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蕉三根)

颜睿马上“噗嗤”一下，很不给面子地揭穿了赵朔：“赵哥你看的什么女明星□□吧？”
赵朔拖长了声音“诶”了一声：“胡说八道！”
他们俩笑起来，索寻也跟着笑，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两个小时前分明还觉得山穷水尽，眼下又都能笑出来了。可见并非什么大事。笑一笑，大家的心都定了大半。赵朔站起来，说还得接着回Reveal去。颜睿也说要走，但把赵朔送出去，他又没动，站在门口左右为难。看起来又有话想跟索寻说，又不想耽误他休息。索寻本来已经进了卫生间，叼着牙刷再跑出来。
颜睿：“阿索……”
“放心。”索寻知道他想说什么，把牙刷拿出来，一嘴沫地朝他笑，“这回不会再停机了。”
颜睿满心担忧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露出了一个十分信任的笑容：“诶。那我先回去睡了。”
索寻把他送了出去。门一关，他脸上的表情就没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像个突然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人，呆呆地站在门后，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还握着牙刷，于是想起了本来的动作，把牙刷重新放进嘴里。薄荷味弥漫在舌尖，索寻机械地刷了很久，等到他终于想起来走回卫生间，吐在水槽里的牙膏沫里已经沾了一片染成粉红的血。他面无表情地抓起牙杯漱了漱口，任水龙头开了一会儿，在水声里抬起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这回，不会再停机了。
索寻伸手关掉了卫生间的灯，摸黑走回了床边。他没换睡衣，就这样一头倒进枕头里，连个过渡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坠入了梦乡。
安德烈回家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索寻第二天就在朋友圈里发了要找演员的消息。安德烈到家以后休息了几天，索寻也一直没有回过家。等到他去彩排B in Tonight，发现这场活动现场的摄影师之一就是承希，还是承希跟他提了一嘴，问他索寻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嗯？”安德烈眼睛看着T台，有点心不在焉，“哦，那个……他在忙吧。”
承希看着他，露出某种恍然的微笑：“我还以为……算了。”
安德烈便什么都没说。今年的主题还是Bridge总部那边传达下来的，“embrace complexity”。碍于对国内活动的规定，不得不翻译成了中文。Bridge那边卖弄文采，硬是翻译成了“繁花·极盛”，以表现时尚界今年极繁主义的回潮。场地被布置成洛可可式，随处可见浮雕、鲜花和马卡龙配色，T台也搭得像北二环的高架桥，怎一个“错综复杂”了得。安德烈被安排跟超模冯潇然一起走秀。她比较大牌，是欧洲时尚界最认可的东方面孔之一。安德烈是她亲自指定的搭档，还是托他那张白人面孔的福。李幼冬也在，工作场合他穿的是男装，只是不改长发飘飘，两人在T台交汇的时候，侧头朝安德烈挤了一下眼睛。
没想到等到他们休息的时候，连李幼冬也问他索寻怎么样了，语气关切，说之前的消息他都没回，怕是状态不太好。弄得安德烈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像他成了最不关心索寻的那个人。本想着给索寻发个消息，晚上回家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坐在了电脑面前。
“回来了？”索寻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安德烈把鞋换好，话也没说一句就走到他桌边，撑着桌子，俯身凑近了去看索寻的脸。
还行。比他想象的胡茬满脸、血丝满眼要体面得多，甚至还没有他们在五原路初见那天来得潦草。索寻一张小脸白白净净，除了眼下有浅浅的青影，外加脸颊边缘因为干燥有点起皮，整体还是个不错奶油小生卖相。因为长期盯屏幕，今天还戴了一副度数很低的细框眼镜。他就透过这个镜片瞪着安德烈，让他吓得不轻：“干……干嘛？”
“没事儿就好。”安德烈直起身，自如地回房间去换衣服。索寻坐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把眼镜摘下来，探头往他房间看：“啊？！”
