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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蕉三根)


安德烈一开始还一直有点拘谨,他知道索寻的爸妈挺开明的,但也拿不准他们真的见到儿子的“男朋友”会是一个什么态度——他甚至不太确定索寻的父母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了,二老言谈间自如得好像只是当他是索寻的朋友。但他很快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索寻完全没有刻意避讳什么,当着爸妈的面也跟安德烈很亲密。安德烈看二老也是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于是谈着谈着就也放松了下来。
聊到差不多午饭的点儿,二老便准备告辞了。本来也就是因为电影下映的事情,放心不下才来看看儿子,结果看索寻状态好得很,压根就没提这事儿。沈琼云走到门口还把索寻好一通数落,说他没早说安德烈在,不然今天就多带点儿吃的了——“芃芃你下回上阿姨家吃饭啊!”惹得索寻笑了好久,也开始管安德烈叫“芃芃”。
“闭嘴!”安德烈脸都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特别让他不好意思,尤其是从小到大根本没有人叫过他“芃芃”。
索寻还笑个没完:“那你奶奶叫你什么?”
“就叫娃儿。”
“没特色。”索寻一撇嘴,跟只苍蝇似的,又围在安德烈身边,“芃芃”“芃芃”叫个没完,叫得安德烈感觉自己像《狮子王》里那头野猪,最后忍无可忍地把人圈在怀里,“你不是叫老公了吗?”
索寻张口就来:“What happened in 床上 stays in 床上。”
安德烈拿他没办法,咬牙切齿的,又秋后算账:“你刚才那什么表情?”
“什么什么表情?”
“躲卫生间偷听。”安德烈指控他,“眼睛都发亮了!”
“我那是光明正大地听!”索寻抗议,然后又道,“哎呀,之前不是问你叫什么,你都不肯讲嘛。我还以为是你的名字很土——而且哦,”索寻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妈妈也从来没提过你的名字,搞得好神秘……”
这事儿真的挺怪的,索寻发现郑安美很回避安德烈的名字,和他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别别扭扭地说“他”,反正索寻也知道指的是谁。后来在巴黎,因为老听索寻和李幼冬说“安德烈”,她也跟着称呼儿子安德烈,但还是叫不惯。很明显郑安美也是故意在隐瞒,索寻还以为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想到让自己父母扯家常似的一问就问出来了。
“因为她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改名。”安德烈解释,“当初那些混混出狱了到处在找我……”
索寻马上明白了:“她在保护你。”
其实告诉索寻和李幼冬是没什么关系的,但郑安美选择了不说。
安德烈好一阵儿都没说话,他还是抱着索寻,脸埋在索寻的颈窝里,嗅了几口。索寻的手搭在他背上,安慰小孩似的摸了两下,有意逗他,又叫:“芃芃?”
安德烈没反应,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闷着声音回了一声:“嗯。”
然后他便再也没有提到郑安美。
媒体的狂轰滥炸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索寻一概都拒绝了,坚决不肯接受采访。焦明辉也是建议他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尤其不能表达对电影下映的不满。但安德烈不能图清净,他需要不停地扩大影响力,让大家接着关注这事儿,直到德卡斯被正式定罪。所以他又找回了自己那个粉丝数量庞大的Instagram账号,发布了一段自述的视频,同时转载了《自由报》的相关报道。这个举动被视作从帷幕后走出来的信号,媒体蜂拥而至。安德烈也接受了几个国内的采访,本来新闻的热度已经有点要冷却的趋势了,又让他狠狠添了一把火——与此同时不断有时尚杂志和品牌代言的邀约,给安德烈开的价已经直逼国际一线女模,然而安德烈全都拒绝了。
理由倒是很充分——“我不想让人讲,哦,他做这个事情不就是为了抬身价吗?”
索寻对此无语凝噎,只有一句分不出是真心还是拈酸的感慨:“您可真清高!”
