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寻没瞒,但事先跟他说明:“但这戏跟展言没关系。”
“知道。”赵朔露出了然的表情,“有关系他柯志烨能撤资啊?”
索寻“唔”了一声,感觉赵朔对柯志烨隐隐有点儿不屑的意思。这不大应该,柯志烨在圈里名气是很好的,他设立基金会,帮扶后辈导演,圈里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要说这个审美上有点儿俗吧,其实索寻觉得那些话也未必是柯志烨真实的想法,他只是从市场角度在说。柯志烨自己早年以“怪才”出名,最爱拍鸡鸣狗盗的小人物,他在意“道德”才有鬼。
赵朔又看他一眼,突然道:“你挺踏实的。”
索寻没跟上:“嗯?”
赵朔:“现在的年轻人写本子都‘飘’得很,自己的生活经验一点儿没有,就跟着风跑。”他伸出手指数,“十个本子里七八个是小镇凶杀案,还剩下的都是同性恋。我想找个踏踏实实写点儿现实的东西,根本找不着。”
“唔……”索寻心里咯噔一下,没着急应和。赵朔说得也对,也不对。现在年轻导演的独立电影确实悬疑题材泛滥——别说别人了,他自己也在情节里夹了个杀人案。同性恋的故事也多,一个是因为确实这圈里同性恋多,二个也是跟国外的题材接轨。但话又说回来,赵朔说的只是独立电影小圈子,真正放眼整个中国电影市场,这样的题材还是太少太少了。
索寻琢磨了一下,实在有点儿分不清赵朔讲这个话就是单纯因为同质化的本子看烦了,还是有点儿恐同的心里作祟。但是人也不熟,他又不能直接开口挑这个错,莫名其妙地在心里突然想起安德烈来。
他倒是想骂就骂。
“我不知道。”索寻含糊过去,作出不愿意聊别人的样子。
赵朔又看他,感觉出他不太愿意接话,还挺意外的。索寻的本子对他胃口,无非因为他也是个常年看什么都不满的“愤怒中年”。本来以为跟索寻臭味相投呢,但索寻比他笔下的故事表现出来的温和多了,乍一眼看都有点儿像他自己骂的那种人——温良,唯诺,甚至都不太敢于否定别人的观点。但细看下去,他那层皮下面又是有骨头的。赵朔看了他一会儿,觉得索寻也不是“不敢”,是他觉得没必要。
赵朔:“这题材不讨喜。”
“没关系。”索寻说得很平淡,“能拍出来就行。”
“不怕赔本儿?”
“就这么点儿成本,”索寻还是不在意,“能赔到哪儿去?”
“哦,不在乎市场。”赵朔明白了,“奔着奖项去的?”
索寻便笑,也不否认。
赵朔又道:“那你这个题材也不像是能冲奖的。国内外奖都讲究人文关怀,你得拍穷人、底层、怪咖。”
索寻看着他:“拍穷人就算人文关怀啦?”
“不然呢?”
索寻又笑了一声,这回赵朔看出来了,这是实打实讽刺的嗤笑。
“人文关怀说的是看见‘人’,”索寻突然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穷人,富人,恶人,善人,男人,女人,随便。重要的是真正的人。我说了,我只能拍我看到的生活。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北京上学北京工作,见过最穷的人也比别的地方好很多——这话我不是炫耀,我就是说,既然没那个生活体验,何必去装那个腔呢?不傲慢吗?不恶心吗?有人文关怀就一定得去拍黄土高坡,拍花花世界的就一定是小资的、肤浅的、娱乐的?谁规定的?”
他说到后来,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楼道狭窄,甚至荡起了回音。赵朔无言地看着他,索寻也没闪避。他手里还拿着烟盒,索寻顿了顿,主动从他烟盒里抽了一支烟。赵朔突然笑了一声,伸手给他把烟点上了。
“我手头有一百多万。”他最后说,“名下有个公司,我是法人。虽然规模很小,但这个制片,后期,发行,我都有人,有经验。你拍,我不干涉你的创作自由。怎么样?”
