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郑安美的声音,她在骂他,虽然安德烈慢了两拍才明白过来她在骂什么:“……几年都不回来看一眼,现在舍不得还有什么用啊!”
骂得对。安德烈心想,可是我真的不能放……奶奶的喉咙里有一个好深的口子,她好像整个人都已经被剖开了。安德烈看着那个伤口就觉得疼,浑身哪里都在疼……然后郑安美来抢他手里的呼吸气囊了,安德烈想也没想,就像用身体掩住一颗手|榴|弹那样往床上一扑,一只手还是紧紧握着那个气囊,没有停。气流发出轻微的“扑哧”声,好像奶奶的身体真的还在运作。
“奶奶……”安德烈突然叫了一声,好像床上的人还能站起来,跟小时候一样挡在他身前。
“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回家拿娃儿撒气!”奶奶总是这样骂张志勤。如果是郑安美,她又会劝,“生都生了,娃儿有啥错嘛!”
不行啊,他贴在奶奶的身上,明明还能感觉到体温。他不应该签字的,安德烈突然感觉到一种完全不可理喻的痛悔,他就应该让那台机器永远地运作下去,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还能留住奶奶的体温……
“你要是受不了就让我来!反正你早就恨死我了,多一件事又怎么样?”
郑安美又试图抢了一次,但是被索寻拦住了。然后又是哭声,分不清是谁的。还有陌生人的声音,还是劝他们赶紧把“尸体”带回去。
“滚!”安德烈声嘶力竭地对着门口吼。奶奶不是尸体,奶奶明明还有体温。
“寄芃啊,你就让奶奶走吧……”郑安美还在跟他说话,“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要是能说话,早就求你让她走了……”
那就起来跟我说啊,安德烈耍赖一般。为什么一句都没有问起我呢?明明有过那一刻的清醒,明明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因为奶奶也在怪他吗?他看着奶奶的脸,她老得像一颗晒干了的、皱巴巴的枣儿,安详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你打我吧,安德烈一边不知疲倦地捏着那个气囊,一边想,用椅子也好,用什么都行……打得头破血流他都不会再走了。
可是奶奶这一觉睡得真的太沉了,他这样哭,这样耍赖,她也不为所动……安德烈只记得有一次,是郑安美刚刚离家出走那会儿,张寄芃8岁,在学校里跟人打架,班主任把他留堂,让家长来谈话,最后来的是奶奶。谈完以后奶奶特别生气,说你爸没出息,你妈也不要你,你还不知道争气!骂完就把他甩在路边。他小跑着想去拉奶奶的手,奶奶就又把他甩开。拉了好几次,最后他也不试了。8岁的张寄芃就这样站在原地哭啊,哭啊,以为奶奶也不要他了。最后奶奶还是回来了,冷着脸,还在生气,硬邦邦地抓住了他的手。
我现在争气了。安德烈又站在那里,看着奶奶越走越远的背影,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整个人佝偻着,好像站不稳,却又走得那么快。安德烈的手指僵硬着,慢慢地,慢慢地,终于放开了那个呼吸气囊。他好希望她能回头再看一眼,可是她走得毫无留恋,就这样轻捷地,终于把这一生甩在了身后。
🔒第90章
那是一条三十多年来血迹未干的脐带
郑安美在西安的住处也是公寓——那就是他们给老人选择停灵的地方。棺材是郑安美已经备下了的, 索寻帮忙把老人的遗体带着“坐”电梯的时候,紧张得半晌都不敢说话。棺材就停在客厅里,安德烈也就是在最后失态了那么一下, 到这会儿已经又平静了下来。母子两个用一种比医院里的人还要平淡的口吻谈论着怎么办后事——回不回老家?回。墓地买了?没。那要带回去火化还是在西安火化?在西安就行,我把骨灰带回去。停灵要停满三天的。不用, 明天就去火化……一件一件说完, 最后郑安美问他,给你爸说了没有?安德烈沉默良久, 站起来去打电话了。
晚上母子两个一起给老人守夜, 索寻本来放心不下,但是总觉得这个时刻他究竟还是个外人,最后自己去附近开了间房。第二天一早又过来, 帮着把棺材又抬下去,殡仪馆的车已经到了,还是就他们三个。殡仪馆要安排遗体告别的小小仪式,安德烈也说免了。棺材被运进去的时候,工作人员看了他们好几眼, 眼神特别怪异, 不知道是因为安德烈的外貌, 还是因为他别样的“冷漠”。
索寻陪着他们在殡仪馆等, 中途安德烈挂掉了几个电话, 都是张志勤的。索寻有点担忧地问他:“你爸都没见到最后一面,是不是不太……?”
