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年正是七年之后,现下将满弱冠的大楚质子,九殿下阮笳。
被阮笳催促,官服男子赶忙凝神望向棋局,良久才迟疑着落下一子。紧接着,他并未因被打断而放弃,依旧固执继续刚才的话题。
“初来第三日便震杀陇山县司兵,扣押兵卒七人,号召陇山百姓一百六十余人,就连上一任县令...”
“哒。”官服男子话未说完,阮笳又落下一子。
“...就连上一任县令也被慑住,不敢有违拗,甚至引得陛下疑心将其贬谪回乡。”
官服男子说着好笑:“不止如此,我初来陇山就任之时,也被吓得够呛,以为深入虎穴、命在旦夕,哪里又料得到如今的状况。”
“一建沟渠、引水道,陇山田林得以复苏。”
“二收神医神农,百姓得以康健,谷物得以丰收自足。”
“三凿山道,四野各村落沟通联络,得以定陇山一城汇聚之势。”
他话语絮絮,阮笳又瞥了他一眼。这官服男子也乖觉,立刻凝神半晌,紧接着下了一子。
两人就这番一个锲而不舍说话,一个半句不答宛如未闻。
过了半晌,阮笳一颗青石子定入盘中,顿时黄草棋子彻底失势,满盘皆输。
“执棋不语,你输了。”阮笳淡声道。
官服男子闻言一愕,似是没想到此局竟结束得如此快。他终于住嘴,垂头注视棋盘良久。
徐县令重重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我棋差一着啊。”神情唏嘘片刻,忽而徐县令抬头又笑道:“既然如此,九殿下不妨任我讲话说完罢。”
说着,他瞧了阮笳一眼,见阮笳端坐在轮椅之上,手指把玩着青石棋子,并没有出言拒绝。
于是徐县令用着方才一样的语气,继续说道:“除了上述种种,九殿下您还在这陇山之上修了一座养禽场,招引周边男女劳力来帮忙劳作。”
“每逢年节,九殿下便会着人将这些鸡鸭鹅送与附近村县的贫困农家,往往便是这些人家里一年难得见到的一点荤腥。”
“村舍居民最是淳朴,便也投桃报李,常常来往陇山为九殿下您送上一些自产的物什。”
徐县令道:“鸡鸭鹅声、劳作声,加上人来人往的动静,往日荒芜的陇山自此有了烟火人气。”
一边说,徐县令露出欣慰怅然的表情,侧耳倾听。陇山上的养禽场离这座石庐不远,隐约就能听见鸡鸣鸭叫鹅吼,以及看守的小狗吠声阵阵,着实别有一番野趣。
徐县令听了一阵回头,笑眼看着阮笳:“这样热闹...”说着,他眼神忽然锐利,“即便这山体之中藏了什么,恐怕也无人——!”
“啪嗒!”
一颗青石棋子忽然滚落在石头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石庐四周随之寂静。
“徐县令这是何意?”阮笳抬眸淡淡道。
他伸手在一旁棋盒中翻了两翻,石棋子哗哒作响。
沉吟片刻,阮笳疑惑问道:“难不成,徐县令对养殖之道有兴趣,想亲眼去瞧一瞧?”