安德烈从房间里微微提高声音：“今天两个人问我你怎么样了。”
“谁啊？”
“Justin和幼冬。”安德烈换好了家居服，慢悠悠地走出来。
索寻不自觉地放下了手头的事情：“你今天又跟他们聚了？”
“不是‘聚’，工作。”安德烈往沙发上一躺，“‘今夜装B’的彩排。”
索寻：“……”
都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花名。
安德烈看他：“都挺关心你的。”
“哦，是。”索寻想起什么来，“你帮我谢谢幼冬，他还帮我推荐了几个人，我好像忙忘了，都没回他。”
安德烈便笑了：“捣什么乱。”
李幼冬的圈子他还不知道，哪能有什么正经演员，一群就想着怎么才能红的小模特，发给索寻也是添乱。果然，索寻也就笑笑，重新把眼镜戴上，继续看屏幕。
安德烈冲着他的后脑勺问他：“所以演员找着没？”
“试了几个，还没定。”
“一直住酒店试戏？”安德烈多问了一句。索寻不喜欢住酒店，只要不是忙特别重要的戏份，他总还是回家来的。
“不是。”索寻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回家住了两天。”
他侧头对安德烈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没出息的儿子回家去要钱了。”
安德烈挑了一下眉毛，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问：“要到了？”
索寻点头：“嗯。”
爸妈什么都没说，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其实没什么可羞耻的，索寻身边一圈做独立电影的朋友能问家里要的都是先问家里要，像索寻这样先去哄别人给他投钱，最后才要到父母头上的，已经属于格外有本事。但索寻心里还是很难受，甚至比焦老师给他那张卡都难受，他之前坚持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不想问父母开口。
安德烈托着腮，很好奇：“为什么？”
索寻：“因为知道焦老师是懂我想拍什么的。他这个钱掏出来，不只是因为我，还因为他自己对电影事业也有这个心。可我爸妈又不懂，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电影，换别人家小孩肯定觉得太不成器了。但偏偏我就是他们的小孩，他们就觉得不得不支持我，我负担就很大，觉得我像在骗他们养老的钱。”
安德烈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索寻接着懊恼：“还有就是觉得本来已经不用走到这一步了……”
他明明都筹到钱了。
“算了，不说这个——对了，”索寻操作快捷键，屏幕上跳出来两张照片，“你帮我看看？”
安德烈愣了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好像不敢相信突然被委以这般重任。但是索寻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看。屏幕上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比较专业的正面见组照，另一张比较随意，像生活照。
“这个，”索寻指了指左边，“我一个也是拍电影的朋友推荐过来的，拍过戏；这个，”索寻指指右边，“我之前看电影认识的爱好者。”
安德烈一只手撑在索寻椅背上，看着他：“这还用挑？你是顾虑片酬问题？”
“不是……”索寻笑起来，多解释了一句，“单从专业角度肯定挑他。”他敲了敲左边那张，“但是右边这哥儿们，长得跟窦康挺像，你不觉得吗？”
安德烈又看他一眼，开始无声地质疑起索寻是不是对窦康有点儿那什么。
索寻只好继续解释：“我问了后期公司，要用AI换脸的话，最好外形有一定相似度，才能做得比较精细。这样前面一半换脸，后面让他演，是目前最省钱的方案。用他呢，”他又指一指左边，“就得重拍。”
“哦。”安德烈明白了，直起身子，陷入沉思，“那后半段他要是演得不好呢？”
“我教呗。”索寻叹气，“哪个演员不得教？”
安德烈：“那要就是教不会呢？”
索寻抬起头，心累地看着安德烈。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这也是他迟迟无法做决定的原因。一个“电影爱好者”和真正的演员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天堑，一教就会是天赋，可遇而不可求。
索寻不说话了。
