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外科最近病人很多,加床几乎都住满了,他们在屋里,一直能听得见走廊上的按铃声,值班护士们匆匆走过,这样的气氛,很难获得真正的闲适。杨朔叹了口气,总感觉睡得不舒服,巨大的不安挥之不去。他以为是科室里又有什么状况,拿起手机翻了翻并没有,与此同时,睡意也消失殆尽。
他们打算去医院门口吃点东西再回家。路过门诊楼,杨朔突然停下脚步,穆之南没留意差点撞在他身上:“哎你——”
“我突然想起来,应该做淋巴结活检。”
“什么?”
“早晨那个发热的孩子,应该给他做个淋巴结活检的!”
“说清楚一点。”
“反复发热,两三个星期了,抗菌药效果不好,有可能是HNL,我当时怎么只怀疑血液病了呢?”说着,他拿出手机,“宋安,早晨那个发烧的男孩,明天来挂水的时候,记得做个淋巴结活检。嗯,对,有可能,你记得啊。”
杨朔一直惦记着这个孩子直到第二天,忙了一上午,中午才发现错过了宋安的两个电话,回过去问才知道,孩子家长拒绝做活检。
“我都说过,但家长一听,又要B超又要局麻又要穿刺的,说孩子只是发个烧,精神好得很,没必要。”宋安说。
“烧已经退了么?”
“退了啊。说是昨天挂完水就好了,所以家长好像没当回事。小杨主任,我也觉得有可能,但家长拒绝,真的没办法做这个检查。”
“行吧,我知道了。你把门诊登记的电话给我一个,我去联系。”
“不愿意做活检确实挺麻烦。”杨朔念叨这件事念叨到晚上,“给他家长打电话也没接,你说我要不要等会儿再打一次?”
“你们内科医生都是这么絮絮叨叨的么,该做什么检查做什么检查,不愿意做就提前沟通好后果,写清楚声明,签字确认。不过我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穆之南说。
“因为你做的都是术前检查,没有人说我们就不想检查清楚,直接推进手术室吧。”
“嗯,这倒没有,也不可能有。”
杨朔只犹豫两分钟,便又拨通了患儿家长的电话,谁知家长一听,立刻警觉了起来。
“活检?那不是癌症病人才做的么,医生你怀疑我们家孩子有这么严重的病?”
“不是,活检只是常见检查手段的一种,用来检查疑似病变组织的性质,并不是说结果一定是癌症,很多时候都是正常或者良性,您不用担心。上午宋医生应该也跟您提过,我们怀疑是组织细胞坏死性淋巴结炎,这和普通的感染的治疗方法是不一样的。”
他说的这些,家长显然并没有完全理解:“可能上午的医生说,要麻醉,还要从淋巴结抽什么东西出来,太吓人了,我们家孩子已经退烧了。”
“这个病是会反复发热的,您也说,这样烧了退退了再烧已经半个多月了,我建议您还是带孩子来做一下,确诊具体是什么问题。”
“确定是您刚才说那个什么什么炎么?做了就知道了?”
“组织细胞坏死性淋巴结炎,这个病和普通细菌或病毒感染的症状很像,都是发烧,只有做活检才能确诊。当然,我们现在也只是怀疑,如果不是,至少排除了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那我们孩子白遭罪了?”
“不不不,您不能这样想,我们临床上并不是只有有问题的检查结果才有意义,阴性的结果同样重要,毕竟我们可以排除这个疾病。”
“世界上这么多病呢,一个一个排除么!医生您跟我说实话,这个病是不是个很严重的病?为什么昨天我们去医院的时候你们都没提?”
“不严重,这是一种良性的、自限性疾病。”
“不严重为什么要做这么吓人的检查?”
“虽然大部分预后都比较好,但也有少部分影响到神经系统,比如细菌性脑膜炎之类。”
“这还不严重?”
