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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蕉三根)


“我是问全名。”
安德烈愣了一下,然后语速飞快地用一种既像俄语又不太像的口音说:“安德烈·沃兹基齐德夫斯基。”
索寻:“……”
安德烈·你自己起的是吧?
索寻有点儿无语地舔了舔牙根,装作被祝岑松讲的老同学八卦吸引了注意力,问了句是谁。虽然他们摄影系的人索寻都不太熟,但提醒一下学生时代干过啥他也能对上号,祝岑松不疑有他,很快让他也加入了进来。安德烈倒是有点儿被撂下了的意思,但他耐心很不错,就在旁边默默地听,听到好玩儿了,也不管知不知道是谁,就跟着笑一下,活像一段循环播放的美人造型gif动图,没什么存在感,但赏心悦目。祝岑松讲累了,他还默默无声地递了两杯水过来。
散的时候他主动加了索寻的微信,问了句什么时候能去看一下房。祝岑松喝得有点儿多,索寻扶着他,假装没听见,草草跟他和承希都打了个招呼,就糊弄过去了。承希已经叫了辆车,安德烈没有跟他一起走。索寻回过头的时候看见安德烈站在拉开的车门边,正笑着跟承希说话,承希拉着他,好像想让他一起走。安德烈拥抱了他一下,在他颊边吻了吻,然后给他关上了车门。直起腰就发现索寻在看,便笑着跟他挥了挥手,这才转身离开。
索寻低下头,看着已经坐在马路边上的祝岑松,嗤笑了一声:“哥,送你回去?”
“不用,”祝岑松摇了摇头,招呼他坐下,“我一会儿自己叫车。”
索寻就只好在他身边坐下,酒劲儿散出来,焐得他出汗。
“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索寻说,“我住得不远。”
祝岑松便转过头来冲他笑:“这儿房租不便宜吧?”
索寻没答,笑笑,想蒙混过关。
“不行别租房子了,回家去住,二老也不至于把你赶出家门。”
索寻抓了抓自己头发,只道:“还没到那份上。”
“那到了哪儿份上了?”
索寻还是没说话。
祝岑松点上一支烟:“别撑了,跟我这儿有什么不能说的?真是展言容不下你?”
索寻:“嗐,没有的事儿……”
祝岑松都不耐烦了:“行了,焦老师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项目都被除名了还能瞒得住他?”
索寻低下头,沉默了好一阵儿,低声问他:“焦老师让你来问我的?”
祝岑松猛嘬了一口烟:“老师关心你。”又吐出来,再补上一句,“我也关心你。”
索寻别过了头,感觉眼底一股热涌上来,他忍了忍,硬是又憋了回去。
“不是。”索寻说完这句话才觉得自己的声音闷得慌,自己先清了清嗓子,“当初创投会选中我的项目,其实就是看中了我是展言身边的人……”
就为了这事儿,展言的经纪人陈芳芝跟他撕破了脸。索寻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陈芳芝说得没错,不是因为展言,谁来多看他一眼?
祝岑松皱着眉头,斥了一句:“瞎说,柯导最看不上展言那种明星。”
“是啊。”索寻伸了伸腿,“但是公司又不是柯导一个人的,做主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是吧?”
祝岑松又呼出一口烟,长叹了一声,表示理解了,让他接着往下说:“后来呢?”
索寻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一些:“后来发现这事儿跟展言就没关系呗,我又太‘自以为是’,一点儿听不进他们的意见。”他停了停,自嘲地笑笑,“没拍几天就说我这个项目没价值,撤资了。”
祝岑松不说话,猛抽烟,额头上挤出了深深的抬头纹,过了会儿,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哪块儿要花大钱?演员?特效?”
“不用那些个。”索寻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景都没钱布。”
祝岑松皱起眉头:“你拍什么玩意儿?古装啊?”
“拍娱乐圈。”
祝岑松以为自己喝高了耳朵不好:“什么?”