其实他们可以至少等到张志勤赶到西安再火化的。但是安德烈没有把老人停灵在哪里、又要去哪里火化的消息告诉张志勤,他只是冷漠地通知父亲,他会带着奶奶的骨灰回乡。如果张志勤愿意, 可以先去联系一下墓地那边, 他不想管也无所谓。
安德烈只是摇摇头:“他不配。”
索寻立刻不说话了。
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情绪失控的痕迹了, 倒是郑安美,很明显眼睛红肿,嗓音嘶哑,想必守夜的时候哭了一晚上,现在已经靠在供家属休息的长椅上,微微闭目养神。索寻陪着安德烈去选骨灰盒,挑了个纯黑的,几乎没什么装饰。工作人员提醒,可以把老人随身的东西一起放进来,安德烈也只是摇了摇头,他没有任何奶奶随身的东西……他连那个放在骨灰盒上面的小小照片都提供不了。于是工作人员也没说什么,抱着他挑好的骨灰盒走了,那眼神颇有叹惋,大概是觉得死者身后太凄凉。
安德烈站在那儿,突然问索寻:“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想我的?”
索寻没听明白:“嗯?”
“他们,”安德烈用下巴朝那人的背影点了点,“还有医院的人。”
索寻皱了眉头,提起医院的人就感到生气。安德烈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低头看了他一眼,竟然轻笑了一声,颇有自嘲的意思。
“他们无非是怕惹麻烦。”安德烈讲,“又没做错什么。”
索寻更不满了:“就是推卸责任……”
“本来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索寻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他们怎么想我的呢?”
“你管他们怎么想你的……”
“看着就不像亲生的,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孙子。”安德烈没理他,自顾自地开始往下说,“奶奶也不是第一次去医院,医生都知道她的情况,这些年没有一次看见我露面的……好不容易来了,仗着自己有点钱、有点名气,什么都不懂却非要逼着医院再抢救……”
索寻隐隐听出来什么:“我来之前……”
“嗯。”安德烈承认得特别坦然,“你来之前我态度特别不好。”
所以也无怪医院摆出了那种防备的架势。
“我盼了好多年,”安德烈的声音低下来,“觉得她总会有回光返照那一瞬,能再清醒过来,能再跟我说句话……”
他不知道这个荒谬的念头是哪里来的,但就是牢牢抓着这个念头不肯放,所以医生跟他说人已经不行了的时候他有一种被骗了的愤怒。
索寻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闷声道:“但他们对生死太不尊重了。”
这话听着有点儿犟头犟脑,好像非要找人家的错处出来。安德烈又笑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刻竟然也能发现索寻身上那种让他感到心里发酸的柔软。索寻多好啊……他在爱里被泡大,又总是这样去爱这个世界,有的时候也会忽略,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样的余力。这种柔软有的时候很烦人,多少会带一点自以为是。但是安德烈决定忽略这个,就像索寻也忽略了他的无理取闹。
“谈不上。”安德烈最后说,“他们只是不想尊重我而已。”
索寻愈加不快地皱眉,安德烈这种状态不太正常,说他讲的是实话吧,也确实是,但这似乎已经超过了“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的范畴,难免带着一种让索寻不舒服的自伤。然而这种自伤却正是索寻熟悉的那个安德烈,那种仿佛超脱于整个世界之外的“看透”和无所谓,剥掉了所有的矫饰,连自己也不肯放过。
“你现在倒是通情达理了?”