索寻点头,把烟吐出来。他其实没有吸烟的习惯,呛得咳嗽,咳完了,又跟赵朔说:“这片可能会赔本。”
“赔呗。”赵朔还是笑,“这帮狗娘养的东西一天天装得人模人样,先骂痛快了再说。”
索寻长久没说话,吸一口呛一口地把烟抽完了,然后点头:“行。”
“行是吧?”赵朔朝他伸出了手,索寻跟他握了握。赵朔的手掌非常有力,晃了好几下也没放开。然后他低头,用脚尖拨了拨他基本没动的饭盒,“那我先把这管饭的炒了!”
赵朔说到做到。下午那姓王的就从片场走了,本来看索寻和颜睿都年纪轻轻小脸挺嫩的,还想闹一闹,赵朔那条大花膀子一露,也就老实了。索寻啥事儿不管,就专心拍戏。赵朔一下午电话就没停过,等这边索寻收工,他已经把剧组有限的人手都重组了一遍,权责重新明确,服装是服装道具是道具,摄影器材这边颜睿和索寻自己负责,索寻原本招来的那两个助理导演就专心统筹演员,人手不够的他再招,连一直在掐架的两个化妆师都让他调停好了,听得颜睿差点没当场跪下来认他当亲哥。
晚上索寻就没回去,跟演员和剧组人员一起住在边上的酒店里,跟赵朔、颜睿通宵盘账。拍摄渐入佳境,这几天钱花起来像流水,不知不觉就超了本来的预算。他们想看看哪儿还能抠出来一点儿,最后颜睿提议,让索寻跟安德烈借衣服给男主角窦康穿。
“谁?”赵朔抬起头,回忆了一下,“那天跟你一块儿来我店里那个老外?”
索寻“啊”了一声,觉得有点儿不妥:“不好吧。”
“怎么不好了!”颜睿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主意好,“他那些衣服平常也放外面随你穿是不是?说明人家就不是小气的人。你别不好意思,诶,”他坐下来,作出一副要跟索寻好好盘道的样子,“不给窦康穿名牌吧,看着不像个大明星。件件都是名牌,咱们也招架不住。给他买A货吧,你又觉得架不住摄像头拍,质感不好——”
“买高仿啊。”
“高仿也贵啊!”
索寻:“那你也不看看安德烈的个头,窦康才一米七几,穿得了吗?”
“可他瘦啊!”颜睿比划起来,“码又不大,你都能穿,窦康肯定也能穿!”
索寻哭笑不得:“你说得我跟天天捡他衣服穿似的,我也没穿过几回好吗?”
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赵朔,指望赵朔帮他似的。但赵朔回忆了一下那天在Reveal的一圈人,一看就都是模特,竟然点了点头:“小颜这主意好。你那朋友的衣服要是嫌大,你还可以问别的朋友借借,女主角的衣服最好也一起搞定。”
索寻:“……”
要他跟安德烈开口就够那啥了还别的朋友,他也不熟啊!
但一台电脑扔在宾馆的床上,表格上的数字触目惊心,索寻抓了抓自己的耳朵,那件宝蓝衬衫跟一面旗帜似的,又在他眼前飘了起来。
“行吧,”索寻叹了口气,“我明天回去问问他。”
安德烈怎么看都看出两分恃宠而骄来。
索寻最后还是没好意思直接跟安德烈面对面说这事儿,就给他发了条微信。安德烈答应得倒是很痛快,于是索寻态度极好,特意带了千层蛋糕回来。晚上拉门回家,第一眼先瞟挂烫机。果然连着衬衫加挂烫机一起已经收起来了,安德烈瘫在沙发上,闻声回头跟他打招呼:“回来了?”
“嗯。”索寻应了一声,把手里的蛋糕举起来给他看,“吃吗?”
安德烈非常识货,一眼看到包装袋上昂贵的logo,一骨碌从沙发上起来:“吃。”
嚯,给面子。索寻低头换鞋,嘴角忍不住勾了勾。这是个很好的信号。自从那天两人心照不宣地在某个软件“重逢”以后,这还是安德烈第一次这么正常地跟他说话。不假笑了,也不挂衬衫了,基本回到了他们俩之前相处的状态,索寻想,这人发神经总算发完了。
他换好鞋进去,安德烈随手把手机一丢,开着的app响亮地念出一个单词,“la chemise.”
索寻把两种口味的千层蛋糕放在茶几上:“在学法语?”