索寻就笑:“想拍点儿咱们自己圈里的事儿。”
要拍出声色犬马背后这一地狼藉,首先要有钱把“声色犬马”四个字撑出来。那头一撤资,索寻还想着自己撑一撑,结果那点儿积蓄就像冰棍在太阳底下暴晒,两下就烧完了。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祝岑松一听就知道,索寻这个项目最终让人砍了是怎么回事——谁愿意投钱去拍一个得罪人的东西?
“那一开始怎么就投中了呢?”
“哎呀,”索寻都解释烦了,“那不就他们以为这是个跟大明星谈恋爱的Rom-com,还指望着展言来演吗?”
谁知道索寻死性不改。
祝岑松瞪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又只能抽出一根烟来,看了索寻一眼。索寻耸了耸肩,也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根。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酒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安安静静地抽完了一支烟。
半晌,祝岑松先笑了:“这下焦老师问起来,我知道怎么交代了。”
索寻低头踩灭了烟头:“别跟焦老师说。”
“怎么?”祝岑松瞥他一眼,“觉得丢人啊?”
索寻摇了摇头,眼眶又有点儿热:“觉得对不起他。”
焦老师保着他毕业,给了他那么多期待。可是这么些年,他还是一事无成。
祝岑松想了一会儿,他有点儿想劝劝索寻,又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开口。当年索寻要在学校里贴名单,祝岑松也劝了,不也还是没听。他这个人,要做什么事儿,一向都是这个样子。于是他默默地叫了辆车,在等车来之前,又跟索寻一起安静地坐了会儿。关上车门之前他问了问索寻:“带你一程?”
“不用了。”索寻笑了笑,“我走走,散散酒劲儿。”
祝岑松没再说什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上车走了。
索寻本来想直接回家,突然发觉身上轻得不太对劲,又重新走进酒吧去拿落下的大衣和围巾。时近午夜,酒吧门口聚的人也不见少,索寻捧着累赘的大衣和围巾,从人群中挤出来,狼狈地发了一身汗。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一下,他掏出来看,围巾又拖到地上。
屏幕上是一条转账信息,对面备注“松哥”,金额五万。
“哥还要养家,就这么点儿,拿不出手。别嫌弃。”
索寻看着手机,惯性地往外走了两步,围巾彻底从他臂弯里掉出来。有人在他背后喊,“帅哥,你围巾掉了!”他也没听见。那个叫他的女孩儿十分好心地把围巾捡起来,可是等她走出去,却看见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正坐在马路牙子上,脚边丢了几根烟头,大衣在膝盖上团成一团,而他的脸埋在大衣里,失声痛哭。

索寻没收这个钱。
他当即就点了原路退回,祝岑松给他打了个电话,索寻没理,抬头跟那个给他递围巾的姑娘说谢谢。那姑娘看着他不断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松哥”俩字儿,特同情地问:“男朋友啊?”
索寻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没有跟陌生人解释太多的欲望。那姑娘的伙伴便把她叫进去了,没一会儿,祝岑松给他发了一条语音,索寻听着那边出租车上的模糊电台声响了十几秒,才终于听见祝岑松挤出来一句:“哥已经没有梦想了,但你还有。”
索寻立马把手机端起来回一条语音:“你别给我发北岛!”
但是已经晚了,一行字出现在了他手机屏幕上:“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然后那边听到了他的语音,显示祝岑松把这句话撤回了。
索寻:“……”
你们文艺男中年真的够俗。
祝岑松紧接着发过来一个表情包,憨憨的熊猫卖萌,试图掩饰被他看破的小尴尬。索寻无语地笑出来,酒精和缺少睡眠带来的疲惫一起化成眼底的酸涩涌上来,他揉了揉眼睛,又掉了两滴泪。一个纸杯突然伸到他面前,索寻抬起头,还是那个捡了围巾的姑娘,笑眯眯地看着他。
“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她把纸杯塞进他手里,“呐,看你长得这么帅的份上,陌生人的一点小安慰!”
索寻下意识想谢绝,姑娘退了两步,声音特清脆地说:“不可以哦!这是我送你的爱情酒,喝了保管你转角遇见爱!”
