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趟来北京就是来拍广告了。”他没看焦明辉,低头抠手指,“给我开了五万块钱一天。”
焦明辉“嗯”了一声,很公正地讲:“价钱不低了。”然后又问:“那你这一个活儿,要忙多久?前前后后,一个月总要吧?”
索寻用手背抹了一下人中,擦了擦在风里跑出来的清水鼻涕。没说话。
焦明辉:“你要接几个活儿才能凑够拍一部电影的钱?这钱你不吃饭,不生活啦?”
索寻闷着声音:“松哥跟您说啥了都……”
焦明辉:“我还用他跟我说?”
索寻抬起头,看着街对过的车流,很平静地说:“我又不着急。咱们系里出来的,30岁之前能拍上完整长片的少之又少。我这已经算运气挺好的,慢慢攒呗。”
焦明辉就问:“你能保证你每一个活儿都有一天五万吗?”
索寻喉头哽了一下,又沉默了。
“小索,这一行里,一向是形势比人强。”焦明辉看着年轻人的后脑勺,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我这么多年看下来,最后还能回去当导演的,都是坚持在写剧本的人,那些一开始说‘曲线救国’的,往往最后就一辈子拍广告、做剪辑去了。”
索寻只顾着揉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那个《粉鬂》的本子,我看了。给老柯打了个电话……”
索寻转过头看他,都急了:“哎呀,您怎么!”
焦明辉摆了摆手:“你想得美。我老啦,说话不管用啦!”
那就是他打电话也没用的意思。索寻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老师,又问:“您看啦?”
“看啦。”焦明辉两只手抱在胸前,意味深长地点着头挪开了视线,点得索寻心都提起来了——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啊!
但焦明辉始终没明说,突如其来地又换了个话头:“你毕业了好几年,连个电话也没给我打一个。那会儿我真寒心。”
索寻讷讷地“啊”一声:“我没脸打电话。”
“你也知道丢人啊?”
“我不觉得丢人。”索寻说得很老实,“但我怕您觉得我丢人。”
焦明辉供认不讳:“我确实觉得你挺丢人的。”
索寻:“……”
焦明辉:“但我看完《粉鬂》就懂了,你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
这些年里他跟在明星身边,所见、所感,他全都记了下来,写了出来。索寻不说话了,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又掩不住得意似的,露出了一个笑容,特坦诚地说:“也是运气好。”
运气好,他跟的明星红了;也是运气好,展言不是陈芳芝,知道他在暗地里写剧本,还特意少给他安排事儿。
索寻又问:“老师,您那新片什么时候能上?我盼好久了都。”
“交片送审了,”焦明辉回他,“等着吧。”
“诶,好。”索寻卖乖地笑,焦明辉自己也笑,又想上手削他后脑勺。索寻一缩脖子,躲了。然后看到他的脸色,又卖乖似的自己把脑袋伸过来,焦明辉反而不揍他了,就伸手摸小狗似的,在他后脑勺上撸了一把。
索寻不是跟着他最久的学生,甚至没有跟着他进过剧组。焦明辉一开始只是爱才,觉得这么好的苗子,年轻气盛是好事,要是为了这点事儿,就被他们这些暮气沉沉的中年人摁下去了,中国的电影还能好吗?就一个电话的事儿,他张张嘴,能保一个孩子的前途。
后来,听说他去给明星当助理了。焦明辉也觉得不像话,但是终究不是他真正的学生,人家叫一声老师,只是尊敬,他不能管得太多。再到去年,又听说他去创投会,中了,焦明辉才觉得欣慰。知道《粉鬂》被除名以后,他跟主办创投会的柯导通了电话……是,故事还是幼稚了一点儿。年轻人屁都不懂就想着揭发现实,肯定是自以为是的……但总要给年轻人机会。焦明辉抱着手机重复了无数遍,你不给他机会,他怎么成长呢?