安德烈低头看了一眼，索寻的手指甲被他啃得又秃又毛，短到几乎完全陷在肉里，但他还在啃，一边无意识地抖腿，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桌上两个独立显示屏，另一台正停在剪辑的界面里。女主角林筱璆站在宴会的边缘，彩色花窗洒下令人目眩的光，群演们散在画面各个位置，看似凌乱，却透着精心构图之后的层次感。尽管知道索寻已经在上面花了很多钱，但对比起今天在B in Tonight看到的一切，安德烈还是觉得从场景到衣服都不够看。
“其实……”安德烈斟酌着，突然道，“我倒有个办法。”
🔒第22章
【二更】有没有人来帮忙他都要走下去。
“不行。”
承希说得斩钉截铁, 大有站起来就走的架势，又被索寻拉住了：“你听安德烈说完。”
索寻家的客厅从来就没有这么满过——颜睿，赵朔, 他的两个助理导演，另外两个主创, 女主角林筱璆, 以及承希，和不知道为什么也一起被叫了过来的李幼冬。所有人都抬起头, 看着安德烈。
他的想法非常简单, 为了替代《粉鬂》当中那场宴会戏，索寻和林筱璆可以在B in Tonight当晚混进现场。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投入成本最高的一场戏，如果这场戏能够解决, 索寻就有很大的转圜空间，把窦康那些删不掉的戏份重拍。
“宝贝儿，”承希都让他的异想天开逗笑了，“你睡醒了吗？”
“没那么难。”安德烈解释，“这种大型活动管理都很混乱, 每年都有奇怪的人混进来直播。”
承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不是说混进来很难。可是拍电影是要‘表演’的……”他把视线投向索寻, 好像指望他能够有点儿理智, “你们是指望到时候现场所有的大咖都来配合你们？你们付得起这个出场费吗！”
颜睿和两个助理导演都是一副不太认同的表情, 显然他们觉得承希说得很对。
“那场戏比较灵活。”索寻低声开口, “女主角第一次被带到这种场合，男主角转头就把她抛下了，谁都不认识她，跟小璆的状况一致, 现场的人什么反应其实都是符合情境的。”
“嚯。”赵朔先笑了, “搞成实验性电影了阿索。”
林筱璆弱弱地举手：“那要是把我赶出去怎么办？”
“不会的。”安德烈转向她, “你穿得好一点儿，他们一时半会儿确定不了你的身份，不会赶人。”
以他的经验来看，名利场的人多半还会假装听说过她，谈笑甚欢。只要林筱璆心理素质强一点儿，蒙个一时半刻不成问题。
承希指着索寻：“那那么大个摄像机在后面跟拍？”
安德烈：“所以你得帮阿索多搞一张摄影师证。”
承希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又闭上了。
安德烈继续往下说：“一镜到底，就拍一遍。”
颜睿忍不住了：“卧槽！不是，哥儿们，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根本不懂拍电影……阿索？”
索寻没搭腔，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昨晚安德烈把这个想法提出来的时候，索寻第一个反应也是“你根本不懂拍电影”。他当然可以适当地修改剧本，把男女主在宴会上的话移到别的场景下，只用一幕戏浮光掠影地展现这纸醉金迷。但一镜到底是需要非常精密的排练和配合的，第一考验他掌镜的功力，第二考验林筱璆的应变——好，即便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可控的因素还是太多了。林筱璆的角色没人知道很正常，但设定里男主角可是大明星，如果说出来名字以后现场反应完全不对——
“把声音去掉。”赵朔突然说。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赵朔十分淡定地往下说：“花花世界突然打开，从林小千的心理来说，一切都是模糊的，她也根本不会在乎别人跟她说了什么。留个口型，配个BGM，很合理吧？”
林小千就是索寻偷懒似地根据演员的名字给女主角取的名字。
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在沉思。安德烈反倒退到了一边，好像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是静静地等着他们消化。然后，助理导演小杜第一个开了腔：“可行。”
索寻看着她，承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卧槽”，而始终在状况外的李幼冬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哦吼”了一声。
“但是，但是。”赵朔又道，“现场那些人的肖像权你们想过没有？”