索寻一下子笑了出来,想了想,举起杯子朝她点了点:“谢谢你。”
姑娘这才蹦着回去了,临走还不忘用手指给索寻比个心。索寻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打气似的,重新站了起来,一只手端着酒杯,一边小口小口地喝,一边慢悠悠地往家走。
他想,至于吗?
当然是不至于的。真要缺钱缺到受朋友接济那一步,他首先就不会答应承希来这边喝酒,这破酒馆一份炸鸡翅都卖八十块钱。王八蛋承希最会做好人,挑这儿说是离索寻近,点菜说是体贴索寻身体——最后结账了他装死了。这点索寻早有预料,他从学生时代就这抠搜样儿。最后散场的时候索寻自觉地站起来去结了账,就当松哥来看他,他应该尽的地主之谊。
索寻记得,以前焦老师说过,干他们这行的饿不死,哪怕就是沦落到去拍婚纱照,都能糊口。最怕的就是人有梦想,这一旦有梦想啊,那全完了。
老头儿说这话的时候,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他的视线就从镜片上面透过来,盯着索寻看。祝岑松就傻呵呵笑了,索寻装傻,跟着笑。那时候他恃才傲物,年轻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焦明辉导演牵头了几个电影人在学校里办训练营,索寻拉着祝岑松一起,三天交出了15分钟的短片,一眼就被焦明辉看中了。那天是他们的“一对一”辅导,等他们都笑完了,老头儿才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把话说完。
“但最后能做出一点儿东西来的,都是这些完蛋玩意儿。”
有些话就是得特别年轻的时候听,索寻自嘲地笑笑,又喝了一口酒,拐进武康路。路灯亮着,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换作他现在,八成要骂老头儿欺诈,藏了后半句没说——这些“完蛋玩意儿”盈篋塞路,都要死在半道上。
但就是那会儿太年轻了,他听见了,就信了。
索寻溜溜达达地沿着武康路走,冬天还没彻底过去,路边的悬铃木都让人剪得光秃秃的,像暗夜里伸出来的鬼爪子,不甘心地想捞住虚空。租界时期留下的房子被圈在矮墙后面,不声不响地目送他走过。
索寻把最后一点儿啤酒喝完,正好走到武康大楼前面,刚拐过去,就突然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索寻?”
他抬起头,看见安德烈站在街对面的路牌下面,朝他招了招手。
不知道为什么,索寻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空了的纸杯,低声说了一句:“卧槽。”
路上没人,安德烈很没素质地闯了个红灯,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什么?”
“没事。”索寻立刻把手里的纸杯捏了,抬头看着他,“你怎么还在这儿?”
安德烈:“这里不是很有名的地方吗?我正好逛逛。”
索寻干笑了一声,好家伙,半夜十二点多来网红景点打卡。
“你还挺有情调的。”
安德烈走过来的时候挨得有点儿近,其实是个正常人说话的距离,但他实在太高了,索寻抬头说了两句话,就不自觉地往前走了走,试图拉开跟他的距离。但安德烈似乎把他的动作误认为是一起“逛逛”的信号,非常不见外地跟上来,并肩走在了索寻身边。
“一块儿走走?”
索寻:“……”
行吧,并肩走也不用抬头说话了,怪费劲的。
“你回家?”
“嗯。”
安德烈:“我听Justin说,你也是本地人?”
索寻下意识阴阳怪气了一句:“我们刚波宁哪里配?”
“嗯?”
“哦,就是……”索寻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个知识点对于外国友人来说还是太复杂了,只能好好说话,“我父母不是上海人,因为在大学教书迁过来。但我是在这儿出生长大的。”
“哦。”安德烈点点头,“那你租的是自己家房子吗?”
索寻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我倒是想。”
他有点儿担心安德烈会接着问他为什么在上海有家还要自己出来租房子,好在安德烈没问。他们又拐过了一个路口,安德烈突然停下来,从兜里掏出手机,比对着看街上的路牌。
索寻也停下来:“在找什么?”
