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之南在楼梯间遇到了一个满脸写着颓丧的人。
“怎么了?”
“别提了,刚收进来的孩子,居然是因为减肥减到酮症酸中毒的。”
“现在什么情况?”
“稍微稳定了一点,刚徐页找我会诊,下来看看。”杨朔靠在楼梯扶手上,略微弯着腰,很累的样子,“原本他的双相情感障碍都差不多治好了,就因为觉得自己胖,拼命减肥,最夸张的是,居然全家都支持他,还监督他不能吃碳水!”
“啊?”
“气死我了,孩子不懂事家长居然也跟着胡闹,还美其名曰尊重孩子的想法!最基本的科学判断力都没有!”杨朔越说越恼怒,但抬头看了一眼穆之南皱起的眉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发发牢骚,别当真。”
穆之南大概也和他一样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
“是没说什么,但你那个眼神儿,跟飞刀似的,瞥我一眼,我就会想到跟你第一次吵架。”
“夸张。那我不看你,也不发表意见,就听你发牢骚,行不行?”
经过这么个插曲,杨朔的满腹牢骚也消散了不少:“我就是觉得这孩子进医院挺冤的——”
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响起,PICU的急召。
脑水肿的孩子情况突然恶化,脱水剂毫无效果,出现压迫性脑疝,加上本身的电解质紊乱,心脏和肾脏同时出现问题,孩子很快就走了。
杨朔的腿被伏在地上的孩子妈妈紧紧抓住,“求你救救他”,声嘶力竭。她徒劳地阻挡杨朔宣告死亡,就仿佛能阻挡死神带走她的孩子,仿佛能阻挡自己痛彻心扉的懊悔一般。
杨朔就这么站定,由着她拼命拉扯着自己,他动弹不得,也不想动,这条迅速消逝的生命仿佛也抽走了他的一些精力似的,而且总能想起他清醒的时候对杨朔说的话:
“我想回学校上课。杨医生,学校说医院开证明就能回去上课。”
那时的他盯着杨朔的眼睛,眨眼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件疲惫的事,睁开再闭上再睁开,都是慢动作。
杨朔点了点头:“嗯,等你出院给你开。”
这是一件再也做不到,做到也没有了意义的事,但杨朔答应了下来,答应下来又无从消解,闷在胸口,堵得难受。
杨朔亲自拔的管,并且记得他的眼角藏了一小颗泪珠,像他本人的生命一样,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消失了,只留了一点点转瞬即逝晶莹的光。
他回到办公室,桌上不知道哪个学生给他留了一杯奶茶,他拿起来喝了一口,一堆滑溜溜圆乎乎的小丸子在嘴里四散奔逃,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口感,放下了,心里那把火又燃高了一截。
他下了楼,穆之南没在值班室,大概去了病房,他脱了白大褂往洗衣篮里扔,没扔准掉地上,“咚”一声,再捡起来看,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裂开了一条条细纹,蛛网似的,跟他当下的心境一样,繁杂、困顿。
杨朔是走楼梯下来的,穆之南是坐电梯上楼的,在PICU没找到,再下楼他已经不知所踪,值班室地上留下一台可怜兮兮的手机。他捡起来,心情也跟着杨朔一点一点沉下去。
杨亚桐路过,看见穆之南手里的手机,问:“老师您屏幕碎了啊?要不要我拿去帮您换一个?”
“谢谢,不用,不是我的,小杨主任的。”
“哦,听说PICU刚走了一个孩子。”
“嗯,他心里难过。”
“我以为小杨主任做了很多年PICU的工作,应该是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的钢铁意志,没想到还会因为病人去世难过成这样。”
“怎么说呢,医生是一种要把神性和人性融合起来的职业,往左一点会显得凉薄,向右就会让自己陷入某种情绪,很多时候都是在摇摆,几乎没人能保持绝对的平衡。而且——”他停顿一下,“而且那个孩子,并不是一开始就确诊了很难治愈的病,而是……算是人祸吧,他不甘心。”
杨亚桐心里有些惊讶,明明他老师一直和他一起工作,得到相同的信息量,他却能这么深入地了解杨朔的想法,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意相通吧。
“那您,要不要去找他?”