不过还是有一个品牌他没有拒绝。李幼冬在这个夏天发布了他的个人品牌“不倚”,主打无性别时尚。除了“让女孩儿穿得像男孩”这种传统意义上的“中性穿搭”,他设计了更多给男生穿的女性化服装。安德烈特地飞了一趟成都,索寻没去,他又去北京了。不过他第一时间看到了未发布的硬照——安德烈扎了小脏辫,穿了无袖背心和破破烂烂的牛仔小短裙。索寻对此的评价是“只能在成都卖”,以及对安德烈的一句“就这么穿着回来”。
然而安德烈没有回上海。索寻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跟韩国的团队视频会议,跟韩式英语搏斗得筋疲力尽,头脑发涨,没有及时看到那条微信。等他看到的时候,北京去西安的机票已经只有三天后的了。
“奶奶病危。”安德烈只写了这么几个字,“我先回去了。”
🔒第89章
死亡原来是这样毫无尊严的一件事
据郑安美讲, 老太太这回病倒前,她照例去疗养院看过一次。这段时间她的暴力行为已经减轻了很多,大抵是没什么力气了。但无论跟她说什么, 她都没有回应,护工给她喂到嘴边, 她就张嘴, 时间到,就休息, 完全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唯独那一次, 她突然有了片刻的清醒,竟然清楚地说出了今年是哪一年。
“我今年79了。”她说,唇边含着笑。这样的和蔼让她看起来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 已是郑安美许多年未曾见到的了。她叫了一声“妈”,老人却只是摇摇头。护工也问,认不认识这个人是谁?是您儿媳妇呀……老人却只是转过脸去,再也不答了。
郑安美回去了心里就不太舒坦。老话讲,逢九必凶, 老太太说那话的神态一直在她心里荡, 总觉得骇人, 好像她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那笑意竟是有几分解脱……第二天疗养院就给她打电话, 说老太太昨天受了点风,有点拉肚子。郑安美不敢怠慢,马上给老太太转进了医院,检查下来也确实没有别的问题, 就是腹泻。但老人的身体就像是用叠叠乐堆出来的, 只是抽走了一小块, 便整个倒成了一片散沙。腹泻之后是炎症,然后是免疫系统的全盘崩溃……郑安美给安德烈打电话的时候医生还说得比较委婉,等安德烈当晚到医院的时候,医院已经下了知情同意书。安德烈听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明白到底是什么病导致的,为什么一会儿说腹泻一会儿又说肺炎……他坚决不肯签字,于是医院给老太太上了呼吸机。索寻赶到的时候,医院已经出动了医务科的主任来跟安德烈沟通——没有抢救价值了,秃了顶的那位主任反复地转换措辞,试图让安德烈明白,老人已经没有脑功能了。
索寻被郑安美带着进医院会议室的时候,就看见安德烈坐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医务科的主任已经说了一脑门的热汗,最后也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沟通,厌烦而又无奈地陷入了沉默。
“没有脑功能……”索寻开了口,试图理解这个主任的话,“是不是就是脑死亡了?”
安德烈听见他的声音,猛地转过了头。索寻是坐第一班高铁从北京赶过来的,白衬衫牛仔裤,斜挎着一个很大的包,鼻子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很文弱,一开口又是迥然的口音,于是那主任也愣住了,一时没有顾得上回答那个问题:“这位……也是家属吗?”
郑安美有些犹疑,不知道该如何答。安德烈又把头转了回去,很简单地回了一个字:“是。”
“那坐……坐吧。”主任招呼索寻。索寻把电脑包随手放在了地上,拖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安德烈身边。安德烈避开了他的眼神,仍旧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主任。索寻从他的眼神里感到了一丝紧绷的敌意,他扫了房间一圈,发现角落里有个小年轻,也穿白大褂,胸口没有挂工作牌,手里举着一台手机,很明显是在录像。
“这是……?”