其实他也知道,大多数的年轻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去拍广告、去拍短视频,去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先养活自己,再养活梦想。要他一个一个资助,那也是不现实的。出一个好的创作者太难了,很有可能就算是他帮了这一把,也不过是投石入海,不会改变任何东西。
真要说为什么,可能就是……这孩子比别人更“年轻气盛”一点吧。
焦明辉把长椅上那张卡拿起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索寻衣服兜里。索寻“诶”了一声,还想推。但是焦明辉摁了他一把,带了点儿不耐烦的语气:“片子重要,还是你的自尊重要?”
索寻突然不动了,他怔怔地看着焦明辉。老头儿今年都快七十了,但常年锻炼,脸庞红润,精神矍铄的,尤其是眼睛,就跟以前侠义小说里形容的那种“虎目”似的。然后焦明辉放开了他,在他肩膀上重重捏了一下。
“密码是你当年在训练营的编号。”
焦明辉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腿脚。索寻也跟着站了起来,焦明辉做了一个驱赶他的手势,然后转过身,独自顺着公园里的小径跑远了。
作者有话说:
PS. 一天五万是指实际拍摄天数,前期脑力劳动和后期工作都不算的,一个广告片也就拍一天左右。
看在美色的份上。
索寻也没好意思真拿了卡就走,折回去又陪师娘说了会儿话,最后看着实在来不及了才离开。等他终于回到小别快两周的家里,突然发现自己进不去家门了。巨大的家居包装箱像具棺材似的斜在他家门口,一头抵一边的门,把五楼两户人家一块儿整个堵死了。
索寻拖着小行李箱刚爬了五楼,直接傻了眼。箱子上写着“XX精品床”,索寻绕着这“大棺材”转了两圈,才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看到了上面的收件人地址——“安洲路182号503室,Andre”。
索寻:“……”
什么意思?
他试图用他瘦弱的肩膀把这大棺材扛起来,但也不知道里面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床板,索寻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大棺材”也只是轻轻地挪了一下。索寻又想把它平推到靠墙的位置,但它的宽度超过了门和墙之间距离,无论索寻怎么推,就是卡着门开不了。最后索寻一脑门热汗地拍了张照发给了安德烈,附带了一排气势汹汹的问号。
安德烈回得倒是很快,也是一头雾水的两个问号。索寻急匆匆从焦明辉家里出来就赶飞机,一天都没顾得上吃饭,看见这两个问号头都气昏了,刚要发语音兴师问罪,安德烈直接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不好意思,我忘了我订的床直接写的你那儿地址。”他好像是想起来怎么回事儿了,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说怎么今天下午一直有陌生号码打我电话……他们就直接扔门口了吗?太不负责了吧!”
索寻深吸两口气,在楼梯上先坐下来:“那现在怎么办?”
安德烈:“我拍摄结束过来拿?”
索寻:“你打电话叫人过来搬吧,我现在回不了……”
电话那边传来了别人叫他的声音,安德烈急匆匆地打断了他:“我拍完就过来!”然后直接把电话挂了。
索寻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又给他回拨了一个,果然没人接了。他马上发了一条信息过去,让安德烈叫人过来搬,也没反应。索寻一时之间脑袋瓜里嗡嗡响,对着那具“大棺材”看了半天,最后又活活把自己气笑了。
什么冤孽。
四个小时以后,等安德烈爬到五楼,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索寻坐在楼梯上,脚边扔着麦当劳的包装纸,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连着家里的WiFi,正跟北京那边视频开会。楼道间的灯早就暗了下去,只有屏幕里的光照在他脸上,幽幽的像鬼片。安德烈的脑袋从下一层探上来,索寻“梆”一声狠狠跺脚,把楼道里的感应灯重新震亮了,然后对着视频那一头说:“那今天先这样?”