“先不了,他如果想来找我会在这儿等,他需要一个人待会儿整理情绪。”穆之南把手机装进口袋,对杨亚桐说,“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要早点查房,查完跟我上门诊。”
“好的老师,我去吃饭了,您也早点回家。”
第8章 穆小胖
浅山是儿科的安宁病房,最近住进来的家庭很少。夜晚的浅山没有白天那么雅致,毕竟还是依着山,树林一黑下来,便展现出原本的野性,深不见底的样子,平时鲜少有人来,尤其是晚上,这里不缺安静,甚至有些过分安静了。穆之南穿过竹林,杨朔果然在。
他在回廊里坐着,靠在柱子上,头发乱着,连孤独都孤独得那么潦草,穆之南原本不想打扰他,但实在看着心酸,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把杨朔的脑袋搂在他怀里,顺手整理了那头乱毛。
“我没事,待会儿就走。”
“嗯,我也没事,陪你待会儿。”
“我不甘心。”
“我懂。”
于是他们就没再说什么,安静坐着。听风穿过树林的窸窣声。
沉默了一阵,穆之南叹了口气:“我理解那个孩子,少年儿童时期的小胖子,一定是每个班第一个被嘲笑被起绰号的。”
杨朔想了想:“是的。但你道德感强,不会去嘲笑别人的。”
“我是被嘲笑的那个。”
杨朔立刻扭头看他:“怎么可能?!”
“下次回北京给你看照片。我从小就胖,也不爱运动,一直是个球形的人,上了高中,个子突然长高一截,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始慢慢变瘦;后来,来这里上大学,可能是气候不适应,经常生病,校医务室的老师都跟我很熟;实习那年,第一次跟师傅查房,他瞥了我一眼,说让我多吃点,有时间去锻炼身体,白大褂穿在我身上就像是披在稻草人身上一样,一个医生看起来比病人还脆弱,不像话。”
“那你也没听他的啊。”
“那会儿我就拼命上手术,谁的手术都跟,手术室谁管我胖还是瘦呢,等时间久了,升了副主任,也就没人管我看起来像不像样了。”
杨朔抬头,盯着天上一颗发着橙红色光的星,心里依旧是沉重的,与其说是伤感,毋宁说是一种隐隐的恐惧:“这些……我也能理解,但真的,特别可惜,他走得那么急,就——”他牵过穆之南的手,“给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反复地想,从急诊到PICU,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他那一阵子的短暂清醒和相对稳定,到底藏了什么样的隐患,我——”
穆之南接过他的话:“你觉得不对劲?检查结果都显示出没有那么危险?但我觉得,脑部问题原本就复杂多变,更何况电解质失衡,心脏肾脏也会出问题,风险逐层累积,准备得再充分,到那时候你也是来不及的。”
“嗯。”杨朔又沉默了,沉默但并不代表他没在心里跟自己争吵,他拉着穆之南起身,“走吧。”
穆之南跟在他身后,想他平日里的乐观,就像这个城市地标建筑一样高耸入云,时刻展示着象征着男性的盲目乐观,但此时,他的忧虑和失望,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雪,穆之南忍不住停下脚步,又一次抱住了他,轻轻抚摸他的后颈,说别难过。
他感觉到杨朔的鼻息喷在脖子上,和平时的情欲不同,现在的气息柔软而伤感,带着些细碎的疲惫,穆之南不想也不忍心放开他,就在住院楼的楼下拥抱,也没避忌别人。
但偏偏真的有熟人经过。李靖从食堂出来,碰了碰杨亚桐:“哎那不是穆主任和——”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支手臂箍住脖子,拽走了。
杨亚桐逃得很快,他心里有些隐隐的酸。自从和前任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恋爱,他希望能有一个温和冷静的人出现,恰好他看到了穆之南。
他这位导师谈吐儒雅随和,对自己的专业水准极其自信,这和自以为是其实距离并不远,但他却一点都没有,让人非常自然地产生出信任。