“不用管他,”主任倒了一杯热水,把发软的塑料杯往索寻面前递,“这是正常的程序。”
这不可能是正常的程序。索寻看了他一眼,又看安德烈,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安德烈都算是“公众人物”,更不要说他最近还在风口浪尖上。郑安美说他不肯签字,医院估计是怕最后抢救无效,陷入什么舆论风波,所以着急忙慌地要全程录像。
主任看着索寻,并没有认出他是什么人。但他的眼神里燃起了一点希望,好像指望着索寻能解决这个局面,转而跟他说话:“这个‘脑死亡’呢,只是一个医学上的概念,我国的法律目前是不承认脑死亡的哈,所以……”
所以人不是死在医院的。索寻听懂了,并且也开始有点儿上火,他知道安德烈眼神里那种敌意是从哪里来的了。但主任毕竟也没有否认,老人已经脑死亡了。
秃顶的中年男人又把知情同意书往他们这边推了一推,好言道:“情况呢刚才已经跟安先生说明了,我们现在给病人上了呼吸机,能够维持她的基本生命体征,但是仅此而已……我们还是建议,家属把病人带回去,好好地陪着走完最后一程,毕竟这种侵入性抢救既没有意义,也是很痛苦的……”
“她还感觉得到吗?”安德烈突然问了一句,“痛苦?”
主任似乎是被他问住了,嗫嚅着,没说出话。索寻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安德烈的手,但安德烈毫无反应,他的手像一截冷硬的枯木。
“病人已经感觉不到了,”主任最后说,“痛苦的是家属。”
郑安美站在他们身后,适时地发出了一声抽噎。
安德烈便没再问什么,他死死盯着面前薄薄的一张纸,索寻分明感到他手上的肌肉紧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抬起来了,但他还是没动。主任叹了口气,朝向了索寻:“这位……也是安先生?”
“我姓索。”
主任挑了一下眉毛,已经猜到了他估计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家属,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似的:“那索先生能不能……”
索寻摇了摇头。主任叹了口气:“安先生是老太太的……孙子,是吧?没有兄弟姐妹?”
他最后那句是问的郑安美,她摇了摇头。
主任:“有没有通知您的父亲?”
一片更加诡异的沉默,郑安美垂下了头,没搭话。她已经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所以无论如何不会再把张志勤招来。安德烈则完全凝固成了一尊冰雕,他好像既没有这个意愿、也没有这个能力来回应任何事情,最后还是只能由索寻搪塞了一句:“他不方便过来。”
主任像是明白了什么,露出了更加复杂的神色。他处理过不知道多少桩棘手的医患问题,什么样的家庭都见过了,都不用他们多讲,看着安德烈那张跟中国人没什么关系的脸,就足够他展开联想——这孙子也肯定不是亲孙子,看样子是打算瞒着老太太的儿子签字,那等做儿子的知道了能不闹吗?但老太太都已经脑死了,最后要是在医院里咽了气,看安德烈这个态度,再加上他的影响力,非要说他们抢救不力,也是有口难辩。这事儿可是已经惊动到了院长,要是一个没处理好……
在场的三个人都没注意到主任的脸色如何变化,索寻担忧地看着安德烈,也不敢说话,只能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好像这样能给他一点力量。郑安美已经不哭了,她始终没坐下,像个局外人,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会议室里惨白的灯把她的影子一直拖到安德烈的脚边。她是个身量异常高的女人,索寻又一次意识到,安德烈的身高是随了她。然后,就像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那样,安德烈终于抬起了手。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抓起了笔,手有点颤抖,但他控制住了。然后他匆匆地在那张通知书右下角签了字,似乎根本没有看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签完字,他把笔一丢,直接站起来走了。
索寻也赶紧站起来:“安德烈!”
安德烈没停,长腿一迈就从会议室出去了,郑安美牢牢缀在他身后。索寻也想跟出去,那主任叫住他:“你的包!”于是索寻只能又折回来,从桌子下面抓起了他的包。站直的时候发现那个一直在录像的小年轻已经收了手机,跑到了主任身边,主任正贴着他的耳朵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索寻顾不上他们,赶紧跑了出去。安德烈的个头极为显眼,已经到了病房前,一个穿着防护服的护士站在那儿,索寻快步跟了上来,正好听见她跟安德烈说话:“……签字了是吧?那进去吧——诶不用穿防护了,都要拔管了还怕什么感染!”