安德烈爬上来,停在索寻半截楼梯下,有点儿尴尬地朝他招招手:“嗨。”
索寻过分用力地合上自己的笔记本,利落得好像那不是电脑屏幕,而是能把安德烈脑袋砍下来的铡刀。
安德烈指了指他放在门口的行李箱:“出差啦?”
索寻坐在原地没动:“叫人过来了吗?”
安德烈马上掏出电话,试图证明什么一样:“我打过电话了,但是没有人接……”
索寻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安先生,一般晚上十一点钟打人家服务电话,是不会有人接的。”
安德烈眨了眨眼:“那……那我搬走?”
令人尴尬的沉默,索寻难得居高临下地看着安德烈。他今天穿了件很有设计感的毛衣,肩部做成镂空,仅以相距5cm左右的一排金属卡扣嵌合。他还不好好穿,只扣了一边肩膀,另一边的领子就翻下来,露出了一侧漂亮的锁骨和肩膀线条。原本应该是很赏心悦目的穿法,但是索寻只感觉火上浇油。
索寻深呼吸一口气,尽量保持了自己的涵养:“你是打算一个人扛下五楼吗?”
安德烈抬头看了一眼那具“大棺材”,安静地抿了一下嘴,小声道:“对不起。”
索寻把电脑塞进包里,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会把地址写到我家?”
安德烈跟着走上了楼梯:“当时以为这房子订下了,我不都把证件发你了?”
“那已经十几天以前的事情了。”
安德烈理直气壮:“订一张床就要这么久啊。”
索寻:“……”
他指挥着安德烈,让他俯身站在“大棺材”中段的位置下面,自己托着抵着门的一头,准备发力:“先抬起来让我开门。”
安德烈“哦”了一声,乖乖地顶住了大纸箱子。两个人一起发力,果然把“大棺材”抬了起来。索寻飞快地转过身开门,但是门还没拉到能供人通过,就又抵住了“大棺材”。因为纸箱子的长度比楼层的挑高还高,没办法把它直接推到竖起来,只能靠人撑着让它斜在楼道里。没了索寻帮忙,安德烈没多久就坚持不住,“大棺材”直接抵着门又把门推上了。要不是索寻闪得快,手都要被夹住。
索寻转过脸给了他一个死亡凝视,安德烈缩了缩脖子:“Sorry...”
索寻琢磨了一下,决定利用杠杆原理,以“大棺材”抵着对门邻居的地方为支点,让安德烈再往前站一点,好再往上托。安德烈依言往前了一步,索寻下意识想往后退,却没有空间了,眼前几乎就贴着安德烈因为肩上发力而更显得清晰的肌肉线条,然后听见他在上方问:“我还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又不租给我了?”
索寻稳了一下心跳,迅速转过身拿钥匙开门。这一次成功了,索寻把门拉到最开,转身搭了把手,小心翼翼地把“大棺材”先横放在了地上。安德烈直起身,拍了拍手,就站在门口看着索寻。
索寻面无表情地跨过“大棺材”,去拿自己的行李:“你说呢?”
“我不知道啊。”安德烈低头看他,“你脸皮这么薄吗?”
索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脸皮薄?”
安德烈摊了摊手:“ok,我承认那天晚上的气氛有点过界……”
“哪有过界?”
“Exactly,”安德烈见风使舵地扭转话头,“我的意思是……这很正常,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们一码归一码……”
索寻放下行李,无语地笑了一声,低头用脚尖拨了一下“大棺材”:“这个怎么处理?”
安德烈也低头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有点儿讨好的笑容。处理方案显而易见,当然是在索寻家里先放一夜,他再找人来搬走。索寻挠了挠眉角,自己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弯腰抓起了一端,示意安德烈搭把手。两个人一起发力,半推半拖的,总算把这个大家伙安置进了已经空荡荡的次卧中。两个人各自脱了力,都顺势坐到了地板上,喘着气。
“索寻,”安德烈叫他,仍不死心,“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索寻靠在墙上,还在喘气。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他:“你还没找到房子?”
