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笳心中觉得有趣,嘴上却半点不是奔着融洽而去。
“那么,昨日我提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他话一说完,齐怀安刚柔和了一分不到的脸又黑了下去。
“嘭”一声,阮笳再次收到了一份闭门羹,只多加了一句:“我听人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阮笳金眸眯起,露出如猫一般狡黠的神情,心道,这话其实也没说错。
又过了几个瞬息,主屋内传来了飒飒声响和脚下踢踏声。
那群太监今日不来找事,齐怀安为了躲避阮笳,竟然就干脆在屋里练起武来。
之后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旬时光转眼而过,阮笳每日必来齐怀安处造访,一日不落,而齐怀安一直没有松口。
阮笳也不着急,他的质子时光还有七年有余,非常耗得起。
随着到小院的日子越长,他甚至指使刘良在院中添了张茶桌,又搬来些自己住处的观赏花草。每日茶水、果盘、点心一点不落,很是舒坦。
齐怀安每天看到他这副赏春游园般的闲适模样,只觉得脑仁抽抽的,就连练武力气都重了几分。
不错,因为阮笳日日前来,齐怀安长期在屋中施展不开,练武效果着实不佳,他只得又重新回到了院中。
掌事太监既然不来,刘良被阮笳支使离开,他也不必非得挑夜间瞧不清的时候练习。
终于,某天练完一套武功后,齐怀安看到刘良那太监屁颠颠走进小院,为阮笳捧上一碟刚出炉热腾腾的酥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
也不知是点心香气诱人,还是刘良太不讨齐怀安喜欢,等刘良走后他再也忍不住,第一次主动开口和阮笳说话。
“我从前听说你那处太监也不好惹,你是如何将他...驯服成这般?”
他眉头皱得死紧,少年稚气脸上的困惑半点不作假。
齐怀安看着和他一般年少未长成的阮笳,后者甚至瘦弱无力、双腿残疾,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让刘良那太监忌惮惧怕的。
如果不是惧怕,这行宫里天高皇帝远的太监们,断不会做如此好人。
阮笳指尖捏着一块酥点,不紧不慢地答道:“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有耻且格。”
齐怀安听得脑仁更疼,脸也皱起道:“麻烦,一定不是什么好办法。”
“我教了他一些从掌事太监手里夺权的法子。”
酥点被阮笳在指尖把玩,有几片酥皮不慎落在了院中青石板地面上,阮笳轻轻瞧了一眼,忽而凝眸看向皱眉的齐怀安。
他若有所指说道:“那掌事太监中为首的,也是刘良的父亲。”
当然,只是义父,宫中太监认亲并非罕见或隐秘事情,倒也不用多解释。只是齐怀安脸上忽然变色。
“父、亲。”齐怀安没有说话,嘴却忍不住做出了一样的口型。
一连十数日,阮笳第一次没在离开前收到那份闭门羹。
等次日再来,齐怀安一等刘良离开,大步走到阮笳面前,张口便先问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他不提阮笳所说的交易,只问阮笳要他做什么,因为昨日他终于领会到了阮笳摆出给他的置换筹码。
阮笳以茶杯掩口,金眸缓缓垂下三分。
春光正暖,小院鸟鸣声声,花枝簌簌,时有散养在行宫中的猫迈着矜持步子走过,发出一声懒洋洋的叫声。这嘈杂生机的春将小院里的对话,一点不漏挡在了院门之中。
东梁都城淄川城,皇室内宫。
已是中年的东梁皇帝如往常一般,坐在御书房中阅览朝臣递上来的奏折。屋外分明是春季,他身旁的碳盆却烧得极旺,时不时口中还响起几分咳嗽。
忽地,东梁皇帝执笔批复的手停在半空。
一点点再次确认面前折子上的内容,他眼睛一点点眯起,口中重复道:“楚质子与那罪人之子近日常有口舌之言,更甚于拳脚?”
“此事已有一月之久,行宫掌事恐受责罚隐而不报?...太监刘良忠心耿直,递信于...”
“他二人怎么会认识?!...那子的身份,楚质子探到了多少?”
