对的事，没有伤害别人，就一定会有好人，助你一臂之力——是吧，小何警官？”
“啊？”何念突然被点名，回过神来意识到是顾队在给自己安排任务，忙答应下来，“对！老大，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努力帮小姑娘说服她的父母的！”
顾亦然的嘴角弯了弯，挑眉看向吴甜：“喏，你的后顾之忧解决了，那么现在，你要助我们一臂之力，和我们一起去解救那些深陷沼泽而不自知的小姑娘们吗？”

吴甜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点了下头，顾亦然便爽快地把吴甜的手机递还给他。
吴甜滑开屏幕就先迫不及待地点开微信，楠姐果然发了5条消息，还有8条全是Eva发来的。
Eva：甜宝，你在哪儿呢，楠姐到处找你
Eva：滴滴滴
Eva：甜宝，发生什么事了吗？
Eva：是你妈妈又不准你出门？
Eva：你不说她今天要去打麻将吗
Eva：[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