杨朔突然发现他掉进了一个逻辑迷宫。
第二天下午,杨朔遇到宋安,二人还在沟通这个患儿的情况时,双双收到了投诉,家长带孩子去了儿童医院,描述情况后,儿童医院也建议他们做淋巴结活检,并确诊了组织细胞坏死性淋巴结炎。家长投诉的理由是,当日在门诊两位医生误诊。
杨朔对被投诉并不陌生,但这次连累宋安也被扣绩效他却有些愧疚,好在宋安也并不介意,说只要孩子没事就算了。
都说不介意,杨朔心里却别扭着,跟扣钱没关系,跟被误解也没关系,具体跟什么有关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那天下午,他破天荒的早早下班,他急着去找自己的爱人,急需一份来自这个人的宽慰,甚至觉得,如果手边有杯酒,他会一饮而尽,最好能有些醉意。
这样的念头驱使他去了医院外面的便利店,门诊的那家,员工都跟他很熟,会在买单的时候聊天,他有些不好意思。
随便抓了两瓶很小支的威士忌,他给穆之南留言说在停车场等,坐在车里把酒喝了,那两个巴掌大的小玻璃瓶被他握在手里把玩,清脆的碰撞声在密闭的车里,不轻不重地砸着他的太阳穴。
杨朔今晚很沉默,直到睡下,抱着自己的爱人抱得很紧。
穆之南问:“想要?”
他不说话,手往下摸:“你不想就算了。”
穆之南在他耳边轻声挑逗:“我想不想,还不是看你的本事。”
这就很难不采取行动了,但没过多久,穆之南显然是不太舒适。
“等一下,哎……慢,啊——”他有些恼怒地推开杨朔。
杨朔看到了他急忙擦掉的泪,忙问:“怎么了?”
“疼,很疼,我说了慢一点。”
“啊对不起,可我觉得你兴致不高想快点结束——”
“你都知道我兴致不高还坚持要做么?”
“可你刚才明明——算了。”杨朔亲他的额头,又握了一下他的手,“对不起。”
起身离开了卧室。
穆之南今天也疲惫极了,他做了三台手术,下午那台用了五个小时,在更衣室坐了很久才能站起来,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精力。原本下班回家想让杨朔开车,却不曾想打开车门闻到一阵酒精味,而杨朔看起来像缺失了一片灵魂一样。
虽然心里还烦闷着,但困到了极点,眼睛一闭,睡了个短觉,醒来发现床上另一个枕头不见了。
杨朔在客厅沙发,抱着电脑不知在忙些什么。
“你睡这儿干嘛?”他问。
“你睡你的。”杨朔没抬头。
穆之南有气无力,在他脚边坐下:“回去吧,别跟我怄气。”
杨朔合上电脑,目光里有些像叛逆青少年一样的,毫无逻辑的倔强:
“我没跟你怄气,我就不想跟你睡在一张床上,我会想抱你,抱着你还会想跟你做,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像条狗一样随时随地在发情,一碰到你就兴奋,可以么!”
尽管茶几上的小灯很暗,他还是看见了穆之南皱起来的眉头。
以前的他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刻,对患儿的检查结果感到忧心,对手术方案不太确定,对失去孩子的家长报以同情,甚至在没完没了的开会过程中,他也用皱眉表示不耐烦。然而和自己在一起之后,杨朔发现他眉间这一小块地方原来是很容易舒平的,以至于很久都看不到皱褶,但现在,又出现了。
他还没来得及道歉,穆之南却先开了口:“你不太理智,很反常。你今天话很少,笑容也勉强,你下班之后甚至还喝了酒,我没说并不代表我没察觉,还有刚才,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想,还非要故意说得那么难听跟我吵一架,因为什么?”