但他也知道穆杨两位已经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了法定的身份,而且经常能见到一些很刺眼的场景。明明是儿外科一起吃饭,杨朔也会加入,并且和整个科室都熟稔得要命。吃饭的时候,更是一副神农氏尝百草的样子,每每吃到符合他老师口味的,就要献宝一般夹到他碗里,歪着脑袋问“是不是很好吃”,然后对方轻轻点头,他就笑,再去尝下一道菜。
他还遇到给老师涂护手霜的小杨主任。那天他跟着穆之南在护士站,杨朔恰好路过,顺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护手霜,牵过老师的一只手就开始涂,动作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艺术品,揉完一只手又换另一只。穆之南则一直在和护士长交谈,只在最后杨朔要离开的时候扭头朝他笑一下,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把一件矫揉造作的事变成了习以为常,而身边的医生护士们显然也已经司空见惯。
杨亚桐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完全没听到身边李靖在聒噪些什么,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那两个重叠的影子,他的老师,平时那么瘦弱斯文,居然是大魔王的守护者,想想又好笑又让人嫉妒。
回到值班室,杨朔一个没留意,居然被穆之南推倒在床上。
“哎你——干嘛?”杨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吻住了。
他喜欢这样的安抚方式。
穆之南从他的唇吻到下巴,在颈侧停留一下,又亲上了他的喉结,舌头围绕着这个凸起的位置绕了一圈,杨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正当他沉迷着,有一只手伸进了裤子,他压低声音,气息慌乱:“哎别,不是说不能在值班室乱搞么?”
穆之南一脸的坦然:“我跟我的合法丈夫,在私人空间,怎么能叫乱搞。”
“可是——”他想说可是他现在真的心情不好,并不想,但身体的反应却违背了他的意愿。杨朔抬起头看了看,认命般地仰面倒在枕头上。
他急促地喘着气,瞪着天花板,不知是不是受了潮,上面出现了一块巴掌大的霉斑,浅浅的灰,平时并不会注意到它,但此时,他全身的血供都跑到了被外科医生控制的位置,以至于那块霉斑在他眼里越变越大,大到几乎覆盖了整个天花板,他努力集中精神,妄图控制住这种蔓延,但徒劳无果,灰色崩塌下来,他闭上了眼。
杨朔在值班室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已经接近十二点,他们准备回家。入了夜,医院的灯光也少了些,门口一排共享单车也不像白天那样整齐列队,三三两两散落在路灯下,相互依偎着打瞌睡似的。开得远一些,路空旷了不少,有些雾气升腾起来,显得潮湿,带着寒意,这是加了一层朦胧光晕滤镜的城市夜色。
这一段路,他们谈了很多平时不会说起的话题,比如亮着灯的海滨公园和跨海大桥,有很多种色彩映在水面上,璀璨但冰冷,有些孩子来不及长大就失去了生命,消失得无声无息,再也看不到他们看到的风景;又说,失去了孩子的家长,到底怎样才能得到安慰,或者他们再也不需要这些安慰了,他们虽然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他们仍旧不愿去想象……
没有直接回家,穆之南开上了跨海大桥,上桥的路口停了一辆闪着警灯的摩托车,他们以为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或者在查酒驾。一个上坡之后,看到人行道上一位交警在步行,这种步行的速度很尴尬,比赶路慢又比散步快,再往前开,发现他前方大概十几米的地方,有个背着孩子的女人。
穆之南减慢了速度,杨朔也一直盯着他们。
“你也觉得这人不对劲了是吧。”
“对,大半夜的,这么冷的天,孩子穿的有点少,状态也不对。”
“要不要停下看——”
话音未落,杨朔抓着穆之南的手臂:“快停车,她要跳桥!”
一个急刹,杨朔跳下车翻过栏杆,他反应算快的,但仍不及交警矫健,两人合力将女人抱下来。穆之南跟上去,回想刚才的场景,原来交警已不远不近地跟了她一路。
杨朔让交警照顾妈妈,自己把孩子抱过来看,一张苍白的小脸,呼吸微弱,他问:“我是医生,孩子怎么了?”