安德烈摇了摇头。
索寻有些讶异地挑眉:“还住在酒店?”
“住朋友家去了。”
“房子这么难找?”
“都没这儿合心意。”安德烈很苦恼地看着那“大棺材”,又道,“这是特殊订制的,可能不好退了。”
“什么床这么沉?”索寻脸都皱成了一团,“实木的?”
“嗯。”
草,真有钱。
索寻简直无语:“我当时又没说一定租给你,你着急订床干什么?”
安德烈便没有话讲了,只好惆怅地点点头,道:“那我损失这么一大笔钱,你总要给我个原因吧?”
索寻笑起来:“你缺钱吗?”
“怎么不缺!”安德烈睁大了眼睛看他,“你当我是什么世界超模吗?”
索寻又笑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气已经消了。他的视线在安德烈平直的锁骨上梭巡一圈,心里痒了一下,然后坐直了身子,心想,好吧,看在美色的份上。
“于静兰你认识吗?”
安德烈茫然地看着他:“谁?”
“OST的PR。”
安德烈搜索着回忆,露出了一个“有印象”的表情,但还是不太明白:“她怎么了?”
索寻尽量美化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房东不太信得过你的证件,让我先查一查……我以前在北京工作的时候跟于静兰有点儿来往,我知道你以前拍过OST旗舰店的那个地广,我就给静姐打了个电话……”
索寻停了下来,希望说到这个份上,安德烈自己能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不必要把话说得太伤人了。然而安德烈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
索寻只好跟他直说:“静姐说你因为吸|毒被警方带走了。”
一片沉默,安德烈的一边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他的脸上先是一片空白,好像索寻说的不是中文。然后他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事。接下来就是笑,他一只手撑着额角,又是无奈,又是觉得荒唐,连笑了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原来外面是这么传的。”
索寻看着他:“事实不是这样?”
安德烈仍是笑着看他:“你要看我的毒检报告吗?”
“那为什么会有人举报你吸|毒?”
“啊。”安德烈指了他一下,“典型受害者有罪论,我拒绝在有罪推论下申辩。”
索寻:“……”
还挺会。
“好。”索寻点了点头,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句,“那你为什么需要改名字到新城市发展?”
“我没改名字。”
“谁会给自己的小孩取名叫安德烈?”
“我父母咯。”
索寻没信:“你的身份证是上个月新签发的。”
安德烈便不再狡辩了,他把头靠到墙上,半阖着眼皮,看着索寻。
“如果我都告诉你了,你会愿意让我搬进来吗?”
“你可以试试。”
“不行。”安德烈看着他,“你得先答应我。”
这下轮到索寻沉默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客客气气地请安德烈现在就出去,明天就找人把这口“大棺材”搬走,从此继续当陌生人。然而看着眼前的人,发出了今晚不知道第几次的长叹。心想,我一定会后悔的。
“行。”他耸了耸肩,“那你说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没有更新哦。
“你爸?”
安德烈一下一下地点头,一副他也知道这个话听起来有多离谱的表情。他们俩还是坐在空房间的地上,不过索寻已经从冰箱里拿来了两瓶苏打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索寻特意又走回了之前的角落坐下,跟安德烈保持了相当长的距离。安德烈肩膀上的金属搭扣大概是在刚才搬“大棺材”的时候被碰开了,正低头摆弄。
索寻追问:“为什么?”
安德烈努力地低头去看那个搭扣到底怎么回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不给他钱了。”
索寻被这短短几句话里的信息量震惊了,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今天他换了细环的素戒,中指和无名指都有,衬得指节更加修长。安德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轻声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在大学里做教授的父亲。”
这就不太公平了。但索寻扬了一下眉毛,默默吃了这个瘪,没回嘴,只道:“你们关系不好?”
“很难关系好吧?我这张脸。”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了一声,“从出生开始他就觉得我不是他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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