他太了解自己了,心里不管多小的结,他都看在眼里。
“那个投诉误诊的孩子,责任在我,如果那天早晨就安排做活检,而不是第二天打电话说,他们未必会这么抵触。”
“你当时已经两天没睡觉了,而且听说这个病,误诊率接近100%,没有哪个儿科医生看到发热和淋巴结肿大立马就要去做个活检的,都是首先考虑炎症。”
“疲劳不构成判断失误的理由,而且,误诊两个字对我来说就像把斧子劈中了我的脑袋一样。”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杨朔,是大家都把你当成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你不允许自己出错么?不能这样想,这样很容易钻牛角尖,你压力太大了。”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只握了一下穆之南的手腕,说:“我想把这些给学生答疑的邮件都回了,你先睡吧。”
穆之南“嗯”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见他已经低头开始打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心情也被杨朔牵引着沉重了一些,甚至起身的时候有些不易察觉的眩晕,额头微微出汗,他对自己突如其来的虚弱感到诧异。
第13章 一场小病和一段苦恋
这天夜里有很好的月光和星光,杨朔没拉窗帘,就躺在沙发上看阳台外面的天空。他是个很不容易失眠的人,也没有择床挑枕头之类的毛病,工作特殊使得他找到可以睡觉的地方,不出十秒就能睡着,补一个十分钟的觉,就能再忙十小时。但今天他躺了很久,眼睛都闭累了,还是没睡着。
穆之南说的没错,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总觉得别人找他会诊,他就要一锤定音给一个精确的诊断,但实际上医学里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他做不到,也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完全做到。
他自嘲地笑,笑自己的意识里居然有些盲目的美式个人英雄主义,想想还真是有点傻气。
想通就很容易睡着。
凌晨两三点,夜色深重,杨朔睡意正浓时,感觉有个人挨着他,习惯性的侧身抱住。他恍惚中记得睡觉之前两个人吵了一小架,大脑有些犹豫,但手臂并没有,肌肉记忆使得他搂紧了那个人的肩膀。
但马上就感觉到不对劲了,穆之南在发抖。
他像听到心电监护报警声一样惊醒:“你怎么了?”
“冷。”
杨朔摸到温度异常的额头:“你在发热!”
“没有。因为你一直不回房睡……我冷。”
“盖好,我去给你拿药。”他说着就要起身,手臂却被抱住。
“不要。这样就好,已经好了。”
穆之南的鼻息喷在他身上,灼热,让人想起某些干旱的土地,类似盛夏午后,被阳光烤制过的,无色无味的干燥空气,亟需湿润的样子。
杨朔悄悄起身倒水,喂他吃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穆之南一直没醒,但会说冷,说热,说腰痛,说头晕,每描述一条症状杨朔都要说句对不起,好像道了歉他就不会生病一样。
后来,他看着窗外慢慢亮起来的天,看着逐渐消失的月光和星光睡着,然后在一声闷响中惊醒。
穆之南坐在浴室地上,很尴尬地朝他笑:“出了很多汗想洗个澡,没站稳。”并且举起一只手给他看,“撑了一下地,好像扭了,有点肿。”
杨朔看着他左手腕的红肿,大惊失色,想碰但又立即缩回手,显得无所适从,原地转了大半个圈,才抓起浴袍裹住地上的人,小心搀扶:“还有哪儿伤着了么?”
穆之南看他手忙脚乱,像一只即将被天敌抓住,慌不择路的小动物,他笑了:“没伤哪儿,就手腕,不过还好是左手。”
“还笑,什么叫还好!你手术都是一只手做的么?”
“左手基本是起到稳定的作用,精细动作都在右手。不过就算不能做手术,右手正常也能写写画画,养得起你,放心。”
杨朔哭笑不得:“谁让你养了!”