安德烈把手机屏幕摁灭,回了句“嗯”。
索寻点了点头。安德烈也就他们搬床那天晚上说过要去巴黎的事,后来一直没提,索寻都快忘了这茬了。
“我以为你已经会讲法语了。”
“会啊。”安德烈笑眯眯地举叉子,“Putain. Merde. Va te faire foutre.”
索寻高高地挑了一下眉毛:“没了?”
“还有,”安德烈一本正经,“Vous voulez coucher avec moi?”
索寻:“……”
谢谢,不了。
安德烈看他的表情发笑,拆了面前的蛋糕盒子,用一种很过来人的口吻跟他说:“真的,去巴黎你会这几句就够用了。”
他招招手,让索寻坐下来跟他一起吃。索寻就没坐到沙发上去,在茶几边上盘着腿席地而坐,跟安德烈面对面,也拿了个小叉子:“对,只需要问人家愿不愿意跟你睡觉就够了是吧?”
安德烈挖了一口千层,含笑看他:“你还会说法语啊?”
索寻没有安德烈这种会两句国骂就自称自己会一门语言的自信,十分谦逊地表示:“不会不会。”
只是学一门语言先学脏话是宇宙定律,虽然索寻的水平只停留在问好,也听得出安德烈一开始那三句都是脏话。但他十分珍惜这种跟安德烈好好说话的时光,主动解释了一句:“以前想过去法国留学,学过一点点。”
他伸出两根手指,几乎捏到一起,强调真的就只是学过“一点点”。
“嗯?”
“学电影的,不是去英美就是去法国。”索寻耸了耸肩,“英美我又去不起,法国的公立学校这不是免学费嘛。”
安德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怎么没去?”
索寻想了想,长叹了一口气,老实交代:“法语真的太难了。”
那个时候他毕业都希望渺茫,家里就提出来让他出国去深造,好歹能有个像样的学历。法国本身就是电影之乡,索寻一开始还满怀憧憬来着,结果上了几节课,刚学到数字就歇菜了。好在后来有惊无险,顺利毕业,他也就彻底放弃了这条路,连当时报的法语课都没去上完。
安德烈唇边笑意渐深,听出来索寻很努力地在跟他“闲聊”。他们俩之前也会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但都没有给安德烈这样的感觉。可能是索寻觉得他们俩之间有点儿怪怪的,努力想要恢复“正常”,也可能单纯是觉得拿人手短,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不管哪一种,安德烈都感觉有被微妙地讨好。其实索寻回来之前,安德烈想过要不要接着把衬衫挂在外面,但是他昨晚都没回家,安德烈见好就收,非常配合地听着他东拉西扯。
“你要申工作签对吧?那个好像也有语言要求的。”
安德烈点点头:“嗯。”
不然他何必在这里跟着手机学舌。
索寻好心问了一句:“那你不报个班学吗?”
“这要报什么班?”安德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挖了一小口蛋糕,“自己学两句不就得了。”
索寻停了挖蛋糕的动作,敬畏地看了他一眼,朝他伸出一个大拇指。
“你有法国人朋友是吧?”索寻想起来。
“我跟他们都是说英语的。”安德烈把小叉子放下了,索寻低头,看了一眼只是缺了一小块角的千层蛋糕,感觉这就是安德烈今晚给他的面子——给了,但不多。
安德烈站起来,把自己的房门推开,切入了正题:“要什么衣服?自己挑吧。”
索寻还坐在茶几边,非常卖乖地朝他“嘿嘿”一声:“随我挑啊?其实你随便给我两件你不怎么穿得着的就行。”
品牌送他的衣服是多,但毕竟有限。大部分一线奢侈品和最新款其实还是安德烈自己买的——索寻不好意思就不好意思在,他需要的就是这些最贵、最新的衣服。
安德烈便倚在门口看他,索寻脸上的表情本来应该是有点儿羞耻,但安德烈怎么看都看出两分恃宠而骄来。
“你们拍电影,不得讲究镜头语言吗?”安德烈手臂交叉着看他,“人物什么情绪,对手演员穿什么衣服,不都得配好?随便拿两件你能用吗?”
索寻由衷地星星眼:“哇,安老师好懂哦!”
安德烈让他一马屁拍得直牙酸,感觉索寻几乎是拿出当年在外面讨生活那种不要脸来了,颇不耐烦地弹舌头:“要不要了?”