远处一声鸡鸣正尖锐,阮笳金瞳直勾勾盯着徐县令,后者搭在袍服上的手指感受到几分湿润,忍不住捻了捻衣布。
又是静默了半晌,徐县令终于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一回,又是我输了。”
他心中知道,阮笳此“瞧一瞧”,绝非彼“瞧一瞧”。但他反复权衡,到底是没这个胆子赴这一趟约。
陇山五年,他作为一城长官,对阮笳言听计从,然而这五年间,他从未放弃过想要拿回大权的欲望,暗中每每试探角力,无一次不和这一回一般告败。
这一点他知道,猜想面前年轻的楚质子自然也心知肚明,但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戳破窗户纸。
“徐县令客气。”阮笳答道,态度不卑不亢极为自然。
他自是知道徐县令的一些小心思,但阮笳并不放在心上。他的目的只是需要一个短期的好助手,能帮忙又不捣乱就行,忠心如何并不在考量之间。
况且算一算主线的时间,两人的合作期限,差不多也快到了。
果然,徐县令说道:“在下此次前来,除了与九殿下弈棋,还有另一件事,便是要向九殿下辞行了。”
他说罢,坐姿拱手深深见了一礼,见礼时身体动作自然探过半边棋盘,与阮笳拉近了距离。
阮笳听到徐县令以极低的气声说道:“此次改任涉及东梁全国,殿下归国在即,大动...恐有大变。”
在徐县令起身时,阮笳深深瞧了他一眼。徐县令说道:“此为谢殿下兴旺陇山一城,造福百姓万人。”
阮笳抬手还礼:“有心了。”
其实,徐县令所言阮笳早已知晓,不论是东梁全国各地官员在近三月内大批调动,又或者剧本里梁、楚二国开战在即。
更又或者,也是他的“死期”。
“告辞。”徐县令道,转身快步就要下山。
在他离开之后,阮笳坐在棋盘旁并不急着走开。这时,一道沉而稳的脚步声走来,伴着浓浓的血腥与铁锈味。
待到走近时,一股鸡鸭粪便的味道也跟着飘了出来。
阮笳刚一闻到,便抬手遮住了鼻子,道:“徐县令已走,你倒也不必作戏全套。”
“赵、安。”
停在阮笳身前的二十岁青年一身黑色劲装,神情一如幼时冷淡倔强,闻言皱了皱眉头,更与幼时相似。
所谓赵安,正是齐怀安。赵,来源于齐怀安的生母姓氏,“安”是他母亲逝世前为他取的名字。
见阮笳这幅难以忍受的模样,赵安回身进了石庐内,再出来时,衣衫换过,发间带着湿意,已没了难闻的气味。
阮笳脸色缓和不少,说道:“去瞧瞧吧。”
话落,赵安自觉上前推阮笳的轮椅,两人朝着某个方向前行。过程中,鸡鸭叫声越发清晰,一个占地数十亩的养殖场随之映入眼中。
禽类在其中奔跑、跳跃、短飞,雇佣的农户正来往看顾、呦呵,果然是热闹非常。
两人进入禽场内部,而后又进了一间像是值房的草屋。赵安上前将地板几块一一挪开,一个向下的坡道一点点出现在眼前。
赵安推着坐着轮椅的阮笳,一路顺着坡道向下,轮椅始终平稳,阮笳没有感觉任何颠簸或者加速。不难看出,这七年下来,赵安的武功内劲大有长进。
一段坡道之后,又是一条弯曲环绕的九曲道。
两人越行越深,直到穿透力最强的鸡鸣也听不见了,禽鸟的浊臭气远去。取而代之,是锵锵铁器响和男子、女子的呼和声响。
空气间,血腥味、汗味或者土腥气顺着通道口飘来。
穿过最后一个路口,面前骤然开阔,数不清人正在眼前的场中,分作男女两队整齐操练,他们眼神如出一辙的锋利,口中随着动作一动一呵。在主场地外,还有整整几排的兵器架,以及用作训练的木桩、铁靶等等。
这俨然是一座藏在山体之中,被禽类和农民热闹掩盖,谁也难以猜想得到的。
——一座存续整整七年的练兵场。
岩洞幽深, 群英呼和,竟显出地动山摇的气势。
阮笳亲临,对于这些人而言, 便如同一声醒耳的战鼓, 催打出凌人之势、骇人之力。
这些人都是阮笳初来陇山城时,收服的第一批人, 个个连每一寸筋骨里都塞满了苦日子里锻炼出的坚毅。
七年日以继夜的训练, 以及对阮笳待恩人般的绝对忠诚。他们如今除却实战经验或有欠缺, 已不比大楚温柔乡和东梁名利场里摸爬出来的正统军逊色多少。
阮笳只瞧了一会儿,便仍旧回石庐。于不明内情的外人而言,他依然不过是个名声不错、无甚威胁的残疾质子。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
陇山上, 石地疏林浸染人间最朴素的烟火,仿佛已经忽视了岁月变换。陇山下, 却因为县令更换一事,正热闹得很。
短短十日,县衙各事务均交接完毕。点大的地方,为了县丞、县尉、司农、司医等芝麻小官,一群人便能打得头破血流。
徐前县令驾马车离开的那日,阮笳也在山腰旁远远目送。
马车过城门前,徐前县令曾下车对着石庐行了一个大礼才转身上车远行,也不知是否真看清了阮笳模样。
前脚这边刚走, 后脚陇山道上便传来一阵嘈杂。
“此山光秃丑陋, 也无甚风景, 更无产出, 这楚质子究竟为何搬迁至此处?前任县令徐大人也不看管一二, 当真是荒唐!”一道中年男声传来。
紧接着, 另有一人接话道:“魏大人说得是!这徐大人实在是太好脾气,担不得事,才令这楚质子越发肆意了,长此以往我东梁脸面何在?”