“我看你一副‘糟糕了这家伙职业生涯断送了’的表情。”
“我是……”杨朔帮他擦干身体,扯过被子盖好,捧着他的脸,指腹擦掉额头上沁出的汗,“真的对不起,我昨天,情绪太差了,但我已经想通了,不纠结是不是误诊也不给自己施压了。咱们换衣服赶紧去医院好么,手要拍个片子看看。”
穆之南体力很差,一上车便昏昏欲睡,杨朔临走之前递给他冷敷小冰袋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杨朔开车的间隙偷偷看他,他额头上还是有些汗,眼睛半睁半闭着,呼吸深且急,稍有些颠簸,就很不舒服的样子皱眉。
“看路,好好开车。”他说,似乎笃定了身边的人在看他,并且有话想说。
杨朔叹了口气:“你想洗澡就喊我嘛,自己逞什么能。”
穆之南睁开眼看他,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改为:“我有点头晕,想睡会儿。”意思是你可以闭嘴了。
杨朔点点头。
隔了一段沉默之后,又听他补了一句:“而且你一夜没睡了。”
穆之南的急诊骨科之旅显得有些隆重,由于一大早还没到上班时间,值夜班的小医生把拍的片子发给副主任看了才敢下诊断,紧接着骨科主任李洛山听闻,直接拎着包去了门诊楼。穆之南觉得不好意思,只是一个轻微扭伤,根本犯不着出动这么多人,他自己也能开点外用药,但李主任恐吓他:“可千万别轻视,你这次骨头韧带都没事,不代表以后也没事,万一搞成习惯性的,那就糟糕了。”
杨朔上午要去学校上课,见他伤得不重,叮嘱吃药涂药之类就走了。穆之南悬着左手查完房,又接到了李主任电话,建议他用护腕绑带暂时把腕关节固定住,算是制动方法的一种,但本院药房没有,需要去外面药店买。
杨亚桐听到他要出去一趟,忙说“我去帮您买”,被穆之南阻止:“哎,不用你去,我今天没办法带你们,你们俩跟着肖潇。”
他觉得穆之南客气得过分。“老师,我同学说,他们每天给导师端茶倒水买饭跑腿,您平时什么杂活都不让我们干,已经是很神仙的导师了,又不远,我十五分钟之内就回来。”
他回到值班室,穆之南靠在床头坐着,眼下有些青色,看着特别疲累的样子,自己进门都没察觉,大概是睡着了。杨亚桐蹲在他身边,轻声喊:“老师,买来了,您看这个可以么?”
他帮穆之南缠绑带,似乎还有点紧张,而穆之南也看出他紧张了:“又不是给我动手术,你怕什么?”
他尴尬地笑,用了点力气。
“嘶——亚桐,太紧了。”
“哦对不起。”杨亚桐忙松开手,绑带的另一端垂下来,无措地晃了两下,穆之南说没事,我自己来,便让他先去上班。
穆之南觉得头晕,干脆就在值班室睡下了,门开了一条不算窄的缝。从前他是个谨慎得近乎自闭的人,值班室从来都是大门紧闭,不管在不在里面。后来和杨朔做了室友,最经常的动作就是他进门之后处理他留下的尾巴——把门关紧。但又过了一阵子,有学生跟着他实习,特别是有女学生来找他,就再也不能关门了。
顺便治好了他的关门强迫症。
这一觉睡到了中午,杨亚桐从食堂带了碗面回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放在桌上,觉得穆之南横着悬在床外的胳膊,时间长了会难受,于是小心托着他的手腕,放回床上。
这时,他理应离开了,但却没有。他在看穆之南的左手,不知是在观察有没有消肿,还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那只手绑着绑带,平放在床边,展开了一个类似邀请的弧度。他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穆之南的手心里。
手心干燥,温热,还有些未曾苏醒的柔软。
穆之南察觉到什么,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虚虚握住,又松开。
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机缘巧合,杨朔从半开着的门里,恰好看到了完整过程。他不动声色,就这么站在门外明显的位置,看杨亚桐恋恋不舍地缩回手,又蹲在床边端详片刻,才起身,在站起来的半途中发现了门外站着的人,身体有个很明显的停顿,停在了一个滑稽的姿势,再直起身来,和他对视。
杨朔的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直也都没拿出来,倚在门边面无表情,只朝侧面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出来谈。
“你老师应该告诉过你,我们已经是注册过有合法身份的伴侣了吧?”
“嗯,他说过,但国家不一样,你们在这里,依旧是两个单身男青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账户是联名的,意定监护也公证过的,这些都有法律效力,也是两个人认定对方的方式。我不懂你的想法,也许他就是优秀你就是喜欢,我阻止不了,但至少你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可以么?”
“我没想打扰你们,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嗯,那就好。”
穆之南学生的这个身份,让杨朔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但心里总有些不爽,他把手放在穆之南手里的动作,那么小心又卑微,不知该生气还是同情,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点恶作剧似的念头,他说:“冒昧地问一下,你是……什么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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