索寻立刻放下叉子,一迭声“要要要”,跑进安德烈房间了。
安德烈说得不错,拍电影要考虑镜头语言。索寻真的站到安德烈衣柜前也不扭捏了,直接跟剧组服装老师打了个视频沟通。果然安德烈的衣服也不是件件都合适,挑挑拣拣半天,最后也没拿几件,倒是把安德烈衣柜翻得很乱。等索寻那头挂了电话,发现安德烈坐在房间地上,已经把衣柜里衣服都倒腾出来了,可能是想顺便整理一番,赶紧也坐到他身边,帮着一起叠衣服。
“才拿这么几件?”安德烈跟他开玩笑,“索导是跟我客气呢还是没看上?”
“不敢不敢。”索寻今晚态度好到简直任他揉搓,双手合十,“大恩大德,铭记于心!”
安德烈顺手把一件毛衣丢给他,直接罩在了索寻头上。索寻拖长了声音“唉”了一声,抓下来一看,发现正是那天来搬床的时候他穿过的那件肩部镂空的毛衣。
安德烈:“女装才是大头吧?”
“嗯?”索寻手里攥着那件柔软得过分的毛衣,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哦!”他哑然失笑,“也不会真的一分钱都不舍得花。”
有一场重头戏就在这两天,是窦康第一次带着林筱璆去参加“衣香鬓影”的宴会,光置景就大几十万,连群演都得个个身穿礼服。这钱已经花了出去,要不然颜睿也不至于肉疼到要抠窦康这点儿置装费。
安德烈琢磨了一下他那个形容词:“就像B in Tonight那种场合?”
索寻点头:“差不多。”
B in Tonight是一场时尚盛典,“B”取谐音be,同时代表主办方Bridge杂志,每年在上海举办。号称对标海外刊的活动,但在国内颇有点儿水土不服的意思。因为Bridge在国内本身已经有一年一度的风尚盛典,办得很成规模,这个活动仅限于时尚圈之内,刚刚开办没两年,得到的外部关注相对还是要少一点。但毕竟是Bridge这样的平台,还是总部直接规划,所以每年邀请到的品牌和艺人还是很大牌的,对于他们模特来说也是一场盛事。
索寻反应过来:“今年的B in Tonight是不是快到了?”
安德烈低头叠衣服:“嗯。”
索寻试探着问:“你受邀了?”
安德烈轻描淡写的,还是“嗯”一声,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索寻被他淡然中带着一点装逼的态度唬住了,一时都不知道应不应该祝贺一声,尬在了那里,手里还是那件镂空毛衣,半天都没叠好。
安德烈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手上的动作,笑了一声:“这么喜欢?”
索寻这才意识到他不止攥了很久,还一直揉着玩儿。索寻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装没事儿地帮他叠好了。安德烈指了指另一摞衣服,示意索寻帮他放到那边。大概是天气热了,不准备再穿这些过季的。
安德烈就没再扔衣服给他,自己麻溜地叠。索寻坐在几摞衣服堆里,突然说了一句:“你好像蛮少跟我说你的工作的。”
“嗯?”安德烈愣了一下,“说什么?”
“普通聊聊天呗。”索寻说,“工作总有碰到傻逼的时候吧,回家跟舍友骂骂傻逼不是很正常吗?”
安德烈笑了:“哦,姓王的傻逼又怎么了?”
“你看。”索寻证明什么一样,“你都知道我的事儿。”
“那不是因为你们在家开会吗?”安德烈很敷衍地站起来,把叠好的一摞衣服放进衣柜,“再说我碰到的傻逼你又不认识。”
“但你也可以跟我说嘛。”索寻干脆直起腰,坐在自己脚跟上跟他说话,“帮朋友骂傻逼不用以认识傻逼为前提。”
安德烈便笑了一声,回过头来看着索寻:“我以为你不爱听那些呢。”
索寻仰着头看他,眼睛一眨:“我哪有?”
安德烈:“你再听见有人饿个九天什么的,不又是满肚子意见,还不好意思说?”
索寻:“……”
他抿了抿嘴,腰上放松下来,干笑了一声。
安德烈又坐回来,接着理衣服:“我的工作又没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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