另一个助理导演：“这种事没人会真的起诉吧？而且他们都是公众人物……”
“一般不会。”赵朔想了想，“但最好避开太脸熟的明星，尤其是人气高的。”
“这种明星不会留太久，”索寻很懂地摇头，“走完亮相环节基本就撤了。”
他说完就去看安德烈，得到了安德烈认可的点头。B in Tonight还是一个很局限在时尚圈内部的活动，主办又是Bridge，内场不会放别的媒体进去拍照，所以很多艺人就是为了在外面红毯露个面——再说这些明星都是被人巴结的，像林筱璆这样的他们看都不会看一眼，更别说主动来互动，其实是很好避开的。
“OK。”赵朔一摊手，“那还有什么不行的呢？大不了就是我们被赶出来，那就拉倒，本来我们就打算好重拍了，没什么可损失的，对吧？”
虽然赵朔是最后一个来到这个团队的，但他显然树立了不低的威信。他说可以，大家就像得到了某种保证，这个主意听起来也不是那么离谱了，林筱璆甚至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索寻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跟安德烈交换了一个眼神。
安德烈：“那现在就是，怎么让阿索扛着摄影机顺理成章地混进去……”
他把视线投向了承希，大家也都跟着转过了视线。然而承希的脸色十分难看，半晌，还是那两个字：“不行。”
林筱璆毫不掩饰地发出了失望的声音，近乎指责。
承希站起来就走了，索寻马上跟了出去，赶在他跑下楼之前拽住了他：“承希！”
他猛地转过来，压低了声音：“我会丢工作的！”
“我们不是在逼你……”
“不是吗？”承希反问了一句，“大家都在上头，我是唯一一个坏人——但是阿索，如果Bridge那边知道我帮了你做这种事，我以后都别想跟他们合作了，你明白吗？哦，安德烈可能不在乎吧。”承希冷笑了一声，“他反正一向我行我素，靠脸总归有饭吃……阿索，你别太搞笑哦，怎么想得到把我也叫来？”
说到后来，他已经没再在乎音量。狭窄的楼道里盘旋着回音，把索寻震住了。他从来没有见承希这么激动过。
“承希。”索寻斟酌着，每个字都很郑重，“对不起。是我太冒昧了。”
但是承希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所以你会喜欢他。”
索寻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什么？”
“安德烈就是你会喜欢的那种人，疯子！”承希的嗓子很干，他顿了顿，苦笑了一声，自嘲地摇头。
索寻徒劳地否认：“不是……”
“索寻，你的梦想真的太伟大了。”承希打断他，指了指503虚掩的房门：“你就像一个……一个行星一样，体积最大的那种，你就是木星！所有的人都会被你的梦想打动，会发了疯一样地支持你，帮助你，岑松是这样，焦老师也是这样……你看看，你身边全都是这样的人！所以你看不上我。”
索寻无力地叹气：“怎么又说回这事儿了。”
承希看着他：“因为我到今天才明白为什么我们俩是不可能的，我永远没办法为你做到这样。”
索寻没搭腔。背后的房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他知道他们说的每个字里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索寻尽量保持着语调的冷静。
承希：“不是什么？”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他的梦想打动。索寻被这句话狠狠刺痛。如果真的是这么轻易的话，《粉鬂》一开始就不会被撤资，窦康不会因为觉得“没有前途”中途离开，他不需要回家去问父母开口，他们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讨论这种天方夜谭一样的方案。对，他比太多的人都幸运了，他的父母尚且不需要他来赡养，甚至通情达理到只要他开口他们就愿意给。他还能碰到欣赏他的老师和同道中人，所以他不能坐下来抱怨这个世界对他有多不公平。索寻马不停蹄，没时间一蹶不振，没时间自怨自艾，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不能让剧组再次停机，他太清楚，这一次如果再停，他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因为能够“被他的梦想打动”的人就在这里，几乎全都在这个房间里了，外面却是一整个世界。而他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支持他的梦想，是因为有没有人来帮忙他都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