“找一条路。”安德烈皱着眉头,“应该就在这附近的……”
索寻狐疑地走近两步,安德烈把手机屏幕亮给他看,竟然不是地图,而是从一本书上拍下来的道路图,纸张看起来已经很旧。索寻艰难地辨认了一下上面标的字母:“Avenue Joffre……霞飞路啊?”
“对。”安德烈把手机收起来,“你知道在哪儿?”
索寻又笑起来,指了指安德烈刚才走过来的路:“早改名了。”
安德烈“啊”了一声,有点儿失落。
索寻:“你找那条路干什么?”
安德烈“唔”了一声,似乎有点儿犹豫。索寻眯起眼睛,端详着他那张脸,拖长了声音:“难道——”
“难道什么?”
以前的霞飞路在上个世纪30年代涌入了大批流亡的俄国难民。索寻看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地问:“你是来寻根的?”
安德烈:“……”
他笑了起来,索寻也笑了。两人看了一眼,越发笑得不可收拾。索寻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后那杯啤酒,他现在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跟踩在棉花里似的。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句话很傻,但是他却不觉得有什么羞愧的。
“不是寻根。”安德烈还在笑,“我有个法国人朋友,对上海法租界的历史很感兴趣,想让我替他拍一下路牌。”
“哦……”索寻耸了耸肩,“那他要失望了,租界的路名早就全改掉了。”
安德烈歪了歪头:“为什么?不好听吗?”
“呃……”索寻想了想,“不太光彩吧。”
“那你住的地方以前叫什么?”
“我住的……”索寻“噗”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知道。安洲路已经出了租界了。”
安德烈很慢地点了点头,视线一直停留在索寻脸上,没再说话。
索寻有点儿想打酒嗝,让他看得不太好意思。刚才笑得有点儿缺氧,索寻退了一步,懒懒地靠在了路边的矮墙上,背后贴了红字标语,膈在他背上。他就这么抬起头,看着站在路灯下面的安德烈。
这下是人物顶光了。索寻莫名地回想起来,那天他们在光下先接了一个吻。
在来得及拦住自己之前,索寻突然蹦出来一句:“你要去看看房子吗?”
安德烈微微睁大了眼睛:“现在?”
索寻反问:“你还有事儿?”
“没有……”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行,那走吧。”
索寻直起身子,重新跟他并肩走在了一起。
“你来中国多久了?”
“嗯……”安德烈想了想,莫名笑了起来,“28年。”
索寻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嗐”了一声:“中国人?”
安德烈笑得更厉害:“我从来也没说自己是白俄人啊。”
索寻仰着脖子仔细看了他一眼:“混血?”
安德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索寻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信他的默认了。安德烈看到索寻的表情,只好自觉地补充了起来:“不知道隔了几代了。我爷的遗像上能看出来混血,但没我这么明显。我爸就完全没有……”安德烈说得很随意,顿了顿,自嘲似的,“我可能是返祖。”
索寻:“那你返得很有技术。”
安德烈有点儿摸不准他的语调:“这算是在夸我吗?”
索寻笑了笑,没再搭这茬。大衣本来被他搭在臂弯,走着走着,又觉得晚上还是有点儿冷,索寻又把大衣穿上了。安德烈伸出手,自如地替他拿着围巾。索寻时不时地跟他讲这一条又是什么路,安德烈便“嗯”一声。
“你现在住哪儿?”
“酒店。”安德烈回答得很简单,“前滩那边。”
索寻挑了一下眉毛,什么也没说。然后他指了指标着“安洲路182号”的居民楼:“到了。”
这边没有像样的“小区”门,临街的一面是门店房。索寻走进来,先熟练地跺了一脚,声控灯应声而亮,照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楼梯间。昏黄的灯泡吊在斑斑驳驳的墙皮上,还完好的地方则贴满了小广告。楼梯后面塞了一辆不知道哪年代的自行车,两个轮子都不知所踪。靠着楼梯第一户人家的墙上贴了张纸,张牙舞爪地写了两行字:“在楼道里尿尿的死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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