索寻被她那种极度无所谓的语气震了一下。那护士看了他一眼,带着淡淡的不耐烦:“也是家属?那一起进去吧还愣着干嘛!”
有那么一瞬间,索寻有点儿想冲她发作。但安德烈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她是什么态度,就那么行尸走肉似的进了病房。索寻只好也压下来,跟着走了进去。
整个“拔管”的过程非常快,两个护士手脚麻利地拆下了连在老太太身上的设备,推出去了。索寻跟郑安美都站得比较后,不妨碍他们。索寻的余光瞥见那个没有工作牌的小年轻出现在了病房门口,跟护士说了两句话,同样是耳语。然后那个护士消失了一阵,不知道去取了什么才重新走进来。老太太就那么躺在床上,身边只有安德烈,她喉咙口的插管还没拔——索寻只是瞥了一眼,便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在此之前他其实一直不明白“侵入式抢救”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微微别开眼,不忍心看,然而那个护士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这个也能供氧。”
索寻回过头,发现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往安德烈手里塞了一个呼吸气囊。安德烈下意识接了过去,跟着捏了两下。那护士夸他似的:“对,你就这样一直捏就行了。”
然后她就站起来准备走了,经过索寻和郑安美的时候还交代了一句:“赶紧趁着人还有气儿带回家。”
索寻和郑安美都愣住了,安德烈手里还握着那个气囊,回过头来看了索寻一眼,今天第一次,他脸上露出了无措的神色,求助似的,叫了一声:“阿索……”
于是就在那一瞬间,索寻明白了。
“什么意思!”他跟在那个护士身后追出去,她就当没听见,快步走远了,但那个主任还在病房门口,一把拉住了他,好像怕他去攻击护士,“索先生!这都是正常程序,谁都不希望家人死在医院里对吧?”
“你放屁!”索寻恨不得揪住他的领口,“你们就是想推卸责任!”
这样就怎么都怪不着了。撤呼吸机是因为安德烈签了字,家属自愿放弃抢救;而最后老人的“死亡”却是因为安德烈没有一直捏那个气囊维持她的生命体征,就算他父亲要推翻他的签字,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家务事,总之怪不着医院。那个主任还在解释什么,“你也要体谅我们的苦衷……”然后郑安美也出来了,上来用力地拉住了索寻。
“小索!”她试图制止他,“好了,都是这样的……医院就是这样的!”
“你们能不能有点人性啊!”索寻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根本没想告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让他来……”
郑安美还是死死地拽着他,所有人都在往这边看,那个主任神色悻悻的,根本不敢跟索寻多说什么,扭头就走了。索寻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但空荡荡的,连看客都扭过头去了。这条走廊每天都在上演生死,连墙上都包出了一层漠然的浆,多么痛苦的声嘶力竭都无法激起一丝回应。他喘了两下,突然挣开了郑安美,折回病房。安德烈还在病床边,跪在地上,手里不停地捏着那个气囊,浑身抖个不停。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安德烈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掉,他想象过很多次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有的时候他想象着奶奶会回光返照,跟他再好好地说上一句话,或者是医生为她蒙上白布,然后遗憾地告知他他们尽力了……到此刻安德烈才意识到那些其实都是电影里看来的。死亡原来是这样毫无尊严的一件事,躺在床上的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负担、一块还在喘气的死肉。索寻的声音他听见了,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他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当然应该由他来接住这个气囊啊,还有谁会替他承担这个责任?
“安德烈……”索寻在叫他,“放手吧。”
不行。安德烈摇了摇头,还在不停地挤那个气囊。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可能真的就是“不想让奶奶死在医院里”?可是家在哪里呢?这里离家也好远,他把奶奶带出了好远啊……他不能停。他不知道怎么跟索寻说明白这个,他只能哭着摇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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