女人没回答,愣愣的看着桥下的水面,摇曳着彩色灯光的水面。
“我问你孩子什么病!”杨朔吼了一声。
但这一声远远没有身边追尾的动静来得震撼,他们全都吓了一跳。
穆之南愣了一下:“我刚……打了双闪的。”
交警叹了口气:“才呼叫的支援,还没来得及去放警示牌。”
女人的醒觉来得很晚,她垂着头,绝望至极:“说是脑子里长了肿瘤,不好治了……”
儿子一岁半的时候,丈夫车祸身亡,当初结婚只办了婚礼,并没有领证,她被公婆赶出家门,儿子不让她带走,只能外出打工,赚到一些钱,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孩子。上个月公婆打电话给她,说孩子病了,让她带去治病。
孩子确诊了髓母细胞瘤,恶性程度很高。
“孩子没有医保,我们没有钱治病,我就想,带他一起走了算了,我们去找爸爸……”
杨朔今晚的心情已经没办法用低沉来形容了,他刚想开口,被穆之南按住了手臂:“你们被救下来,也许是命运想给孩子一线生机。请相信我们,我们都是儿科医生,虽然没办法安慰你说保证能治好,但我们医院有自己的基金会,基础治疗的费用你可以不用担心,试试看好么?你连死都不怕,再给自己和孩子一次尝试的机会吧。”
他们的车被拖走,带着女人和孩子坐警车回了医院。
孩子妈妈一直木着一张脸,是绝望到不能更绝望的表情,仿佛跟着他们去医院,并不是因为穆之南的劝慰,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孩子细细的手臂抱着她的脖子,使得她微微侧着头,脸朝向车窗的方向,说话都有点费力。
杨朔听到孩子醒来叫妈妈,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妈妈我想吃冰淇淋。”他声音微弱,但杨朔却听清楚了,“你说带我到海边的大城市,买彩色冰淇淋给我的。”
“嗯。宝宝病好了就买,买很多,什么样的都尝尝。”
杨朔从车窗反射的影子里,看到她有了表情,好像积攒了不知多少天的,看似平静的绝望被撕扯开一条缝,她咬着下唇流了泪,泪光晶莹,很尖锐,有些刺痛。
杨朔许久不发一语。零点已过,这一天,他失去了一个病人,又救了一个病人,仍旧觉得怅然。
第9章 常宁
穆之南出了个短差,去广州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小儿外科研讨会,第三天他推掉了主办方的邀请,打算早点回家。一早的飞机,他改了商务舱,准备补眠。
两个小时的航程,飞机即将降落,但此时,广播里却突然问有没有医生,头等舱有位孕妇身体不适。
穆之南按下服务铃,跟着空乘来到头等舱。
“我是医生。”他说。
“我也是。”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他回头看,眼睛微微睁大:“我……”他一时语塞,但还是例行公事般自我介绍道,“我姓穆,小儿外科。”
“我也姓穆,产科助产士。”
“那你来。”穆之南侧身让开一个人的位置,女孩拆手套戴手套的动作很果断。
初步检查之后,她问孕妇:“几周了?产检有没有什么问题?”
“29周,医生,产检说是前置胎盘。”
她抬头对穆之南说:“出血量不小,可能要早产。”
穆之南对空乘描述了产妇的情况,很紧急,需要提前联系救援直升机。
等待直升机的时候,穆之南腾出一只手给杨朔打电话,刚一接通,就听到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想我啦?”
穆之南清了一下嗓子:“小杨主任,我开的免提,29周前置胎盘早产,出血量大,我们坐直升机回去,麻烦您和产科俞主任做好准备。”
对面瞬间严肃:“好的,手术室见。”
医院这个停机坪,平时很少有能用到的机会,穆之南从业以来,也是第一次坐直升机去上班,他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有医生护士等在一旁,看到他们下来,忙推着床赶过来。
杨朔和俞悦等在手术室,穆之南隔着玻璃朝他们点了点头,他看到杨朔的目光落在身边的姑娘身上,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想来,他比自己掌握了更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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