东梁皇帝齐咸的脸色越发难看,手一招换来身边的服侍亲信,便要吩咐命令。
忽地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忙忙的杂音,东梁皇帝齐咸原来的动作被打断,紧接着就听殿门外传报行宫来人有急事求见。
进来的那名太监匍匐在地,浑身颤抖不已,嘴里声不成言。
“行宫...行宫皇子与...楚质子...质子争执动手,不慎伤及要害。”
“恐...恐命不久矣!!望陛下宽恕奴等失管之罪!”
作者有话说:
上个版本设置的两国首领都是王,这个版本已经改成皇帝,不小心写错了,修改一下
殿内暖意熏熏, 北国古朴的建筑自然散出沉沉木香。
阮笳端坐在殿内正中,素色毛毯遮盖在腿前,与身下轮椅一同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殿上, 东梁皇帝齐咸面色肃穆凝视着他。阮笳双手捧着一个白瓷茶杯, 眉目微垂面容恬淡,倒似捧着一只雪白小兔正抚摸逗弄, 令人分辨不出到底是少年懵懂不惧, 还是天生城府定力极深。
齐咸眼中涌动着怒气。
那日行宫太监来报讯之后不过七日, 齐怀安到底还是不治而亡。据派去的太医所言,是他自幼体虚,此次伤病引动沉疴,便是有神药也无法再续命。
齐咸并不真在意那罪人之子是死是活。倒不如说能让他以得病这种顺理成章的理由在及冠前死去, 实在是再好不过。
然而问题在于,行宫中流言不断, 都说齐怀安之死与楚质子阮笳脱不开干系。前些日子这些流言蜚语甚至传到了都城之中,事关两国邦交和脸面,齐咸不得不遣人去行宫详查。
行宫人员简单,结果很快便查得分明。
齐怀安身死从头至尾莫说和阮笳有什么干系,当时反倒是阮笳第一个伸出援手,在行宫药材短缺之际,将自己平日里将养病体时吃的药一一重新分好亲自送上。
齐咸派去的人也查过那些药材,一并还查了阮笳宫殿中采买记录, 与奴仆下人们也密谈过, 并无什么矛盾可疑之处。
真要说齐怀安因何而死, 齐咸自己派去的那些行宫掌事太监, 说不准有些嫌疑。
但这结果齐咸肯信, 旁的听了流言的人却不一定。
说到底, 楚质子与东梁国一皇子之死扯上干系,他身为东梁皇帝却毫无表示,这是大大有损国威。在前有主动宣战后惨败的前科下,更会引起一些宗室勋贵对他这个皇帝的质疑。
然若是真以此缘由将阮笳处置一番,楚国那边虽然不重视这个皇子,却难保不会借题发挥。
战败才过去三年,东梁的太子齐怀珵还身在楚国宫内,齐咸并无和楚国硬碰硬的把握和胆量。
想到此节,他目光更添怒气,看向殿中在东梁三年,脸色倒像是越养越好的阮笳,表情越发不善。
更别提此时阮笳恰好抬起头来,一双有“祸国”不详传言的金眸弯起,朝他露出了一个纯然无辜的友善微笑。
“哐当!”齐咸手上因怒气用力,御书桌上未来得及收起的一盏鎏金烛台被桌布带倒滑落在地。
殿中侍候的奴仆们被吓了一大跳,一时都噤若寒蝉,阮笳的笑容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陛下特从行宫召我前来,可是有何要事?”阮笳语气雅而缓,虽是少年模样,却已可以窥见长成后的端方君子之姿。
他越显得大方,齐咸心中的不悦就越深了一份。
“楚质子到我东梁已有三年...”齐咸本是想威严说话,提到这里却又忍不住咬牙。
其实战败之初,他向大楚提出的约和条件并不是互质,而是和亲。愿以东梁太子之尊,与楚公主订立婚契,立楚公主之子为嗣,学楚礼、行楚制,从此东梁后人均为楚之后嗣。
只可惜楚皇帝并未被这番漂亮言语骗过,反提出了以楚国最尊贵的皇子换东梁太子互质十年,两国签订十年休战之约。
楚国未立太子,这条件其实不算过分。东梁作为宣战方又是战败方没有过多讨价还价的余地,双方拉扯一番,东梁以太子到底尊贵为由,争得减免部分赔款,这契约也就定下了。
只是齐咸到底没有想到,楚国居然这番无耻,生生把他东梁的脸面往地上砸。
阮笳初来东梁和东梁太子齐怀珵离国那两日,举国文武百姓都亲眼瞧见了,东梁送走的是一个锦衣玉冠、器宇轩昂的太子,迎来的却是一个畏缩孱弱、衣衫泛白的废物。那模样,浑身上下哪里有半点尊贵可言?