“嗯。”安德烈动了动,示意索寻一起往回走,“守灵守一晚上,想明白挺多事情的。”
“比如?”
“比如奶奶可能也不是那么爱我。”
索寻停下了,“嘶”了一声:“你……”
安德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去,一边走一边往下说:“我从小到大,听到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爸妈都不要你’。她就是迫不得已,要是有得选,她可能也不愿意把我养大。但我一直忽视了这个,在我心里,我把她对我的爱拔得特别高、特别无私,是因为我只有她。她肯定是爱我的,但是就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么爱。”
安德烈顿了顿,道:“就算她真的能回光返照,对我应该怨气也挺大的。”
毕竟是他非要她活,又从来没真的去照顾过,活得一点质量都没有了还非要她活……人快咽气了还非要在胸口开个洞,还是要她活。
索寻突然拽了他一下。安德烈回过头,索寻紧紧地抱住了他。周围还有人,但安德烈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抱了回去。索寻只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他揉碎了,他以前想不明白安德烈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现在他好像有一点理解了。当一个人已经预设了自己不会被爱的时候就是会这样,他靠的就是那一点比别人都看得透的慧根,和那一点比别人都更无所谓的漠然。他只有理解了人的自欺和欲望,才能从渴望爱的本能里挣脱出来,然后告诉自己,他同样可以活得很好。
“我爱你。”索寻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恨不得要刻进他的骨头里去,“我爱你,知道吗?”
安德烈没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拥紧了他。直到有人叫了奶奶的名字:“家属过来一下!”
索寻放开了他,郑安美也从长椅上站起来了。安德烈知道她刚才看见了,但她没有任何的反应。骨灰盒很沉,递到他手里的时候安德烈没有想到会这么重,险些往下一坠。郑安美立刻伸手过来,帮他托住了骨灰盒的底部。她用的力气有点大,几乎是从底下掐着安德烈的手背,于是安德烈突然叫了一声:“妈,没事儿。”
他叫得很轻、很自然,好像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称呼郑安美的。但郑安美明显愣住了,她抬起头,用一种堪称惊恐的眼神看着儿子,下唇剧烈地一颤,已经红肿的眼睛马上又蓄了一包眼泪。然后郑安美迅速地缩回手,无声地抹掉了眼泪。
回去还是先到郑安美那里休息,安德烈本来想包个车回老家,但是一下午联系了两个司机,都因为听说是带骨灰回去而忌讳,最后还是索寻出动了原先就帮过忙的西安本地朋友,借来了一部车,他们自己开回去。郑安美不回去,如今婚已经离掉了,她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再去面对张志勤。安德烈一开始也不想要索寻回去,想让他接着回北京去忙工作。但是刚要开口,就被索寻瞪了一眼,于是他就知趣地咽了回去。
朋友把车送来之前,安德烈去索寻开的酒店房间补了会儿觉,据说昨晚守夜,他是真的沉默着守了一整晚没有睡觉。郑安美则要去疗养院,要把老人生前的衣物什么都收拾了,拿回来。索寻不用休息,就跟着一道去了。郑安美带着几分小心,偷偷托索寻,等回了老家,要顾着点寄芃。
索寻没听明白:“嗯?”
郑安美:“他在老家得罪过几个人……”
“哦!”索寻想起来了,“嗯我知道我知道。阿姨放心。”
郑安美把一件起了球的毛衣叠起来,低着头,还是没放心:“他经了大事情,小混混就不放在眼里了。但人家恨死他了,不敢拿他怎么样,打一顿出出气也好的……他爸又不是个东西,我听说又跟那帮人混在一起了。小索你留个心,他爸要是要钱,要多少你跟阿姨说,阿姨转给你,你悄悄地给了就算了,千万不要惹出事情。赶紧后事办完就回上海吧。他奶奶走了,他也没什么牵挂了,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哪能再也不回来啊?”索寻说,“总也要回来看看你的。”
郑安美手里攥着老人的旧毛衣,闻言半晌没动静。索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讷讷地,不敢再说什么。然后郑安美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下面,把最后一条秋裤塞进了袋子里,冲着索寻笑了笑:“好了,回去吧。”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安德烈也已经把房间退掉回来了。索寻问他睡着没有,他也只是沉默着摇摇头,于是索寻决定还是他来开车。
“远吗?”