又有一人却说:“两位大人慎重,这徐大人治理陇山五年,从民生凋敝到如今欣欣向荣,绝非等闲之辈。”
“还有这楚质子,陇山百姓口口声声说如今好日子都仰赖于他,对他极为尊重,我等初来乍到,若是态度轻慢,恐怕会有后患啊。”
前面那位听了,却不屑道:“哼!百姓盲目崇敬皇家古来有之,一个残疾质子能做什么?无非是施粥送银的小利,你也忒谨慎了些!”
这些人应是不熟悉陇山地形,不知道自己已经快到了目的地。阮笳坐在石庐前,赵安(即齐怀安)陪同在一旁,他长期练武耳力非凡,将几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并且一字不差都转述给了阮笳。
手中茶杯轻旋,看着杯中茶水荡漾,阮笳低声说道:“看不清自己的麻烦人,永远不缺。”
赵安道:“于你,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趣事,不是吗?”
石庐前一株矮树晃了两晃,那三人已上来了。
阮笳抬眼瞧去,正中是一个身体略宽的男子,虽然发福,但五官相貌仍能看出端正,再有那一身被肚子隐隐撑起的官服,不难看出便是其他两人口中的那位魏大人。
这魏大人左右分别站着两人,左边那位一般身材,揣手站着略微畏缩,眼神低垂,应当是言语更为谨慎的那位。右边那位则是瘦长身材,下颌习惯昂起三分,便是指责阮笳放肆,又骂左边那位过于谨慎的那人。
阮笳端坐轮椅之上,笑看着这三人,动作半点也无先问候行礼的意思。
僵持一阵,最终是左边谨慎的那人先拱手道:“见过楚九殿下。”手掌引向身侧,“这位便是陇山新任县令,魏贤魏大人,初来陇山听闻九殿下治城有方,特领我二人前来拜会。”
他言辞恭敬,阮笳微微笑了笑。不料,另一人却忽然道:“拜会?赵兄未免忒不‘谨慎’了些。”
这人语带讥笑,故意用这位“赵兄”方才的话讽刺对方,果然“赵兄”脸色涨红,眼神闪了闪却并未与他针锋相对,而是沉默低头不语。
阮笳默默听着两人对话,手中不紧不慢把玩着茶杯。至于那位魏贤魏大人,只是端手笑着,并未开口劝阻说和,显然是站在倨傲那人一边。
那开口讥讽之人见魏大人并不拦他,朝那位“赵兄”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就见他先郑重其事地朝着东方天边拱手镇重行礼。
语气铿锵有力,他说道:“吾等乃是东梁之臣,岂能将‘拜’字用于大楚阮氏?!”
“呵。”赵安笑了一声。阮笳斜眼看他一眼,嘴角勾了勾,也不说话。
倒并非是这句话如何,而是这位魏贤魏大人及他这两位自上一任地方带来幕僚,一个叫作赵谨之,一个叫作陆有忠,这三人还未踏入陇山地界,他们的信息和在上一任地方的主要作为,就已传到了阮笳的案头。
简单概括来说,便是三个“假”字——假仁假义、假门假事、假公济私。
这样的人说出这般的话,着实有些好笑。
那陆有忠听见赵安笑他,脸色难看了几分,但到底心理素质极佳,继续说道:“真人不说假话,吾等此次前来,是为了请楚质子配合魏大人做一件事。”
话到此处,照理阮笳应该说话,问是何事。然而阮笳却好似没有听见,半点不带搭理。
山腰上西风凉爽,阮笳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见四下安静,抬头笑了笑,眼神疑惑地看向对面三人,似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这一下举动,霎时便显得三人方才种种言语,好像是下级在向上级做汇报请示,生生矮了一头。
魏贤与陆有忠眼中略露出几分怒意,却又不能继续僵持在此处,徒增自己尴尬。
于是魏贤接过话头,轻咳一声说道:“本官此次来,是为请九殿下随本官下山居住。”
似怕阮笳立刻拒绝,那幕僚陆有忠自觉接过话:“陛下初派楚质子你来陇山,下的命令是要协助城中救灾,灾情缓和后又下一道指令,也是让质子在陇山城中潜心学习,所言皆是城中而非城外山上。”
“再有此前先例,质子外放者均不可出府邸门槛...”