奇耻大辱!当真是奇耻大辱!以至于他立刻便将阮笳丢去了行宫,不愿意让任何臣子与他有接触。
齐咸脑中一边想着,言谈间不禁带上了恨恨之意。
“既来我国为质,我东梁自然与本国皇子一视同仁,教养历练一概平等视之。”
“恰好近日陇山城奏报灾年有乱,按例要由皇子亲去视察平定,但不巧寡人各位孩儿均不便出行,便请楚质子前去,如何?”
齐咸话说完,示意一旁的侍从将奏报陇山灾情的折子给阮笳远远瞧一眼。
他一双鹰眼盯着殿前阮笳的脸,想瞧他要如何挣扎应对。
陇山城位于东梁内陆,夹在东梁与大楚和蛮夷之国北元的边境中间,民生刁苦,又非战略之地,相当于一个苦到极点的无形牢笼。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行虽说是视察平定,但必然是有去无回了。
但没想到的是,阮笳只是眼凑过去瞧了两眼,蹙眉复述道:“...饥死者三百,流氓无计。”
殿内满盆碳火烧得扑扑作响,只见阮笳抬头坚定又恭敬地对齐咸道:“听凭陛下安排。”
阮笳没有一秒犹豫便应下,让齐咸像是一拳打在了绵软之处,很没有意思。
本来是想来折腾他,又能顺带给文武百姓之中的流言一个交代的招数,这时候让阮笳的态度影响得,真像是特地送他去历练培养身为皇子的能力的了。
齐咸望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上火,又无多的话好说,只能含讽道:“既然如此你便下去吧,早做准备勿拖延害了百姓性命。”
再多什么怒言怒语,却因为自尊身份说不出来了。
“必不负厚望。”阮笳也不多说什么,当即颔首退下,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搭在腿上毛毯之上。
望着他不卑不亢的背影,齐咸莫名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块不上不下的石头,让他很不舒服,毫无缘由的心神不宁。
春意渐暖,在东梁都城御花园的花全数盛开的那一日,被“软禁”于行宫三年的楚质子阮笳,终于启程赶赴陇山。
同一日,纠缠得东梁皇帝齐咸心神不宁的“石头”终究还是落了地,证明了他并不是杞人忧天。
据“送”阮笳出行宫的大臣和太监回报,当从行宫去陇山城,途径都城的时候,一行人在都城近郊歇脚,礼部照例前去迎送一番。
当时城门口百姓熙熙攘攘,等着进都城的人络绎不绝,面对礼部之人的“诸皇子不便,劳累质子”的客气言语,阮笳却忽然朗声对答。
少年声音清脆有穿透力,答说:“阮笳虽为质子,然天下百姓不论南北终究一家,不分大楚与东梁,唯愿陇山城诸民得因笳而平安。”
齐咸听到旁边人转述这话时正在御花园赏花,一时激动失手,将一株前朝时就从南边移栽来的茶花,花盆踢碎了一半。
“诛心之言!”