“还好,”安德烈回答他,“四五个小时。咱们一半一半换着开。”
“这点儿路我自己就开完了,你上车就赶紧睡会儿吧。”索寻看了一眼手机,“车来了,我先去跟哥儿们打声招呼,你收拾收拾……”
他说着就先出了门,于是家里突然就只剩下了母子两个。安德烈没什么好收拾的,奶奶的骨灰盒就在桌上。郑安美忙忙碌碌的,一直在那个从疗养院拿回来的大袋子里寻摸,也不知道能摸什么出来。那些衣服不用带回去,安德烈说,扔了吧。郑安美就背对着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于是又无话了。安德烈想起昨晚守夜,母子两个也是这样无话可说,郑安美说了两遍让他先去睡,他都没动,就不说了。安德烈就是在那个时候想起沈琼云,想起她一边追问基辅的防空洞,一边瞪大了眼睛的样子。郑安美其实不比沈琼云难看,穿的戴的,通身气度,自然是样样不如,但她瘦得多,又高——安德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比较起来。但摸着良心讲,安德烈身材条件都是她给的,她要是碰上一个好年代,生在一个好地方,她自己都能去当模特。
可她偏偏就是没碰上。
说实话安德烈长大以后也没怎么再恨过她了,就张志勤那个德行,安德烈自己也是跑得远远的。他又去重新找人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恨了,反而是一种不太好说清楚的鄙夷。他知道郑安美迁怒的是什么,因为他,她这辈子都承受着贞洁上的质疑——安德烈当时看不起的就是这个。贞洁……这算个什么东西?安德烈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都已经离家乡太遥远了,那时候他多多少少觉得郑安美是在无谓地自苦。再后来,这种鄙夷也没有了。诚实地说,这是索寻的功劳。索寻一方面影响了他看待很多事情的角度,另一方面又迫使他重新接近母亲,理解母亲。安德烈已经不知道如今他对母亲还剩下的是什么了,但他知道郑安美照顾奶奶纯粹是为了他。为了赎罪。
“这几年你辛苦了。”安德烈说,他知道这个话上次他已经说过了,但今天还是要再说一遍。
郑安美还是摇头:“这是我欠下的债。”
也是想过妈妈的,安德烈突然意识到。在那个又冷又黑,在绝望里徒步的晚上,他也是想过妈妈的。只是想不起来具体想的是什么了,妈妈是一个影子,一个单词,一个概念,唯独不是郑安美。
也许从一开始,郑安美在意的就不是“贞洁”,而是冤屈。莫泊桑写过一个故事,老头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绳子,却被诬告捡的是钱包,四处求告,无人肯听,最终攥着那根绳子抑郁而终……安德烈在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妈妈也有她的绳子,那是一条三十多年来血迹未干的脐带。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没有办法爱他,也没有办法不爱他。
“妈。”安德烈又叫了她一声。郑安美还是背对着他,僵住了,没动。安德烈反而觉得她不回头更好些,他的话更好说出口。
“我不恨你。”他想起郑安美在医院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我就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爱你。”
可是郑安美也不知道,她一生都在因为母亲的身份被指责,但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做母亲。
她还是没有回头,但她的肩膀在颤,安德烈知道她哭了。他站起来,抱起了桌上的骨灰盒。奶奶沉甸甸地躺在他的臂弯里,无声地用不存在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手机响了一下,安德烈没拿出来看,他知道是索寻的消息。准备好了,他们可以出发了。
他看着郑安美的背影,又想起索寻对他说过的话。他不知道索寻有没有对郑安美说过这些,但他觉得,也许郑安美一直都比他更需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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