他涛涛不绝解释一通,目光灼灼盯着坐在轮椅上的阮笳,自觉是巧舌如簧堵死了阮笳一切可能的借口。接下来就专等阮笳如何挣扎牵强拒绝,他好辩得阮笳哑口无言。
然而,却见阮笳颔首,说道:“可以。”语气仍然是一般淡然。
“楚质子三思——”陆有忠道,忽然他一怔,“什么?”
他愣愣看着阮笳,阮笳眼也没抬,继续说:“不过需请稍等两日,石庐内各色物件颇多,我与诸侍卫得好好整理一番,再者...我双腿不良于行,城中住处也还需派人前去检查一番,不知魏大人可已安排好人手配合?”
看一眼赵安,阮笳继续说道:“赵安,便由你去随魏大人下山检查吧。”
“是。”齐怀安,便是赵安立即答道。
这一番话,阮笳反客为主,一通反问而后布置安排,让魏贤等三人猝不及防愣在了当地。
等回过神来,齐怀安(赵安)已经推着阮笳进了石庐内休息,没有给三人继续说话的机会。
不一会儿,齐怀安(赵安)又折返出来,直直站在三人面前,蹙眉眼带催促地看着三人。魏贤三人对视一眼,虽然事情正完全照着他们原本的计划进行,但三人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最后是陆有忠颇为自信地哼笑了两声道:“质子倒是自觉得很,那便请赵侍卫同行了。”于是三人带赵安一同下山进了城中。
夜间,县衙旁不远,县令府邸中,魏贤三人团坐饮酒。
赵谨之忽然说道:“今日之事过于顺利,在下还是觉得恐怕有诈,两位大人还请再深思。”
他刚说完,县令魏贤还没开口,另一位陆有忠先插口哼了一声。
“赵兄惯会杞人忧天,此事如此顺利当然是因为魏大人英明神武,那楚质子一介小儿见之生畏,再兼我在魏大人指点下,一番言语说得他无借口可找,便只得顺水推舟应下了。”
“魏大人常指点我二人,凡行事当有备无患,便是如此意思,赵兄平日思考魏大人话语过少,还得多加修行才是啊。”
陆有忠这话说得,先是给魏贤一顶高帽,随后又小小夸赞自己,紧接着再转回夸魏贤,最后顺嘴给赵谨之上两句眼药。
不论才学,单只说阿谀奉承、捧高踩低、排除异己这方面,他可谓是天赋卓绝。
果然,赵谨之哑口无言,魏贤却很是高兴地笑了笑,抬手与两人碰了一杯,饮一小口后说道:“有忠,实乃我一大臂助也。”
夜色渐深,县令府邸中三人碰杯声、奉承声不断,一直到月上中天,这才散局。
陆有忠自然争抢着送魏贤回房,赵谨之没抢到好差事,只得悻悻先回去住处。
在回房的途中,陆有忠依旧是嘴上不停地夸赞魏贤,偶尔隐晦地捧两句自己,将魏贤说得心花怒放,对他更加欣赏喜欢。
县令府邸深夜寂静,屋檐上挂着的灯笼透出微光。陇山缺少物资,灯具也不像江南那边灯火灿烂,此时依旧昏暗得很,四下只听见两人时高时低谈话的声音。
忽然,就在这时,一道劲风鼓啸而过的声音传来。两人抬头四下打量,却见不论灯笼、树枝依旧稳稳不动,没有丝毫被风吹过的痕迹。
疑惑地皱起眉头,两人眼中酒意半醉半醒,目光迷迷瞪瞪看着刚才风声传来的方向。
一道寒光从眼侧闪过,不知何时,一柄长剑直接从头靠头的两人中间穿过,极为凌厉也极为迅速。
风声停止,只见剑刃横在两人脖颈之间,不论向左或者向右偏移寸许,都能在瞬间割断其中一人的咽喉。
“嗬——!”一声凉气倒吸,接下来的惊叫还未出口,陆有忠已经被捂住了口鼻。
一旁魏贤顺着剑和来人手掌的方向,小心翼翼侧出一点目光看去。只见,灯影下一个精干的身影笔直站立,身形隐约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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