侍奉的奴才们赶紧一边去看齐咸的脚,一边去救花,一时乱成一片,齐咸却只顾着恨恨发怒。
阮笳这话分明是在暗指,东梁的陇山城民众因为饥荒而命悬一线,陇山城危在旦夕,东梁皇帝齐咸和诸皇子却龟缩不愿前去,竟然轮到他这个残废的质子去平乱治安。
这话勋贵臣子们不会当回事,但是对于当时城门口的百姓们,必然是一根刺扎在了心中。对于齐咸亦是如此。
直到晚间批阅奏章,看到折子中有提及“陇山”、“楚国”的字眼,齐咸依旧忍不住怒气上涌。
但这些事情,都与阮笳没有干系了。
计划按照预计一点点实施,没有出现任何偏差,东梁王齐咸的性子与他预料分毫不差。
阮笳端坐在刘良布置得格外舒适的马车之中,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宫墙之外别具一番风味的北国景色。
因他教刘良治走了行宫原本的掌事太监,这回又能将他这尊大佛彻底送走,刘良自然是尽心尽意准备了一番,生恐阮笳觉得不舒服,反悔使计又要回来。
一阵微风从阮笳掀起车帘的手边拂过,阮笳松开手让帘幕自然垂下,捏起一颗碟中果脯送入口中,混着指尖春风暖意,格外清甜可口。
夜间,一行人在沿途驿馆暂时歇脚。
夜幕西沉,馆中一片静谧,专供皇室勋贵的客房无需听到旅人们的鼾声和马鸣。
就在这极致的宁静之中,很
轻的一声咔哒响声一瞬而逝,驿馆内风平浪静,连高空月盘上的玉兔都静静睡去,让人疑心方才的响动,不过是梦中幻觉。
谁也不曾察觉,在阮笳房中,突然出现了一位黑衣的少年,眉心紧蹙面容倔强。
若是有行宫中人在此,就会发现,这少年与前些日子骤然病逝后,搅得东梁风雨不断的行宫皇子齐怀安,相貌五官一模一样。
齐怀安和床榻上正端坐喝茶的阮笳对视片刻,低声说道:“我应约来了。”
齐怀安依约假死助阮笳脱离行宫,并为阮笳护卫十年,十年之后,阮笳必将齐咸的命送到齐怀安的手中。这就是两人的约定。
这并非阮笳空手套白狼。在约定确立之时,阮笳就已经给齐怀安看过了一个证据,一个自己必定能够履约的证据。
换过桌上的侍卫衣物,又用手段将面容稍微变化,齐怀安转出屏风,对着床榻上依旧在喝茶看书的阮笳。
他忍不住问道:“让人假死又复生的法子,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当时阮笳展示了一手让他从重病到假死的手段,从始至终无人发现任何痕迹,就连齐咸都被他耍弄在掌心之中,如同阮笳计划一般,亲手将阮笳从行宫里放了出来。
这也是齐怀安为何相信,阮笳有本事履约。
阮笳抬起金眸瞥了他一眼,笑而不答:“这是秘密。”
啜饮了一口清茶,阮笳不再理齐怀安,低眉漫不经心读着手中从驿馆人员那儿借来的书。
令小世界中一个人假死,对于现在能力复苏的他来说,不过小事一桩。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愿,就是当场让某个人死去,也不是特别困难。
但这些,自然是不会解释给齐怀安听的。
又几日,护送阮笳前往陇山城的队伍忽然遭遇山贼劫道,几个侍卫因此下落不明,而重新整队的侍卫队中,谁也没发现,有人已经悄然换了身份。
巧的是,劫道的山脚下,从此也多了几位外地迁徙来的薄有家产的农户。
又两个月,马车沿旁的景色越发荒凉,漫天飞沙黄土让天都昏暗了几分,一声苍茫号子穿透穹野传入阮笳耳中。
掀帘望去,饿殍遍地,田中分明春日却一片荒芜,地皮裂纹层层,行人面如枯槁。远远似乎还能听见,不知是谁的某个官爷正呼呵斥骂的傲慢声音。
陇山城,已近在眼前。
时间随着风沙流逝,一转眼七年已过。
这日难得日头清明,陇山半山腰上的一间石庐前, 两名男子正各自端坐在一张石头棋盘旁, 执棋互相对弈。
两人的所用的棋子并非常见的黑白两色,而是黄、青两色, 仔细瞧去, 黄的是山间藤草细密编织而成, 不精但巧。青色的棋子,则是地上田间的石子打磨而成,由粗粝而至圆润,其中自有一番风骨。
这下棋的两人, 执黄草棋子的是一个身着东梁官服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模样, 样貌算得上端正,却让人难以留住印象。
而执青石棋子的,却是一个坐轮椅的弱冠青年。
青年浑身包裹在一件麂皮斗篷中,只一只执棋的手露在外头,在黄沙和青石间显得格外白。
旁侧再无第三人,四野百姓的劳作声隐隐可闻。在棋子声响截然不同的起落间,那壮年官服男子小心地瞧了青年一眼,忽而张口说话。
“匆匆七年, 而今的陇山与当日初见之时, 已然换了天地。”
他话音落时, 青年正好落下一棵青石棋子, 石子与石盘相碰, 发出清脆一声响。
见青年并未阻止和反驳, 壮年官服男子又道:“这一切种种变革,九殿下居功甚伟。”
弱冠青年仍然不说话,只是手指点了点棋盘,催促官服男子落子。动作间,青年微微抬眸向对面看去,露出一双金眸灿然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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